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的眸子里有一层柔柔的、亮亮的东西,有一刹那,刘好觉得自己被化掉了。陈红娇啧,张嘴呀。刘好张开嘴,却连筷子一块咬住了。陈红抽了几下没抽出来,脸就红了。刘好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低下头。刘好暗想,陈红果真喜欢他吗?如果那样……刘好想把自己活蹦乱跳的念头摁下去,可越摁它蹦得越高。刘好没有什么鲁莽行为,在陈红面前他还是拘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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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刘好到了那儿,树下已站着一个女人。女人圆鼓鼓的,似乎一不小心就会爆裂开。刘好盯着女人手里的时尚杂志,惊喜如蝴蝶一样从眼里飞舞出来。刘好说,没错,就是她。我瞧不上刘好这软骨样,故意说,怎么像个烤红薯?刘好摸出一块钱,拍在我手心,去!买根冰糖葫芦,在那边等我。刘好大步走过去,与女人比比画画地说着。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肯定是这样的:
刘好问,这本杂志是买的吗?
女人说,不,别人送我的。
刘好问,你的朋友干什么工作?
女人说,司机。
刘好大喜,你是杨倩吧。
女人说,你肯定是刘好。
刘好把约会搞得跟特务接头一样。我第一次听刘好和女人对黑话,差点儿把鼻子笑飞。那是个一脸雀斑的女人,她说刘好的这个点子蛮有意思的。刘好说男人的想象力是女人激发出来的,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照片就爱上了她,他说天底下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了。说着,刘好抓住女人的手,可女人突然抽出来,狠狠抽了刘好一个嘴巴。雀斑女人骂了句流氓,抓起包就走。刘好愣在那儿,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流氓。他没意识到正是他的奉承惹怒了女人,女人那张脸是不能夸的。我从隐身的地方跳出来,刘好的脸马上涨红了,他大声斥责,谁让你跟来的?我说,没有啊,我恰好路过这儿,看见你就过来了。刘好气呼呼的,半天不和我说话。
让刘好疯去吧,我才懒得理他呢。我攥着那一块钱,琢磨该怎么花。我不会直接买糖葫芦,那样太赔了。我先花两毛钱买了支棒棒糖,然后才去买糖葫芦。卖糖葫芦的是一个眼角堆满眼屎的老头儿,一见我过去嘴咧得刀割开一样,好像我是个百万富翁。我拿了糖葫芦,先咬了一口。老头儿说,怎么才八毛?还欠两毛。我说,不对呀,明明是一块嘛,一定是掉在路上了,我去找找。等老头儿反应过来,我早跑远了。
刘好和女人已经不在了,不知刘好把她骗到了什么地方。刘好骗女人很有一套,可往往骗着骗着就露馅儿了。刘好善于伪装,但不擅长持久地伪装。我等了一会儿,决定离开。
那一天,刘好很晚才回来。我想,刘好一定得手了。这么一想,我又有些害怕,刘好领了女人回来,我就得搬到李大嘴那儿住。李大嘴早就想让我搬过去,我没答应。李大嘴爷爷的呼噜声几乎能把房顶掀起来,我在他家睡过几夜,第二天耳朵疼得要命。
我是被刘好洗澡的声音惊醒的。刘好有洗冷水澡的习惯,即使是数九寒天,照洗不误。我曾问过刘好,刘好说你长大就知道了。其实,我很快就明白了,刘好需要冷水浇灭他的欲火。刘好正值壮年,每一个汗毛孔都生长着对女人的渴望,没有冷水,他会憋疯。我有些可怜刘好。我推开卫生间的门,一边撒尿一边瞄着刘好赤条条的身子,问他怎么样。刘好反问,什么怎么样?半夜三更的,赶紧睡觉去。刘好满脸水珠,可我依然从他的瘦脸上窥见了沮丧和恼火。刘好没有成功,他的声音像是腐烂了,透着呛鼻的味道。
叫杨倩的女人是刘好通过婚介所认识的。刘好查看了杨倩的资料和照片,以及她的征婚条件,认为自己有一定把握。刘好在电话里商量了会面地点和接头暗语。电话那头的杨倩说,这主意倒是蛮好,蛮新鲜。刘好说,生活太平淡了,需要佐料。刘好像是满肚子学问,其实他只是一个下岗工人,肚子里除了二锅头和花生豆,没有其他内容。那些话是刘好从电视中学来的。刘好固执地用接头暗语,有他的道理。他吃过这方面的亏。那是刘好第一次约会,当然,也是婚介所搭的桥。女人告诉他,届时她手里将拿两瓶娃哈哈矿泉水。刘好兴冲冲地到了那儿,果然看见一个拿着两瓶矿泉水的女人。刘好向女人介绍了自己,便想接过女人手里的矿泉水。女人被蛇咬了似的惊叫起来。一个男人跑过来,揪住刘好的衣领,砸了刘好几拳。刘好被打蒙了,好半天他的眼球硬着,像是和眼皮焊在了一起。女人拐着男人的胳膊走开,刘好气呼呼地冲着那两人的背影嚷,你怎么脚踩两只船?刘好把委屈咽进肚里,打算走开,突然看见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她手里提着两瓶矿泉水,冷漠地望着他。刘好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他凑到女人跟前,介绍自己是刘好。女人打量他几眼,说你原来这么窝囊呀,便扭身走了。自那以后,刘好就用上了接头暗语。
和杨倩接了头,刘好和她聊了起来。刘好没敢直奔主题,他绕着弯子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反正天还早,他想拖到晚上请杨倩吃顿饭,在饭桌上商议正事。刘好不住地告诫自己,心急吃不得热馒头。杨倩先前还耐心地听着,渐渐地就皱起了眉。刘好不知哪儿说错了,他停顿下来,目光犹犹豫豫的。杨倩说,咱们年龄不小了,耗不起,我看就别绕干弯子了。杨倩的直爽使刘好意外,他连声附和。杨倩问刘好对她有什么看法,刘好说没有。杨倩的脸粗糙不平,腰有点儿粗,唯一受看的就是胸和屁股。可刘好怎么能挑剔呢?刘好没有挑剔的资本。杨倩说她对刘好的印象不错,人有没有缘分第一眼就能看出来。杨倩说她有个十三岁的儿子,像她一样善良,刘好肯定会喜欢上他的。刘好说,那当然,我最爱小孩子了。杨倩说刘好没孩子,她嫁过来还可以再生一个。刘好说,那是。他的脸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事情说到这个地步,出乎刘好的预料。刘好的目光长长短短的,杂草一样。
这个时候,一个少妇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少妇轻飘飘的,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她吹起来。她奇异的步态引起了刘好和杨倩的注意。刘好想,这个女人一个手指就能把她捅倒。就像刘好真捅了她似的,女人突然倒下去。刘好没有任何犹豫地冲过去,将她抱起来。少妇脸色惨白,死死地咬着嘴唇。刘好抱着她冲到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将少妇送到附近的一家医院。少妇是宫外孕,需要立即做手术,医院通知刘好马上交五千块钱押金。刘好傻眼了,他兜里只有三百块钱。刘好语无伦次地解释他并不认识这个少妇。医生冷着脸说,没有住院手续,我们不能进行手术。刘好让医生先做,他联系她的家属。医生冷笑,这不符合我们医院的制度,再说了,现在什么骗子没有。医生的话激怒了刘好,骨子里的刘好爱打抱不平,只是他虽有侠肝义胆,却没个三招两式,屡屡受挫。刘好猛地揪住医生的领子,恶狠狠地说,她要是有什么危险,我就宰了你。院长闻讯赶来,答应先做手术,但住院费在天黑以前必须交齐。刘好问少妇家里的电话,少妇半天才挤出几个数字。刘好抓着电话猛拨,没有应答。若换了别人,早跑掉了。可刘好没有,他跑到储蓄所取了五千块钱,想先给少妇垫上。刘好的存折上只有一万多块钱,是他的全部家当。
少妇的手术做得挺顺利,刘好的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直到晚上,对方总算有了应答,却不相信他的话。刘好只得问了少妇的名字,尔后告诉对方,她叫陈红。对方猛地将电话搁了。一个小时后,一个满脸灰尘的女人出现在病房。这时,刘好方想起和杨倩约会的事,赶紧给她打电话。杨倩怪里怪气地说,才忙活完?没陪她过夜?刘好想解释,杨倩不听他的,冷冰冰地说,天太晚了,我要睡觉。刘好垂下脑袋,像是被人折断了脖子。
刘好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打算回家,走了几步,忙又返回医院。刘好把那个灰扑扑的女人叫出来,把押金条交给她。刘好说,医院催得紧,我先给垫上了。女人拿着押金条,左看右看却不吭声。刘好挺生气,说押金条是真的,她可以去住院处验证。女人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她是个卖菜的,家里拿不出这么多钱。刘好急得眼珠子都快顶出来了,他大声问,你家里人呢?你家里没别人?女人说陈红是她姨妹,除了她,陈红没有别的亲人了。刘好的脑袋嗡地胀大了,像是一颗摔裂的西瓜,汤汤水水很快冒出来。女人说陈红已经睡了,她让刘好明天过来,反正陈红跑不了,这钱总归要还上他。刘好憋了满肚子的火,却没处发泄。他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末了说,那就这样,我明天过来。女人说,押金条你先拿着吧。刘好揣着押金条,离开了医院。
这就是那天发生的事。刘好叙述的只是大概,细节是我想象的。别看我学习臭,可想象力总是无边无沿地膨胀。
2
在讲我和刘好的故事之前,有必要叙述一下刘好和那个叫贺文兰的女人。
刘好和女人的故事是从贺文兰开始的,那时他还是第三毛纺厂工人。贺文兰和他同一个车间,而且上同一个班。贺文兰长得十分秀气,一走路腰扭得杨柳枝似的。当然,贺文兰引人注目的既不是她的漂亮脸蛋,也不是她走路的姿势,而是她的水灵劲儿。她浑身上下水汪汪的,若是扎一个眼儿,没准就能喷出一股润湿来。厂里的后生瞧着眼馋,却没有一个敢摘。工人条件都一般,攀不上这样的姑娘。人们觉得贺文兰起码要找一个干部,可是人们没发现干部追她,却发现野狼老缠着她。野狼是那条街上有名的混混儿,整日寻衅打架,是派出所的常客。一到下班时间,野狼就守在厂子门口,贺文兰骑车他就坐在后面让贺文兰驮,贺文兰步行他就和贺文兰肩并肩。那一阵子,贺文兰郁郁寡欢,眸子荡着阴云,可没人帮得了她,野狼是个不要命的主儿。那天,也是下班时间,贺文兰一出来,野狼就凑上去,让她和他一块吃饭。贺文兰不答应,野狼就抓着她的自行车不让她走。贺文兰又气又慌,她回头向同事们求救,可众人假装没看见,羞惭的头几乎扎到裤裆里。
刘好便是这时走出来的,那时贺文兰几乎绝望了。刘好平时很少和贺文兰说话,他比别的后生更自卑。刘好迟疑了一下,最终走过去,对野狼说,你放开她吧,人家有事,你纠缠什么。野狼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他骂了一句脏话,揪住刘好就打。等贺文兰把两人拉开,刘好的脸青一片,紫一片,惨不忍睹。野狼扬长而去。贺文兰又是感激又是不安。刘好淡淡地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刘好没少遭人奚落,可看见贺文兰被截,他依然替贺文兰说话。有那么几个月,刘好的脸像夏天的花园,五颜六色的。贺文兰都看不下去了,让他不要再管了。刘好气呼呼地说,我就不信野狼撞不上大狱门子。后来,刘好干脆陪贺文兰一块儿回家。刘好没什么企图,从来没打过贺文兰的主意。可是有一天,贺文兰把刘好约出去,说她想嫁给他。刘好傻眼了,天上掉下的馅儿饼太大,把他整个脸都遮住了。刘好说,我家穷,你嫁了我会受委屈。贺文兰说她不在乎,人好就行,而刘好是她这辈子遇见的最好的人。刘好依然不敢相信,再次问,你当真?贺文兰说,我脑袋没毛病,我不说瞎话。
刘好捡了个便宜,许多人都这么认为。那时,野狼犯了事,正如刘好说的那样,撞进了监狱门。
婚后,贺文兰方告诉刘好,她被人强暴过。听到这句话,刘好呆了好半天。刘好明白了,若不是这样,贺文兰是不会嫁给他的。而贺文兰没有隐瞒,说明她相信他。若说苦,贺文兰比他更苦。刘好责问自己,你有什么资格小肚鸡肠?有什么资格嫌弃贺文兰?刘好反过来安慰贺文兰,说他不会计较,让她忘掉过去。这是刘好能说的最高水平的话了。可阴影终归是阴影,它抹不去,剐不掉。六七个月之后,贺文兰生下一个孩子,刘好想知道这是野狼的种,还是别人的,但他问不出口。刘好的心被苦涩罩住,像是长满了蒿子草。刘好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顶着压力,再次说服了自己,无论如何,这是贺文兰的孩子,是贺文兰的,那就是他刘好的。
两年后,毛纺厂不景气,下岗了一批工人。刘好属于下岗之列。刘好天塌地陷了一般,天天找厂长闹。厂长说,如果他上岗,贺文兰就得下岗。为了贺文兰,刘好忍了。可不久,贺文兰告诉他,原先下岗的一位女工重新上岗了。刘好换了一种方式,他买了两瓶好酒,夜晚敲开了厂长的家门。厂长和蔼、客气,他说刘好也不容易,让刘好把东西提回去,他一定把刘好的事记在心上,如果厂子效益好了,第一个让刘好上班。刘好感动得几乎飘起来了。可等了很长时间也没见厂子的效益好起来,刘好去找那位重新上岗的女工,想取点经验。女工咬定是厂长先找她的,她并没找厂长。后来刘好听到风言风语,说那位女工因无法生活,去店里卖身,恰好那天厂长去那儿寻乐子,和女工撞了个正着。厂长答应让女工上岗,为的是堵她的嘴。甭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刘好受了启发。他天天跟踪厂长,果然有一天将厂长堵在一间屋子里。刘好终于上岗了。
其实,上岗的工人并不好过。每天干的活儿挺累,工资却不能按时发放。起先拖一两个月,后来拖半年甚至更长。而厂长每天上下班都坐轿车,还出了几趟国。工人们愤愤不平,商议去市政府门口静坐。他们推举刘好牵头组织,刘好应承下来。厂子在此压力下终于补发了三个月工资。可是不久,刘好再次下岗,原因是煽动工人闹事,影响社会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