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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奔跑的月光(4)


  杨警官说,你没看到他,他没冻死,你看到他,他就冻死了?

  宋河说,我担心呀,他要冻死在我家院里……

  杨警官指着屋顶,你看,屋顶塌下来,肯定会砸死人,可你我还坐在这儿。

  宋河问能不能给傻子找个去处。杨警官终于没了耐性,正经案子我都查不过来,哪有工夫管这个?你想收留他,没问题,你不想收留,也没人逼你。北滩村昨天失盗,我得赶过去。

  宋河连声致谢。杨警官说,我帮不上你,别谢了。到门口,杨警官回过头,说他会留意,有寻人的消息,及时告知宋河。

  吃公家饭的到底不一样,即便不耐烦,说的也是人话。不像村长,喷的是什么东西嘛。杨警官的话像一阵大风,把宋河头顶的阴霾刮开裂缝,宋河看到晴朗的天空。踏上回村的路,阴霾又闭合住,宋河的脸一坨一坨阴下来。

  6

  主意就这样冒出来。

  在那个寒冬的夜晚,两人听着外面呜呜的北风,黄花说傻子不会冻坏吧,宋河说这么多天,要冻坏早就冻坏了。黄花说冻掉一只脚一只手,咱就得养他。宋河说垫着毡子,盖了皮袄,暖和着呢。这么说着,还是爬起来。傻子蜷缩着,睡得死沉。真是傻子啊!

  重新躺下,黄花又问杨警官原话是那么说的吗?她已经问过三遍。宋河说你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编排警察。黄花说柜里还有一副鞋垫,宋河说拉倒吧,人家什么没有?黄花说你不是打算过两天去问消息么,别让人家烦你,送东西算借口。宋河是要去,可进一次那个门,相当于脱一层皮,愁死了。一道光忽然窜进脑壳,宋河大叫,对呀,干吗死等杨警官?黄花吓一大跳。听了宋河的计划,她出其不意地摸摸宋河的耳朵。

  第二天,宋河扒下傻子那身脏皮,把准备的衣服丢给他。棉裤是儿子的,儿子穿了不到三天,棉袄是宋河旧的,有些吊,外面套儿子一件夹克,还挺合适。宋河把傻子油腻腻的长发剪短,打了两遍香皂才把他的头脸清洗出模样。脸上仍有鸡爪似的暗痕,可能是深入到皮层的老污,怎么搓也不掉。

  宋河端详一会儿,把黄花喊出来。黄花呀一声。不看脸,活脱脱是儿子站在面前。

  傻子表演似的转一圈,洗过的脸笑眯眯的。那声娘却喊得胆胆怯怯。

  黄花斜靠在门框,说傻子懂得羞了。然后瞪了傻子,好好叫。

  傻子蓄足力气叫声娘。

  宋河责备黄花,黄花笑得两眼飞花。

  饭后,宋河领着傻子直奔镇上,找见那家摄影文印门店。谈妥价钱,宋河和傻子静静坐在那儿。宋河说印三百份足够了,后又加到五百。五百张并不多,就那么一沓子。宋河没有电话,认领启事上只写了地址。电话没那么重要,若傻子家人看到,怎么也会找到宋庄。

  宋河选的第一个地点是大市场。刚在门店的墙上贴好,被出来倒残茶的老板看见。老板瞅了瞅,乐了,说躲还躲不掉呢,谁认领一个傻子?勒令宋河撕掉。宋河说不占你摊位,老板说少废话,都像你这么乱贴,我这门店成花花脸了。宋河撕下来,那张纸就废掉了。再贴,宋河就留了心,专找电线杆或公家的墙壁。

  就这样,宋河转到吴多多煤栈。煤栈是个人的,可宋河和吴多多有关系。宋河坦然地在大门两侧各贴一张,在院里的树上贴了一张。吴多多的车在,人自然也在。宋河虽忙着处理傻子,但并未忘掉那一茬事。怎么能忘掉呢?接连找会惹恼吴多多,事实上吴多多已经恼了,不找,吴多多会忘到脑后。不能让吴多多忘了。

  厅里烟雾缭绕,然宋河的目光一下就逮住搓麻将的吴多多。宋河叫声吴老板,吴多多似乎没听见,甚至看都没看。宋河习惯了,并不觉得难堪,悄无声息地缩在沙发上,祷告吴多多赢钱。

  宋河的祷告起了作用。吴多多赢了钱,脸上像贴着窗花。看到宋河,那窗花立马撕裂,残缺不全。怎么又来了?

  宋河忙声明,不是来要钱,只想看看吴老板。吴多多哼一声,别跟我玩心眼儿,我要玩早把你玩死了。宋河附和,那是那是。吴多多问,还有事?宋河一个劲儿地傻笑。吴多多说你瞧你这个样儿,我真是后悔透了。

  傻子大约等急了,扒着玻璃往里瞅,隔着玻璃,眼球鼓得有些夸张。宋河挥手让他走开,傻子贴得更紧了。吴多多问这是谁,宋河如实讲了,强调就是在煤栈门口被他缠上的。吴多多冷冷的,你认为和我有关系?宋河忙说没有没有,我是说万一谁来煤栈寻人……吴多多不客气地打断,我没兴趣管你这烂事,我要出去吃饭。

  宋河出去,傻子久违似的蹦了几蹦。宋河很无奈地骂,你个傻东西!

  接下来数日,宋河把认领启事贴到周围的乡镇,还跑了趟县城。每天,宋河都带着傻子,留在家里终是不放心。再者,没准突然撞见傻子家人呢。宋河累得要命,傻子却蹦蹦跳跳的。那天,宋河让他背,他背着宋河走了数里,气都不喘。

  临近年根,宋河和黄花商量,暂且让傻子过个年。年后没消息,再琢磨怎么处理。已经待了这么久,再待几天也无妨。宋河要去探望儿子,没法再领傻子,路费太贵。留下傻子,意味着黄花要和他独处三天。宋河问黄花行不行,黄花说我是有些怕啊。宋河说那就找个伴。问了几个女人,都说走不开。宋河说干脆带上他算了。黄花同意了。走的那天早上,黄花说还是把他留下吧,省几个是几个,他都喊我娘了,还能把我怎么着?很有豁出去的架势。宋河叮嘱一番,一个人上路了。

  7

  那天是正月初九,宋河和傻子到林带掰了几根枯树。每次宋河扛一根,傻子扛两根,过壕堑,宋河先得把树挪过去,傻子扛着树就能蹦过去。干粗活儿,傻子倒是比他强。吃过晚饭,傻子和黄花看电视,宋河修被风吹坏的灯笼。刚挂上去,两道亮亮的光柱射过来,宋河半举着胳膊,试图将晃眼的光柱拨开。

  光突然断了。宋河看到停在门口的轿车,接着是吴老三的吆喝。宋河走过去,不由一呆。吴……老板?吴老三身边的吴多多穿着单薄,边吸溜边抱怨,真鸡巴难走……喏,我把傻子的家人领来了。吴多多一指,宋河看见车尾还站着一个人。吴多多仍骂骂咧咧,这大过年的,冻他妈死了。你什么地方不能贴?贴我一院?

  宋河咧咧嘴,本要说些什么。太多的话同时蹿上来,有给吴多多的,有给傻子家人的,还有给吴老三的,搅在一起,各不相让,结果一个字也没拽出来。他哑住了。直到吴老三说开门啊,宋河方醒悟似的打开院门。宋河喊黄花,有些宣告的意思。他们迈进院子的同时,黄花和傻子也从屋里跑出来。

  哥呀,我是大旺。那个叫大旺的奔到傻子面前,猛地抱住傻子。傻子兴奋地呜噜着,挥着胳膊。既然叫哥,应是傻子兄弟了。宋河正要劝他进屋说话,大旺忽然松开傻子,掏出一个信封,往宋河怀里塞。大哥,好心人,好心的大哥,谢谢你了。大旺有些语无伦次。宋河边后退边叫,你这是干什么?大旺说,一点儿谢意,你一定要收下。宋河不要,那成什么了?好像收留傻子就是为这几个钱。大旺却一定要宋河拿上。两人一个猛塞,一个推拒。一边的吴多多不耐烦了,宋河,让你拿你就拿上,你不拿他过意不去。大旺说,是呀,这是我全家的心意。宋河迟疑间,大旺把信封塞进他裤兜。抱着膀子的吴多多说,你俩让到半夜,我冻成冰棍了。宋河呀一声,让他们进屋。吴多多说不进去了,还有人等着打麻将呢。要不是他死乞白赖求我,这事又和你有些勾挂,我才懒得跑这一趟呢。宋河,这算我帮你一忙,你认不?宋河幅度很大地点头。大旺也要返到镇上,让吴多多再捎他和傻子一程,吴多多说没问题,我把这个好人做到底。宋河劝大旺住一夜,大旺说母亲哭坏了,想早点赶回去。

  宋河那么想把傻子打发走,傻子突然离开,竟然有些不舍,抓着傻子的胳膊,直到傻子上车。傻子上了车,又探出头,喊声娘。吴多多和大旺都有些愣,问宋河,喊谁娘呢?宋河没看到黄花,苦苦一笑,说他乱喊呢,走你们的。

  车启动,光柱把黑暗扒开巨大的豁口,宋河觉得自己在下沉。车转过弯,宋河回到黑暗中,灯笼的光朦胧着院子,根本照不到外面。黄花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走了?咋就走了?宋河问,你干吗去了?黄花扬扬手,给他寻帽子呀。然后埋怨宋河,他没戴帽子,你怎么不让他们等等?宋河没好气,见了亲娘,什么没有?还稀罕你的破帽子?黄花不买账,怎么是破帽子?你看看哪儿破?宋河没应她,粗鲁地将木栅门合住。

  电视开着,放的是武侠连续剧。宋河黄花都爱看,还有傻子。然黄花受了委屈,气鼓鼓地不瞟电视,也不和宋河说话,闷头坐着。宋河寻出小刀,想把捡来的铜线皮划开,抽出铜线。如果傻子在,可以帮他抻着。宋河瞄瞄黄花,独自干起来,结果划了手。黄花假装没看见。宋河说,你不看,就关了吧。黄花没好气,你不会关?宋河说,电视是你开的……目光撞到一起,宋河没再说什么,狠狠戳了开关。

  没了声音,屋里突然空了,两人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这使宋河发慌。宋河想说点儿什么,瞧瞧黄花的神色,不知说什么好。手滑到腿侧,触到兜里的东西,似乎那东西很扎手,他掏得小心翼翼。信封是牛皮纸的,他下意识地捏捏,晃了晃。触见黄花的眼神,涌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他把信封搁到电视机上,迅速缩回手。

  钻进被窝,黄花紧紧卷住,甩给宋河一个后背。黑暗潮水般漫过头顶,稀释了宋河的躁乱。躺了一会儿,宋河伸出脚,挑开黄花的被子,伸进去。黄花移开脚,宋河厚颜无耻地追过去。她没再抽走,她的脚冰凉冰凉。宋河的腿挤过去,随后,整个人覆盖住她。

  他们有些时日没这么放肆了。傻子在外屋,虽然是个傻子,但隔墙有耳,他们很小心的。

  两人和好了。宋河说你别生气,我刚才也不知道怎么了,火一股一股往上蹿。黄花说,我还瞧不出来?你有些舍不得傻子。宋河说,你也甭假装,你什么心思,我还不懂?叫你个娘,瞧你那个舒坦劲儿。黄花拧他,他把我叫老了,我舒坦什么?你胡说吧。养条狗时间久了还有感情,何况一个人。他们总归是清醒的,这不正是他们等待的结果吗?干吗还说傻子?要说也应该说说儿子啊!

  第二天,宋河又去林带掰枯树,过壕堑时,忽然想试试,能否扛着树跳过去。结果很狼狈,跌进沟里,好在不是很深。腰似乎扭了,怎么也弯不下去。没办法再扛,丢下树,趔巴着回去了。黄花好一顿数落。宋河咧咧嘴,爬到炕头。躺了多半日,可能是热炕起了作用,腰没那么疼了。黄花端上饭,是饺子。宋河吃惊道,怎么这么多?黄花笑笑,和好面,才想起傻子不在了。这样话题自然拐到傻子身上。他们想起傻子的好。如果傻子在,宋河就不会闪腰。宋河去看儿子那几天,黄花去小卖部买东西,是傻子护着她。黄花天生怕狗,村里的狗故意欺她,见别人不声不响,见她就不停地吠。因此一个人出去,黄花总要抓根棍子。

  傍晚开电视,黄花看见机顶上的信封,说,放这儿干吗?宋河问,你说往哪儿放?黄花说放我看不到的地方。宋河瞄瞄她,顿了顿,还是抽出来,整一千。黄花埋怨他不该拿。宋河抱屈,是他弟弟硬塞,你都看见了。管他呢,就当傻子的伙食费。黄花说,亏得昨个儿没留他弟弟住,他要是知道咱一直让傻子睡灶坑儿……这钱……她停住。宋河说,留也留了,那怎么办?要不,送回去吧?黄花很干脆,就是,还给人家吧,拿着,心不踏实。

  其实,宋河盘算三两日去找吴多多。不能就这么和吴多多罢了,正好有了理由。

  吴多多显然要出门,边穿褂子边嚼东西。宋河突然上门倒了他胃口,他梗几下脖子,差点噎住。连打几个嗝,脸就有些青,怎么又来了?

  宋河没在意吴多多脸色,他没噎着,宋河大松一口气,我不是来要钱。

  吴多多冷笑,你不要钱,莫非送钱来的?

  宋河说,是呀,是来送钱。便掏出那个牛皮纸信封。

  吴多多愣住,干什么?

  宋河说了缘由,吴多多偏了头,目光倾斜,很不牢靠似的,咋?嫌少?

  宋河忙说,不是不是。这算咋回事呢?还给人家吧。

  吴多多问,你不是缺钱吗?

  宋河说,缺是缺,可不是自个儿的,烫手呢。

  吴多多的眼睛直吊起来,你寒碜我?老宋,我再说一遍,你那几个钱,我一分没拿。

  宋河急出一头汗,哪敢寒碜吴多多呢。宋河解释着,就势捉了吴多多胳膊。吴多多甩开,想还是吧?你去还就是,别跟我说。

  宋河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啊。吴多多说你不知道我就知道了?我是你家总管呀?

  宋河又急了,是另一种急,似乎汗冒得太多了,嘴巴旱得没了水分,每个字都糙糙的,他没留……电话?

  吴多多表情怪异,我又不认识他,干吗留他电话?

  宋河又问,没说……什么……地方?

  吴多多骂着脏话,说傻子的兄弟在煤栈门口看见宋河张贴的启事,向他打听,再三央求吴多多跟他跑一趟。吴多多见他确实着急,再一个和宋河有关系,他才跑那一趟。他和你都没说,干吗和我说?我又不是查户口的。你为什么不问?早干什么了?

  宋河直拍脑袋,傻子虽走得急,问几句话也不耽误什么。问题是,他根本没想起来问。

  吴多多神色缓下来,劝宋河,既然不知傻子的住址,也没几个钱,就算了吧。

  宋河问那天晚上的事,吴多多说到镇上傻子和他兄弟就下车了,至于连夜离开还是在旅店住下,他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