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或许吧,现在的婚姻也是动荡的,不是穴巢而居,而更像是草原上的游牧,风雨雷电都可能使羊群走散。”r
她说：“我知道你离过婚——切除一段叛离的爱情,就像切去发炎的盲肠,很痛但有利健康。别去追寻远方那不着边际的梦。对远方的期盼只能表示你对身边现状的无能为力；一旦远方变成近处,期盼就在眼前,你会发现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样。梦就这样破碎了。”r
我只告诉她,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告诉她：“如果远方变成近处,那只有一种可能——我死了。”还更正说,我的老婆只是离开我,我没有离婚。r
她说她从来不爱和过去的人谈过去的事。她只想谈现在。她说她没有念大学,这座城市里没有念大学的人比较少。她突然问我：“你觉得我美么？”r
这是一个暗示,或说明示,那就是：我们应该做爱。r
我说：“你很漂亮。”r
她还接着问：“是美还是漂亮？”r
我说,是漂亮,但愿有一天你能让我说你很美。r
她说你这人果然不会哄女人。我微微一笑,表示默认。r
那一夜我陪她一起过。那一夜她在我怀里哭得厉害,她说她也是一个孤儿。我说孤儿就要哭吗？她一把擦干了眼泪,坐了起来,说,没什么,只是太久没哭,想哭就哭了。我说你这样哭让人心慌。她让我放心,她说她也不想和我结婚,只是想同一个有趣的人拥有一段有趣的故事而已。我也知道我已经过了浪漫爱情的年龄,我需要的是一份实用的爱情,而不是漂浮的白日梦,在我们这里,有用于浪漫的爱情,也有供使用的爱情,这都是我们需要的,但在现实里面,两种爱情往往从属于不同的时间,很少有圆满的重合。r
第二天十三把我送回来,上了电梯,在家门口开门时,我听到对面房子里那对年轻夫妇又吵开了： r
——为什么离开我r
——因为每次接吻你都让我吃你的鼻涕,而你从来不吃我的鼻涕。r
这就是美人城中的生活,对这样的生活,我没有理由不感到厌倦。纵然是作为一头猪,它也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何况我是一个人。对时空的迷恋就如一个杀手对刀的迷恋一样,总之,为了让你看懂,我一直用一种简单的方式讲述着这段生活。这是一种状态,它使生命变轻。r
在某个季节里,一个人的离开,能给另一个人带来绝望的感觉,我们通常把这个季节叫做青春；假如一个人的离开,给另一个人带来快乐,那么,这个季节就可以叫做中年；假如木然迟钝并无感觉,就可以肯定那是中老年；而如现在,哀伤总是徐徐袭来,不紧不慢,绵绵无期,我知道我已经提前进入了老年。年轻的权利在于,你可以将一周当成一天来过,而不像老年人抠着秒表过日子。r
五r
人总是要死的。温软,这些日子总是想到了死。我想,我真的要死了。我对我的死亡进行了反复的模拟：r
其一,我可能中毒而死。在我卧室的柜台上,有一个药瓶。我不会让别人去移动我的药瓶,那是些可以让人死亡的药物。如果这些药物用温水送服,经过我的嘴巴喉咙食道,再进入我的胃,通过肠胃的吸收,进入血液,流遍全身。开始时,我就会感觉到眼、咽喉及上呼吸道口腔麻木灼热感,口水开始往外流,有点恶心,想呕吐都呕不出来。同时头晕头痛,浑身乏力,瘫软在床上,胸闷耳鸣,很想拉屎。呼吸困难,血压升高,心律失常,接着大小便失禁,呼吸几乎没有,意识渐渐地丧失,不再想起任何事了。此后我的全身肌肉松弛,感觉和反射都会消失,最后呼吸心跳停止。但这样的死亡方式缺乏创意,并不可取。r
其二,跳楼死掉。这种死亡的方式简便易行,不用任何道具,而且美人城中有的是高楼大厦,完全不用担心没地方跳。只要从窗口一跃而下,就能体会到飞翔的失重状态,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加速,最后扎实地撞击地面。如果是腿先着地,你就可以体会到腿骨碎成好些碎片的感觉,甚至还知道大腿骨伸进了腹腔。假如是头先着地,那么白色的脑浆就会如星星一样,布满你和地面的接触点方圆数步的地方,并随着楼层的增高,这个圆就会不断放大。一块块脑浆,如一块块水豆腐,白色的,风一吹,紧紧地粘在地面上。不久之后,每一块脑浆上面,都停着一只黑色的苍蝇。假如有人从那里路过,苍蝇就会被吓得飞了起来,在空中飞了一圈,又停落在豆腐块上面。只不过选择这种死亡方式,连疯子都会嘲笑你的无能：哟!好玩!好玩!他跟我一样哦!r
其三,遭遇抢劫,身首异处。走在无人的小巷,突然间眼前一黑,整个头被罩住了,一把刀搭在你的喉咙上,有个声音说：别动!接着几只手在你身上摸来摸去,搜来搜去。最后他们得出结论：妈的遇到一个穷鬼,没钱,比我们还穷!黑布揭开,搭在脖子上那把刀突然运动起来,横着切了过去,假如他们手劲够大,你可以听到刀片切如脊椎骨的声音。接着,你可以听到刀切断动脉血管的声音,最后身体向前扑,头颅往后面滚,一连滚出好远,才停下来。这时眼睛看着远处那具无头的尸体,就会感到分外陌生。r
……r
没想到,对死亡的模拟,也使我感到厌倦。我想,我是真的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