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劲业忽然觉得长了一张这样的脸也不是坏事。别人说劲业容貌出众,劲业总会怒火冲天,唯独这样的话从珠儿嘴里说出来,劲业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几分受用。至于婚配、媳妇什么的,以劲业这个年纪,还不是很明白,但也知道是个羞人的话题,于是用手指刮着珠儿的鼻梁道:“姑娘家家的,整天把娶媳妇挂在嘴边,羞不羞?”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劲业就是喜欢珠儿的这份淳朴,不像京城里那些所谓的闺秀,说个话都要用帕子或团扇遮着嘴,跟闹牙疼似的。
而如今,那个凤仙花一样美好纯真的女孩,就这样还未绽放便已凋零。劲业和父亲、二哥李劲言都被关押在天牢的死囚室,按律,谋逆是株连九族的罪名,主犯处以腰斩极刑,家眷处斩。天牢里的日子如地狱般难熬,不分昼夜的刑讯毒打、肆意折磨,不过是让被俘的人认下更多的罪名,供出所谓的同党。李明放毒刑熬遍,一人扛下罪责,只求一直追随自己的部下能够留条性命,不至于以同党论处。但刑讯的人如何能满意这样的回答?他们还指望着李明放能够咬出更多的同谋,好以此去向新皇邀功。于是乎,更加暴虐的毒刑、更加残酷的虐待加注在了血肉之躯上。劲业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皮鞭打得皮开肉绽,反复炮烙过的地方,甚至露出焦黑的骨头。人的极限以最残忍的方式被挑战,肉体的存在只为了承载痛楚,这样的摧残不仅让人胆寒,更让人感到无助和绝望。
劲业因年幼并未遭到太多的刑讯,但十六岁的二哥劲言却被活活打死在刑架上。尸体挂了两天,才有狱卒将他解下来拖出去,只轻轻一拽,一条手臂就脱离了劲言的躯干。看着珍爱的儿子已是一堆腐肉,一生驰骋沙场、铁骨铮铮的李明放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二哥劲言死后,父亲一夜白头,伟岸的身躯也佝偻下去,放弃了无谓的坚持,但求速死。
劲业透过铁窗,看到外面天空暗沉,朔风渐起,不一会儿便下起了鹅毛大雪,飞棉扯絮一般。
快过年了吧,劲业模模糊糊地想,龙耀律法,所有的刑犯必须在年前处决,不能拖到来年。终于可以结束这生不如死的日子,自己与父亲也可以和母亲、兄长、大嫂他们团聚了,当然还有那个襁褓中连名字还没有的小侄儿。劲业干涩的眼睛早已流不出眼泪,此刻,想着很快就可以一家团圆,精致的嘴角甚至浅浅地弯上弧度。事到如今,死亡早已变得不再可怕,甚至带上了犹如归宿般安详的光环。
不几日圣旨下来,新皇登基,为显天恩而大赦天下,所有因“靖贞之乱”获罪的人均从轻发落,只处斩十二岁以上的男子,孩童及女眷流放千里。而劲业明明是甲辰年十月的生辰,已满十二岁零两个月,却在被流放的名单之中。
狱卒来提劲业,劲业还未从听到圣旨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直到狱卒过来拉扯他时方如梦初醒。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从劲业的胸腔中迸发出来。劲业近乎癫狂,力气大得惊人,竟然挣脱了几个钳制他的狱卒。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父亲身前,一把抱住了父亲的小腿,仰脸看着形销骨立的父亲,声泪俱下道:“爹,孩儿不要,不要一个人苟活于世。我十二岁了,我真的十二岁了!是他们弄错了!爹,您快告诉他们我的生辰是甲辰年……”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劲业脸上,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劲业被打蒙了,抚着脸茫然地叫了一声,“爹……”
一生从未落泪的李将军,此刻却红了眼眶,看着满脸泪痕的幼子心如刀绞,只能咬牙道:“孽障,你难道要我李家绝后吗?”劲业将满是泪水的脸贴在父亲的腿上,哑声哀求,“爹,孩儿一个人熬不下去啊!娘死了,哥哥们也死了,求爹就让我跟着您吧,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
求死易,求生难。看着一心求死的爱子,李明放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了决定。他俯下身,握住儿子稚嫩的肩膀,曾经健硕的儿子,此时已瘦得肩骨如斧劈刀砍一般。李明放将嘴唇压在儿子的耳畔,用最低的声音说道:“不,业儿,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活下去给爹娘和你的哥哥们报仇。”
“报仇?”劲业抬起头,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暗无天日的心田上仿佛被撕开一道裂缝。
“对,报仇!”父亲的手仿佛能将他的肩膀握碎,声音喑哑却如掺了蜜的鸩酒一样带着蛊惑,“若不是逸轩王沐澜澈,我李家如何会落入家破人亡的境地?他害死了你的爹娘、你的哥哥嫂嫂、你所有的亲人,你如何能放任他和他的儿子平安享乐、颐养天年?”
心底的那道裂缝在扩大,光亮透了进来,劲业在一瞬间如醍醐灌顶般豁然觉悟。
劲业起身,规规矩矩地跪在李明放面前磕了三个头。再抬脸时,暗如死灰的眼眸中已带上了一股决绝的凛然,“孩儿明白了。孩儿会留着这条命,此仇不报,决不言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