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一个写手的死亡,如果能使自己成为一面镜子,反映出一个文艺体系的病态,那也算死得很有价值了。在我理解的文艺体系中,派别林立,神话众多,为了争夺话语权,争夺对文学这块土地的统治,他们不惜从彼岸攻占到此岸,屠庄杀戮,餐肉饮血。官方有元老院,民间有黑森林,彼岸的风吹过来,阿谁和阿谁都闻风丧胆——荒诞剧和喜剧就同时上演了。对付外来的攻占,就只能挖出老祖宗的那一套,木牛流马般的笨拙的家伙,幸好是铜的,还有点份量,不够就再加点木的,闹哄哄前进时,所有人都顶礼膜拜。在傻正的小说中,现状就成为一个个模式,不断上演。r
至于傻正为什么要到那条无人的公路上去,这就不得而知了。傻正手稿中,最后写下的四个字,是“山路崎岖”,写两个人跟着一只愣头愣脑的鹅,正赶赴流血的现场。或者是去救人,或者是去求证,更多是因为好奇,想去看个究竟。但“山路崎岖”又如何能触动傻正心中最柔弱的那根弦,使他半夜里跑出灯火辉煌的美人城,行走在一条孤独的公路上？没有人知道。他是想出去散散心再回来,还是想就此出逃？没有人知道。手稿中最后一句话并没有写完整,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写作完全没有意义了吗？更没有人知道。r
在我看来,写作的意义只在写作的过程之中,写作给了傻正一种别样的生活方式,以满足一个人对生命意淫的要求,除此无他。r
我在我所在的城市闻知傻正的死讯,当晚我就向楼层办公室提交了离城申请,楼层办公室将我的申请书交到楼房办公室,接着才转交到小区办公室,最后交到市委办公室,已经是一个月。填写了烦琐的表格之后,审核终于下来了,但签证交到我手里,同样的路径,又要一个月。两个月后,我才拿到离城签证。众所周知,没有离城签证,私自离开所在城市属于违法行为,那将意味着我无法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两个月后,我抵达美人城。r
傻正的好友十三为傻正举行了一个葬礼,在202楼层uff08能申请到这么矮的楼层,领导算是很给十三面字了uff09。由于我的原因,葬礼已经一再推迟。其实说是葬礼,不如说是告别仪式或者追悼会。十三曾经向政府申请将傻正土葬,但办公人员称,傻正没有申请,私自离城,已经属于违法,鉴于他是本世纪最后一个写手,死后要重点保护,所以不予追究。至于尸体,还是烧了吧。所以尸体就烧了。在此之前,医院来过人,拿着傻正当时签字的合同——将器官骨架都捐给医院,说是来看看还有没有完整的器官,要取走。被十三臭骂了一顿,轰出门外。十三说,人都碾成那样了,还有器官吗？都碾成肉浆了,我们是用汤匙一点点把他从公路上小心地盛到桶里带回来的,除掉骨头都装了好几桶,要不要看？医院的人一听,脸都白了,骂了一声恶心就走了。r
葬礼上,一个秃顶的老男人向我走来,表示他愿意投资将这部手稿拍成电影,以便流传于世,有点为往圣继绝学的意思。“你知道,傻正死后,已经没有人再玩文字了,为了使这部巨作免遭失传之危,我想把它拍成电影。”他接着大谈他对电影的见解,颇有心得的样子。最后总结说：“现在的导演啊编剧啊都比较没良心,老爱开小孩子的玩笑,特别爱拍孤儿的片子,我最讨厌……”我打断他说,傻正的这部小说,写的就是孤儿,基本是一群孤儿的故事。他登时语塞,啊哦了半天,小声说了一句少陪,悻悻然地走开了。r
葬礼来了很多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女人比男人要来得多,说明傻正生前女人缘还是挺好的。其中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她一直都没有说话,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一个人偷偷地流了很多眼泪,就走了。我一直注意着她,我想她也应该知道。我猜她就是傻正信里提到的那个黑衣女人。我很想过去和她打招呼,但还是没有。r
二r
在爱他这件事上,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相反,我很愧疚。就如淼儿离开陈小鬼一样,我在他最孤独的时候离开了他。我一直以为,这是我这一生中最不能饶恕的罪孽。作为罪孽,我将用此生剩下的时光来偿还。我将爱他一直到死,就如他至死也想念着我一样。r
我为他的葬礼,带来了一份厚重的礼物：我们的女儿,子瓜。子瓜已经四岁了,但她还不懂事。我指着傻正的照片告诉她,这是你爹。她眨着眼睛看了很久之后,才说：不是,不是爹。我气得直颤抖。但这不能怪孩子,她没有见过傻正,只是从照片上认识他。而现在葬礼上这张照片,也不知道哪儿找来的,严重变形,这孩子那能认得出来。r
我和傻正相遇在2014年的冬天。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九年的时光,中间搬过好几次家。和所有的婚姻模式一样,开始时我们过得很幸福,那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时光。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发现激情已经渐渐地褪色。他或者到诊所去上班,或者坐在桌子前写作和发呆,陪我的时间几乎没有。连做爱的时候,他还想着他小说的情节,甚至希望做爱这件事能给他带来灵感。当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这个男人伏在我身上,就如他伏在桌子上写字一样。我和那些纸上的文字等价了起来,这使我非常恼火。假如一个人看你的时候,想到的是一大堆文字和标点符号,你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