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在马路对面站着,显然在恭候宋河。宋河窝着一肚子气,大步过去,狠狠踹他一脚。还想吃干粮?还想跟我是不?那个人往后缩着,怯怯地看着宋河。见有人往这边瞅,宋河再次抬起的脚放下去。起风了,宋河一趔一趔的,那个人却直僵僵的,还有他的头发,裹了油污的缘故吧,竟然没乱。行了一段,宋河想,就这么走,根本甩不掉那个人。于是,他折返到十字街,打了一辆车。宋河没这么破费过。为甩掉这个麻烦,没别的办法。车从那个人身边驶过,宋河瞄他,暴凸眼瞪得特别大。
离村尚有一里地,宋河让司机停车,不想让人看见他打车。比昨天早了点儿,他没急着走,在雪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夕阳坠落。街道很安静,天冷,没人愿意出来。走到后街,却碰上吴老三。两人冷冷地打过招呼,谁也没停留。宋河找过吴老三,想让吴老三和吴多多说说退钱的事。吴老三说这不能怪他,他只负责牵线,别的事与他无关。确实不怪吴老三,宋河也没怪他的意思,只是觉得吴老三说话,吴多多给面子。被吴老三顶回来,宋河不死心,再次找到吴老三。吴老三依然客气,话里却夹着钢钉,你认为我有责任呢,就去告我,要是觉得和我没关系,别再跟我提这事。吞咽着钢钉,宋河还得恭恭敬敬的。他不占理。
黄花直奔主题:咋样?她每次这样问,宋河的头皮都被电了似的。但他尽可能说得平静,轻松。黄花问明天还去?宋河说当然去。突然意识到,很有可能再撞见那个人,那就意味着,还得打车回来。不由一颤,接着是一个恶狠狠的喷嚏。
黄花打量他,冻着了?
宋河摇头,没事。
饭是蒸莜面,四周是宋河爱吃的土豆片。他没胃口,心不在焉。一天花三十,一个月就得九百。这样一算,胃口更差了。偏偏黄花问起那个人,宋河说到镇上就把他丢开了。黄花追问,你看清了,他没追你?宋河嘎嘎笑起来,表情夸张,不就个傻子嘛,还把你吓着了?黄花说,我真有些怕。宋河嘲弄,瞧瞧你这点儿胆子,把心好好放肚里吧。
睡前,黄花出去拎便盆,一个黑影突然从墙根站起。黄花惊叫一声,瘫下去。
宋河冲出屋,顺手扯扯门框一侧的灯线。昏黄的灯光下,那个人直直地戳着。
宋河把黄花扶起。黄花没好气,你不说甩掉了吗?宋河说当然甩掉了,你是我老婆,他是不相干的傻子,我会为不相干的傻子哄老婆?
那个人似乎明白吓到了黄花,怯怯地叫声娘。
黄花叫,滚,滚远远的,我才不是你娘呢。
宋河搀黄花进屋,那个人跟着。宋河甩过冷脸,那个人定住。
宋河插住门,又用杠子顶住。
黄花仍埋怨宋河,宋河只好讲了打车的事。黄花不哆嗦了,声音却跑了调儿,这就是说,他自己能寻到这儿?宋河安慰着黄花,心却往下沉。黄花问,他能找见咱家,咋就找不见自己家?宋河说谁知道呢,或许他根本没家,要么他家在老远的地方。黄花没长暴凸眼,且眼窝略凹陷,却也瞪得大大的。他怎么就到了镇上,偏偏撞见你?宋河苦笑,我怎么知道?黄花不言声了,神情分明在问,怎么办?宋河寻思一会儿,说把他赶出院子,他爱咋咋吧。黄花问,他要是冻死呢?宋河说,死就死呗,咱不操心。黄花说,昨个儿你怕他冻死,今儿就不怕了?宋河说留他一夜行,不能天天留,你想留他?黄花捣宋河一下,突然又抛出一个问题,要是他再爬进来,冻死在院里呢?一个人不明不白死在院里,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只能再留他一夜。宋河没直接说,反问,你说怎么办?黄花丧气地说,还能怎么办?你家祖传的皮袄派上用场了。
宋河打开门,那个人原地未动,只是紧抱着膀子。看不清脏脸上的表情,但宋河能识辨出隐在胆怯背后的笑。他似乎料定宋河和黄花不会把他丢在外面。被人算计,何况还是个傻子,愠怒涌上来,宋河大步过去,举起手。那个人往旁边闪了闪,又慢慢竖直,脑袋微微下垂,似乎明白自己做了错事,应该挨打。宋河嗨一声,重重地拍他一下。
3
宋河去吴多多家瞭一眼便出来了。再没心思候吴多多,得先把当紧的麻烦解决掉。那个人跟在宋河身后,俨然宋河的影子,只是粗壮许多。宋河挨店铺问,包括钉鞋修自行车的。宋河赔着笑,一圈下来,脸酸痛酸痛的。他们不认识那个人,只有卖炒货的胖女人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宋河双眼顿时冒出热气,求她好好想想。胖女人回想时,那个人突然抓了一把花生米。胖女人骂着,操起勺子就打。宋河赶忙挡在中间,连说我赔我赔。胖女人没要宋河的钱,她终于想起来,几天前,就是这个人抓了她的花生,跑得比兔子还快。胖女人问宋河,傻子是他什么人,宋河说不认识。胖女人生气了,你不认识他,干吗护着他?宋河苦苦一笑,说信不信由你,我和他有关系,干吗问你?胖女人捏粒瓜子丢进嘴里,那句话和瓜子皮一同吐宋河脚下,这年头,什么哈哈事没有?宋河拽了拽那个人,花生已经吃光,他正伸着长长的舌头舔掌心上的红衣。走出几步,宋河踹他一脚,还嫌添的麻烦少?再抓别人东西,揪烂你舌头,记住没有?那个人惶恐地点头。
转完店铺,宋河领着那个人往住户区走。营盘镇很大,转了半上午,无果。中午,宋河找个背风处,掏出干粮。宋河没给他,吃一口瞄他一下,那个人随着宋河的咀嚼抽动腮帮子,宋河吞咽,他也做出吞咽的动作。戏弄一会儿,宋河把另一份丢给他。那个人姿势都不换,一阵猛塞。宋河叫,慢点儿,真是饿死鬼投胎。吞下去,他冲宋河笑笑。宋河叹气,你个傻子啊!
问了几道街,没有谁认识那个人,看来,他多半不是营盘镇的。忽然想起胖女人的话,难道他的家人正想丢掉这个累赘,故意说不认识?又想,这不大可能,他们不认他,他总该认出他们。如果是那样,就算他不张口,宋河也能瞧出来。
已经傍晚,冷气重了许多。经过五金店,宋河买了一根绳子塞进包里。出了镇,宋河站住。他掏出绳子晃了晃,你别再跟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你再跟我,我就捆了你,把你扔到野地喂野狗。宋河相信那个人听懂了,仍然追问,听懂没有?那个人害怕地点点头。那好,你往镇上走,别跟我。那个人后退几步,站定。宋河再次扬扬手,表情透着凶狠。
宋河没走多远,那个人就跟上来。宋河站住,他就停下,宋河起步,他就往前挪。宋河嚷,我不是说着玩,你个傻子,小心点儿!但没用。
宋河生气了,甩开腿猛跑,很快拐进林带,往田野跑。雪厚,但酥软,一脚下去,脚腕子全没进去,跑不快。当然,宋河也没打算快跑。体力上,那个人绝对超过他。出了田野,又是一条林带。宋河站住,等着。
我不是说着玩,你不听,活该你!宋河捆他,他确实害怕了,但并不躲。宋河没费什么劲儿就捆个结结实实,然后把他绑在枯树上。你别怪我,是你逼我的,我没偷过没抢过连鸡都没杀过,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那个人一声不吭。宋河离开,他突然呜呜起来。
宋河的腿颤了,但没回头。
呜呜……呜呜……
宋河深一脚浅一脚,腿像木头,没有任何感觉。呜呜声渐弱,直到消失,只剩风声。风不大,却如胖女人吐瓜子皮一样响。出了林带,拐上大路,宋河躲瘟神般狂奔起来。路是走过几百次上千次的路,不用看,也不再想,脑子是空的,如深秋的田野。毫无防备的,他刹住。刹得猛,身子前倾,差点摔倒。左趔一下,右趔一下,弹直了,往回猛跑。
没了呜呜声,也没了风的脆响。扑过去,却没看到那个人,宋河有些呆,然后疯一般在林带穿梭,呼唤着傻子。没人应,待看到那个被他捆在树上的家伙,宋河气呼呼地捶他一拳,替他解开。那个人就在附近,是宋河昏了。
再次上路,宋河发现那个人居然抓着绳子。你个傻子!那个人似乎很兴奋,仿佛宋河和他玩的不过是一出游戏。仅仅是吓唬他,还是真想把他捆在那个地方?宋河自己也搞不清了。但宋河惊出一身冷汗。傻子冻死,宋河就是凶手。这一整天,那么多人看见他,看见傻子,看见他领着傻子,公安会很轻易地查到他。没吓住傻子,倒把自己吓着了。他从傻子手里夺过绳子,狠狠摔到沟渠里。
进家快半夜了。黄花惊乍乍的,宋河说没事没事。黄花说没事这么晚回来?宋河说,先吃饭,饿透了。
宋河和傻子吃饭,黄花默默看着。宋河脸有些灰,耳侧划了长长一条,不深,但很明显。傻子的脸看上去更脏了,污垢不均匀,像画上去的。傻子吃得多也吃得快,宋河还嚼着,他已经放了碗,冲黄花咧咧嘴,叫声娘。
黄花拉长声音,你个傻子。然后看到傻子的鞋开了口子,鞋没有颜色,但黄花看出是棉布的。八成是他家人做的,手工不好,扣眼排列不均匀。市场上卖的棉布鞋不是这样子。黄花起身,从西屋找出几乎全新的皮棉鞋,是在集上给儿子买的。儿子嫌难看,宋河穿大,一直闲着。
宋河看黄花,黄花说反正没人穿。黄花让傻子换上,傻子乐滋滋的。傻子忙了半天,没脱掉鞋,似乎和脚长一起了。黄花寻出剪子,宋河帮忙,好半天才把他的鞋弄下来。大小合适,傻子来回走走,又叫声娘。
把傻子安顿好,宋河拉上门。本来编好了谎,但还是如实讲了。黄花责怪他犯浑,你想把我一个人丢下?宋河说气坏了,黄花说气坏也不能害命呀。宋河恼了,你说我怎么办?养着他?黄花说,我也没说养……可……声音弱下去,愁闷悬在脸上,拽得眼角都耷拉下来。宋河心疼了,缓缓道,别担心,我有办法,还对付不了一个傻子?黄花甚是不安,可别做傻事。宋河说了,黄花目光僵直,你觉得行?宋河很肯定地点点头。
宋河几乎没合眼,黄花倒是眯了一会儿,哼呀吱呜的,宋河明白她做噩梦了,捅捅她。黄花大喘几口气,钻进宋河被窝,汗漉漉的身子贴紧他。宋河拍着她,没问,她也没说,彼此听着心跳和呼吸。抱了一会儿,小闹钟叫了,宋河推一下,又推一下,才将黄花推开。
傻子睡得倒酣,脑袋歪偏,嘴巴大张,闭着的双眼仍怀了胎似的鼓得老高。宋河一拍,他直跳起来。黄花烧了饭,宋河吃不进去,傻子风卷残云。黄花叫,忘了准备干粮。宋河拍拍手,他根本就没打算带。
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候,稀淡的星光还未坠到地面,便被暗夜的大嘴吞噬掉。正是宋河需要的。他根本不用看,闭着眼也能自由穿梭村庄的街巷。儿子刚进去那阵,半夜睡不着,他常常在街巷游荡。有时,会突然闭眼猛走,有撞死的冲动。从未撞着墙,更未撞着户家的门,就像突然疾走一样,他会突然定住。
从西街出了村。宋河没回头,身后的脚步告诉他,傻子离他很近。村西曾经是一洼一洼的淖水,现在已经彻底干涸。淖底的泥是盖房垒墙的绝好材料,渐渐的,这个地方遍布深浅不一的坑。一个药材贩子连人带摩托掉进深坑,折了脖子。自此,没人敢在夜里穿越。宋河不怕,走惯了夜路,他的眼睛有着非同寻常的透视能力。如此,还是跌了三跤,傻子跌了两跤,其中一跤傻子砸他身上,几乎将他压散。过了淖坑是田野、林带、坟丘。东方发白,宋河沿着林带往北走,没有枝叶的树稀稀拉拉的,有一些彻底枯死,有一些上半段枯了,下半段还挣扎着。
看见那个村庄,天已经放亮。这时,宋河才回头看傻子。寒风浸染,傻子的脸映出两坨紫红,看上去竟有几分羞涩。宋河问,好玩不?傻子咧咧嘴,扑出一团白雾,然后傻子弯下腰,将鞋面上的枯叶拍掉。
穿过村庄,宋河往西折,走了几公里,又往正南方拐。除了村庄那一段路,基本是在田野草滩林带里行走,因此格外耗费体力。宋河慢下来,他饿了。早晨该吃饭的。他瞄傻子,他仍那么欢实。一只野兔被惊起,傻子追出几百米。很快,傻子就回到他身边。宋河愠怒地瞪着他。傻子抬起胳膊指了指,又缓缓地恭顺地垂下。
终于看见公路,宋河停下,歇喘了一会儿。腿忽然软下来,傻子像他一样跌坐在雪地,冲他傻笑。宋河攥起一个雪团,猛地砸过去。雪团擦着傻子耳侧飞过,傻子的嘴巴咧得更大了。宋河哈哈大笑,尔后突然骂道,你个傻子,我几世欠了你。
拦了几辆车,没人拉他们。宋河说出地名,司机就说太近,没等宋河再说,车就开走了。宋河气呼呼地想,外国远,你能开到么?再有车辆来,宋河说个远点儿的地方,终于挤上去。
宋河和傻子下车,日头已经偏西。这个叫白马镇的地方距营盘镇少说也有一百公里,属另外一个县。宋河不懂什么叫迷魂阵,但他相信费这么大劲儿,傻子肯定迷了方向。傻子终究是傻子,甩掉还不是问题吧?不能被傻子缠住。
傻子东张西望,宋河本可趁机开溜。看到傻子在包子铺前张着大嘴,宋河终是动了恻隐。没进包子铺,天寒,吃面更好。宋河要了一碗,给傻子要了两碗。饭馆不大,摆了六个长条桌。等的工夫,傻子捏开一头蒜,一瓣一瓣往嘴里扔。老板娘倚着柜台,有一搭无一搭的目光透着冷。宋河踢踢傻子,傻子龇龇牙,浓重的蒜味扑过来。宋河嫌恶地夺过来,拍在桌上。傻子不知闯了什么祸,直直地瞪着宋河。老板娘的脖子扭转了方向。宋河冷冷一笑,这样的女人,也就值几头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