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端上来,宋河把蒜头推给傻子,还给傻子放了辣椒,酱油,醋。他瞄瞄老板娘,又往自己碗里放,每样都不落。平时,他不怎么吃醋。宋河吃完,傻子的两碗也见了底。宋河又要了一碗,拨一半给傻子。他去柜台结了账,回头对傻子说,我去买点东西,你老实在这儿待着,听见没有?傻子点点头,埋下脸。
出了面馆,宋河一阵疾走,继而小跑起来。直到出了镇,才放缓步子。没一会儿,一辆中巴在身边停住。
4
夜里落了一场雪,清早,宋河推开门,惊喜地嗬一声。这个冬天雪格外多,前一场还没化,这又压过来。宋河很快把院子扫干净,然后清扫东西街巷。他扫得远,几乎是整道街。村里超过三分之一的人打工去了,有的男人出外,女人在家,有的举家搬到城里。空置的房屋,门窗糊着厚厚的泥巴,死气沉沉,狗都不愿意进。过去,宋河扫着扫着就和对面接住了。现在不行,留守的女人扫过自家院子就算不错,在家的男人也不愿意多出一点力。宋河住的这条街像爱美的女娃,冬夏都是洁净的,别的街则是邋遢的婆娘,积雪倒将脏脸遮住了。
宋河忙活完,黄花的饭也做好了,又是烙糖饼。干粮也提前装在包里,无需宋河嘱咐。宋河拎起,有些愣,怎么带这么多?黄花嚅着嘴,宋河突然明白过来,又气又好笑。他掏了一半,硬硬地说,留着明天拿,别胡思乱想。
天地白茫茫一片,连偶尔飞过的鸟,也一律镀了炫目的银灰。没谁愿意在大雪天出门,不是有事,宋河也会猫在家。忽然想起黄花,他说一百遍了,她还担心。他差点把自己绕晕,何况傻子?这场大雪,把可能的足迹抹得干干净净。
看见院侧的小车,宋河的心几乎蹦到嗓子眼儿。他识得吴多多的车,车身压了雪,但车牌盖不住。宋河三步并作两步,激奋的表情似乎不是讨账,而是约会来了。
我看见吴老板的车了,吴老板在哪儿?宋河抢在吴多多女人前开口。吴多多女人刚刚洗过头发,厅里飘着浓重的洗发水味。她压低声音,吵什么?睡着呢!宋河不敢再言,甚至不敢喘息,哦哦着往后退,退到门外。
宋河站了站,寻见扫帚打扫吴多多的院子。吴多多院子大,如果算上旁侧的煤栈,有十几亩。煤栈与吴多多自住的院子通着,中间隔个花池。宋河扫几下,往门口瞅一瞅,生怕吴多多飞走。什么时候了,还睡!又一想,那么多天都耗过来了,还差这一会儿?清理完院子,将煤栈那侧扫出人行道,宋河再次进去。
吴多多起床了,正吃饭。吴多多比女人还瘦些,个子也不高,像老板的地方可能就是眼睛,不大,总睁不开似的,但透着精明。
宋河颤颤地喊声吴老板。吴多多客气地问他吃点不,宋河赶忙说,我吃过了。吴多多淡淡地哦一声,你先坐。
好大一阵子,吴多多离开餐桌,坐宋河对面,有事?
宋河一愣,赔着笑说,你忘了,那钱……
吴多多又哦一声,松松垮垮的目光忽然凝注,你跑好多趟了吧。
宋河微微倾身,我不知道吴老板哪天回来。
吴多多说,事情多,我自个儿都管不了自个儿,你以为我躲你是吧?
宋河忙摇头。
吴多多的目光又散开了,像秋风中的麦穗,透着沙沙的声音,当初,是你求着我办的,还是我逼你的?
宋河说,是我求吴老板帮忙的。宋河记得很清楚,第一趟吴多多没应,第二趟,宋河带了一筐鸡蛋,第三趟带了五斤口蘑,十块奶豆腐,还买了两条中华烟。
吴多多的目光突又凝住,麦粒挣脱壳,扑扑落在地上。我并不想管这烂事,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求我。我心软,经不住泡。跟你说过,五万块钱我一分不少托人送了出去,顺利的话是能减刑的,至于为什么没减,我说不清,中间不止一个环节,可能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这年头,什么都有风险,我给你保证过万无一失吗?
宋河老实回答没有。
吴多多的目光又散了,钱对谁都重要,我理解你,可理解归理解,花出去的钱还能要回来?
宋河浑身闷热,我不是全要,能要回多少算多少。
吴多多的目光突然变寒,你没长脑袋么?说半天白说了?
宋河伸伸脖子,似乎随时等吴多多的巴掌落到脸上。
吴多多极不耐烦,要不回,一分也要不回,跟你说这不是一个环节,我托的人还得托人,你以为像买白菜那么容易?难着呢。我和托的人翻脸,我托的人也得和他托的人翻脸,一层层下去,我得罪的就不是一个。我还指着这些关系和资源吃饭呢,因为你几个屌钱,我把自己毁了?再一个,我也替你着想,今年减不成,并不意味明年减不成,明年减不成,并不意味后年减不成。你别鼠目寸光,往长远想想。听明白了?
宋河勾了头,半天不语,听是听明白了,可五万块钱就这么打了水漂,剜心呢。
吴多多说,早知你是这种人,你磕破头我也不会管这破事。这样吧,这事我记得,如果有机会有可能,我会替你要,别的忙,我能帮上的也会帮你,这么冷的天,别跑了。
吴多多站起来,这等于下逐客令。宋河终是不敢撕下脸,一来吴多多留了活口,有活口就有希望,二来,确实不能全怪吴多多。
时间尚早,宋河不想回村,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吴多多不露面,他的时间都用来等待。会过吴多多,不用再等待。等待烦躁,不用等待则彻底失魂落魄了。脚像抽了筋,宋河一趔一趔的。从街这头走到那头,又走回来。他不往两边看,低着头,目光撵着脚尖。不知折腾多少遭,有人和他说话,他定住,竟然是炒干货的胖女人。她问他丢了什么,宋河顿了半晌才说,什么也没丢呀。胖女人撇嘴,没丢东西,就是丢魂了吧,你转够一百趟了。宋河茫然四顾,胖女人问,你那个傻伴儿呢?咋没见你领他?宋河突然惊醒,什么傻伴儿?我听不懂。脚不趔了,头不低了,做了贼似的,大步逃离。
已是晌午,他饿了。宋河来到吴多多院门口,掏出糖饼。吴多多已经答复,再候就没意思了。当然,他不是候吴多多,不过占这块地吃吃干粮。在这个镇上,他认识的人不多,和吴多多关系最近。在别处也可以吃,没人赶他,但在和自己最近最有关系的人门口吃,更理直气壮些,嚼到嘴里的寒风更柔软些。吃完,他仍坐着,看着一辆又一辆车驰过。那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不知这些车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但他知道这些车都有去处,瞧那急匆匆的样子。
宋河也有去处,但不急。冬日没什么活儿,回去也是闲着。因此,回程他没走大路,而是拐进田野。看上去平平整整,下面却疙疙瘩瘩的,脚脖子不时被咬一下。几朵棉絮状的云悬在头顶,几乎触手可及。远处的树僵立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宋河起先背着手,脚被咬了数次,并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后,两条胳膊自觉缩到身体两侧。没有路,只能认着方向走。一个村庄出现在眼前,宋河意识到自己走偏了,应该往西北去,而不是正北。这不打紧,再往西去就是。周围太安静了,宋河想哼个曲,什么曲都行,可搜刮半天,脑袋和雪野一样白茫茫的。
踏上村庄的街道,宋河的脚顿时轻了许多。就要面对黄花了,他拍拍麻涩的脸,调整表情。推开门,他彻底呆住。
傻子正在狼吞虎咽。他的脸不知是冻的还是沾了涂料,青中带紫,紫中泛黄。
半晌,宋河才喘上气,目光狠狠甩黄花脸上。傻子面前竟然还放了一碗鸡蛋汤。
黄花不紧不慢地,他噎得蹬了腿,你偿命还是我偿命?
宋河忽然怒了,一甩臂,碗摔成数瓣,又一挥,饼和盘子弹到墙上,再栽落到地面。傻子呜噜一声,蹲下去,抢抓那些饼。宋河扑过去,一顿狂踢。黄花惊叫着撕拽宋河,身体随宋河的动作左右摇摆。
宋河停住,大叫,滚!滚出去!
傻子躲避着,没忘了往嘴里塞一块儿。
黄花青着脸,他脑子有毛病,你脑子也有毛病?
宋河转向黄花,你……护着他?
黄花闪着泪光,赶他走,也得让他吃顿饱饭吧。这不是你做下的事?怪谁?
宋河被扎了窟窿,忽就泄了气。
傻子偏过头,脆脆地叫声娘。
5
宋河和傻子从家里出来已是半上午。早上,宋河又审诱他一番。宋河百思不解,绕那么远的路,又坐那么远的车,大雪封途,傻子竟然还能返回。莫非傻子有特异功能?那为什么不回原来的家?就算他没家,总有个待的地方吧?傻子是走回来的,咋找见路的,傻子又说不清。
宋河恼归恼,却没把傻子轰到外面,毕竟心是肉长的。怎么打发傻子,宋河和黄花商量了半夜。把傻子丢到陌生的地方似乎行不通了,远又咋样,几百里说不定也能摸回来。除非给他寻个去处,黄花这么说,宋河突然有了主意。
半小时后,宋河和傻子站在村长院门口。是另一个自然村。暗红色的大铁门把整个院封得严严的,缝儿都没有。宋河安嘱一番,又警告一番。傻子很规矩地点头,宋河才略略放心。
村长原先是杀猪的,习惯挽袖子,大冷天,毛衣袖口依然往外翻卷。炕上垛着半人高的挂历,村长正拿烟头烫上面那张,瞄了瞄宋河,并未说话。直到挂历纸冒了烟,才抬起头,骂,妈的,什么东西都推销。宋河清楚村长的骂与自己无关,随着笑笑。村长看见竖在门口的傻子,脸突然硬了,谁呀,怎么领他进来?
宋河知道县里有个地方,专收留寡孤残疾。村里的老哑巴张万顺,五保户二羊倌都在那儿养着。他想让村长开个证明,把傻子也送到那儿。那是傻子最好的去处。
捡的?
宋河忙不迭点头。
不是你家亲戚?
宋河说他和黄花绝没这样的亲戚。
村长嗤地笑了。宋河,这个村你来当家算了。宋河的心抽紧了,不知怎样解释。
村长的笑咣叽砸到地上,那是什么地方?谁想去谁去?有吃有喝,全县二十万人都想去,行吗?宋河,这样的话你也敢说?
宋河尴尬着,我也是没办法了。
村长似乎要笑,突又冷了脸。什么叫没办法?是你自找。什么不能捡?捡个傻子!你是观音菩萨啊。
宋河辩解,是傻子跟的。
村长说,跟?你一个大活人,他那么容易跟你?跟你,你就认了?我跟你行不行?
宋河语结。
村长说,非洲几百万难民,你管得了吗?你管得了,联合国秘书长就让你干了。我就不信治不了他,轰不走,砍他!不敢砍,一根绳子捆了送派出所,别觉得自个儿心眼好,今儿吃你喝你,你认,明儿要睡你女人,你也认?
宋河吭哧着,更说不出话。
村长把那幅烟头烫了的挂历卷起,塞到宋河手里,新挂历呢。别嫌我话难听,我可是替你着想。
宋河被隔到铁门外,没马上离开,大张着嘴巴,由着寒风往肚里灌。终于喘上气,脑袋不那么晕了,舌头也回到嘴里。他朝大铁门做个吐的动作,傻子却结结实实吐了一口。宋河狠狠扯他一把。
走进那片小树林,宋河掏出家伙,对着半活半枯的树一阵猛射。傻子见状,也解了裤子。宋河骂,尿你个狗日的,不行就不行,寒碜谁?
看来,村长记恨宋河了。村长没当村长的时候对宋河不错,选举时又给米又给面,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了一条水泥路,不像原来那个,整天打女人主意。谁想村长修了路,就开始挖村北面的土龙坡。方圆几公里的坡竟然挖平了,然后往深挖,一车一车的沙子被运到城里。村民撺掇起来告状,宋河也按了手印。不知村长使了什么法子,带头告状的吴老三退出了。没了主谋,余下的便成了散沙。听说有人找村长解释,宋河两宿没睡好觉,终是主动去找村长。村长不但没怪罪宋河,硬是邀宋河喝了两杯,说有什么难事,找他就是。宋河感激涕零,哪想村长是哄他。
村长话脏,倒是提醒了宋河。把傻子送派出所好了。
在小树林僵了一会儿,宋河和傻子再次来到镇上。哪里用捆?傻子吃饱,乖得像家猫。到派出所门口,宋河的眼睛便蜇了似的,火辣辣的。儿子判刑后,宋河听不得警车叫,见不得戴警帽的。他知道派出所在什么位置,必须经过时,都是深埋下头,飞一样离开。
宋河以为疼一会儿就会过去,谁料疼痛更加剧烈。他揉了揉,泪蛋子噗噗直掉。走开几步,蹲下,眼泪不再淌,疼痛似乎也轻了些。瞭见那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又忍不住了,眼前似乎撅着无数马蜂屁股。如此折腾数遭,宋河只好放弃,总不能闭着眼睛和警察说话。
次日,宋河再次到派出所。依然是到门口就坚持不住,躲一边就略缓解。傻子鼓凸着双眼,似乎要搞明白怎么回事。定了一会儿,宋河对傻子说,看见那个门了吗?你扶住我,咱俩进去。傻子听话地点头。宋河掏出墨镜,是儿子的,折了一条腿。怕掉地上,扶住另一边。宋河忍着痛,终于站到院里,歇了一会儿,把墨镜小心翼翼地装起来。
宋河认得杨警官,儿子没判那阵儿,杨警官一趟趟上门,问关于儿子的事情。黄花把给儿子纳的鞋垫给他,杨警官推辞,宋河和黄花一再恳求,杨警官最终收下。因此,那个面皮白白的小警察问宋河有什么事,宋河只说找杨警官。杨警官到县里开会,但宋河愿意等。坐了一会儿,眼泪又往外冒。宋河出屋,蹲在墙角。
杨警官没赶回来。第三天,宋河方见到杨警官。杨警官显然忘了宋河是谁,宋河说了儿子的名字,杨警官终于想起来。他挺热情,还给宋河接了杯白水。待宋河说明来意,杨警官的脸被烟烤了似的,蒙了一层灰。
没砸你玻璃?
没。
没放过火?
没。
没伤过你和你的家人?
没。
他没有任何犯罪行为,我们不能把他怎么着。就算他是傻子,也享有公民权,铐了他,我的饭碗就丢了。
宋河愁眉苦脸,他缠着我不放啊。
杨警官还算温和,你不开门,不给他吃的,他自然就走了,这很简单嘛。
宋河说,他会冻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