温软,我的小说《彼岸世界》将分为三个部分:一为私奔,二为起义,三为流浪。三个部分象征了对爱情、体制、人生的颠覆和反抗。我想在这里表述这一代人的悲剧:我们经过了重重的反抗,自以为在不断地颠覆,站在时代的前面,改变了一些东西,但最后还是回来了,还是回到传统本身。然而不幸的是我写着就开始离题了,就如我给你写信,写着写着,我也不知道这是信,是日记,还是一个写手的创作手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小说变得越来越诡异,它似乎带上了灵性,完全不在我的操控之中。我写这封信给你的时候,信难求刚刚死去,逃亡还没有开始,而且,老实说,我还没有想清楚要怎么开始它。但信难求偷偷地成为哑巴的父亲,这真是我始料不及的——他们事先一点也没有告诉我。但我也不打算将这个小细节告诉哑巴,因为我还没有想清楚哑巴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更无法预料哑巴听到这件事之后的反应,因为哑巴不是陈小鬼。我想,当我完成私奔的时候,它会变成了一场逃亡,完全没有私奔的影子,或者说,这种私奔已经变了味道,自己完成了它荒诞的一面。r
我很希望自己的小说能带上某种宇宙意识。一部关于宇宙和虚无的叙事作品,大概是非常奇妙的,那是古今许多聪明人都在追求的。关于宇宙意识,在我的理解里,是一种很轻的叹息,对着悲哀、不幸和苦难。我希望将来有人会说:中国写手傻正,写出了一部怎样怎样如何如何的作品——中国写手傻正——这种称呼令我神往。它比作家这个称呼更令我神往。我把这种神往偷偷地告诉你,也是告诉你一种真实的心境和欲求。r
我一直认为,一个好的写手,他应该教会读者一种阅读的情绪。但同时,我深知这样做,我会失去很多的读者。但写作是我人生的事业——人的事业有两种:一种是谋生的事业,一种是人生的事业。前者要严谨负责,努力完成;后者却可以为之终生奋斗。所以,写作这部小说,我一直在一种非常古怪的悲哀之中。一种厚实而透明的忧愁。面对由复杂结构组成的东西uff08比如由复杂的物质组合而成的人uff09,我需要不断的沉思。r
二r
温软,我想同你描述我的碧河世界。r
碧河太大了,大得使我对它产生了恐惧。你知道,我对一切大的空间都产生恐惧,因为大的空间总会让人孤独。就像我这里有三个房间,都是空的,每次我坐在同样空荡荡的客厅里,想到背后有三个空而大的房间——它们本来应该住着人的,有着人的呼吸和声响,但没有——我就感到孤独寂寞。但渐渐地,我也爱上了孤独,我甚至渴望拥有它。r
除了孤独的感觉之外,我对待傲尘这片土地,就如同对待一个我暗恋的女子,有三种复杂的情感:1.爱她。2.怕她。3.尽量避免与她正面接触,却总是用思想和想象的触须,偷偷地触摸她,具体到每一片叶子,每一块石头,每一只蚂蚁。我喜欢这样的触摸,她能带给我温暖而踏实的感觉,就如同淼儿带给陈小鬼的感觉一样。r
碧河太大了,我们的触摸应该从傲尘开始。r
温软,我想告诉你那个傲尘世界里所有的东西,但我们的视线只能先从心字大街开始。观察一条大街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肯定,如果你是一个游人,那么你和睡在路边的一个乞丐的观察方式,将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而就角度而言,如果你吹着哨子昂首而行,你对心字大街的认识就是自下而上的:一块被屋檐和楼台切出来的天空,时有时无的白云,窗台,飘动的窗帘,灯笼,门前的石狮子。如果你是掐着指甲低头走路,那就是由下自上,你的目光就只能看到青石铺成的终年湿润的路面,水沟,下水道的盖子,鱼鳞和纸屑,路边的青树,屋檐下挂着的玉米串,飞得很低的燕子或者蜻蜓,假如你偶尔一抬头,还能看到一只白色的或者黑色的小猫在屋顶悠闲地走过。r
在心字大街上,每当夜晚灯亮起来的时候,每个窗口就像一张张鼓鼓张开的嘴巴,开开合合,在嘴巴里面时刻都发生着一些故事,故事贯穿了过去现在和将来。在美人城,当所有的窗口都亮着灯,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白色的灯的方阵;而在心字大街上,橘黄色的灯光十分温柔含蓄。这也是我爱它的重要一点——这非常贴近我的童年。r
心字大街上还有一些水井,非常古老。最古老的水井,连弥落大叔都说不出它的年岁。最古老的水井在粗牛的铁匠铺旁边,每天早上,粗牛都得起个大早,到水井旁去提水,装满屋里的水缸。粗牛他爹说,这口井是这条街的灵气所在,傲尘的祖先曾经用这里的水,锻造过傲尘史上最好的刀和剑。他说傲尘史上最好的刀是烟波浩淼,是一个姓信的望族的传家之宝。而最好的剑是什么,粗牛他爹没有说。粗牛他爹长着一张凶横的脸,但其实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好人,对人和善,每次陈小鬼去他家,他都会给小鬼吃他自己烙的烧饼。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陈小鬼根本就不喜欢吃烧饼,总是推推让让,粗牛他爹以为小鬼客气,拼命说多吃吧多吃点,不用客气。回过头还对粗牛说你看看,人家小鬼的家教多好,谦让有礼!学着点!小鬼只得皱着眉头保持微笑说大叔您的饼做得就是香,大家都喜欢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