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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伊敏和爷爷奶奶通过电话,解释了自己打算推迟一年申请留学,他们颇有点意外,奶奶问:“你一个人留在那里干什么?”不等她回答,爷爷马上又抢过电话问是不是因为钱的问题:“你先申请好学校,我们再给你汇钱过来,你叔叔说了支持你的。”伊敏连忙否认,她是绝对不愿意麻烦叔叔的。

她不想撒谎,可是又说不出口真实原因,只好满怀愧疚地说希望准备得更充分一点,申请更好的学校。好在两位老人现在心被叔叔婶婶才出生一个多月的小男孩占据了,又知道她素来有点求完美的性格,倒是能接受这个说法。

爷爷兴奋地告诉她,给她的小堂弟取的中文名字叫邵一鸣,取一鸣惊人之意。伊敏听得骇笑:“这样会叫混的呀爷爷。”

爷爷得意地说:“不会不会,其实这名字本来是你没出生就给你预备了的,等你生下来一看,你哭得倒是很大声,可是女孩叫这不合适,现在总算用上了。”

伊敏禁不住大笑起来:“爷爷,原来你一直重男轻女,今天算是暴露了。”

奶奶在旁边嗔怪:“小敏别听他胡说,我们最疼最挂记的就是你了。”爷爷连声附合。放下电话,伊敏只觉开心,爷爷奶奶生活得如此惬意,她就放心了。

但接着的消息就让她没法轻松。苏哲在她放假前给她打来电话,心情很差地告诉她,他母亲身体不适,检查出了乳腺癌,幸好是早期,他决定这段时间陪母亲去美国确诊一下然后手术。她听得心一沉,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让他放宽心,好好照顾他母亲。

放下电话,她只觉得自己的确是一向的不善于安慰人,同时也觉得劝慰之辞来得贫乏,只能默默在心里惦记着、不安着。

伊敏决定这个寒假不回家过年,她打电话告诉父母时,他们的反应都很不高兴,甚至继父继母都打来电话,劝她回家,说哪怕是做家教,那家的家长也应该能理解的。但伊敏并不准备改主意,只是好言好语解释,家教待遇算不错,那小孩进步明显,副教授夫妇大喜过望,一再挽留她在寒假继续。再说车票实行春运价,贵且不好买。她的父母也只好由得她。

她其实没有让父母不痛快的打算。不过爷爷奶奶的老宿舍已经开始动迁,但关于原地还建和拆迁补偿金额没能达成一致,一部分居民选择做钉子户,和开发商闹得很僵,据爸爸说那一片治安恶化,水电时有时无,基本不适合住人了。她要回去,就势必得住到父母两方的任何一个家去,可是她实在不愿意插到两个完整的家庭中去当一个多余的人。

寒假开始后,她没有向学校申请假期住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住到了苏哲家。这里开通着暖气,至少可以让她舒服一点。她一周去给副教授的女儿上三次课,有时在外面吃,有时顺道买点菜回来,自己试着做点东西吃。平时都待在屋里,或者窝在沙发上看书,或者租回原声美国电影碟来看,自己觉得英语听力大有进步,累了就出去散会步。除了挂念苏哲,这样绝对没人打扰的独处,算她过得最享受的一个假期了。

他们陆续通了几个电话,苏哲一直心情不好,每次都只能泛泛说下近况。他母亲已经确诊,并安排了手术日期,但他父亲只来看了看,陪了两天就回国了,弄得他母亲情绪非常低落,他一怒之下,打电话给父亲,父子之间再度大吵了一场。

伊敏刚劝他不要发火,他就恼了:“你最好别跟我说这话,知不知道我最恨我妈这样说了,她一生就是隐忍,才惯出了我那个爹的自私,也把自己郁闷出了这病。”

他挂了电话,伊敏只能看着手机苦笑。

她自然体谅他的心情,可是确实有挫败感。她想,自己还真是个不会哄人的家伙,难道长久的习惯已经让自己完全对别人的心境失去了理解的能力吗?在最孤独的时候,她享受了苏哲那样温暖的怀抱,此时却完全觉得无能为力,根本给不了任何他想要的安慰。

转眼到了春节,本地和其他大城市一样,早开始了禁鞭,没有伊敏老家那么浓烈的过年气氛,但是超市的人流量明显加大,人们大事采购着,还是看得出节日的喜庆。

除夕这天,天气阴沉,下午下起了小雨雪。伊敏也去采购了一堆食品,租回了播出近六季的《老友记》,准备趁这几天不出门全部看完。晚上简单吃了点东西后,她几年来头一次穿了睡衣窝在沙发上看春晚,可是对着那样的热闹,她还是心神不宁,想了想,给苏哲发条短信,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苏哲过了很久才给伊敏打回电话,告诉她,他母亲的手术刚做完,按医生的说法还算成功,过观察期后他们会回国。说话间,电话里传出一个年轻女子清脆甜美的声音:“苏哲,要不要我给你带杯咖啡上来?”

苏哲移开一点电话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才对伊敏说:“刚才是公司的一个员工,她以前在美国医药公司做事,销售的是抗癌药品,刚好对这边的情况比较熟,所以带她过来帮忙一块照顾我妈。”

他解释得十分详尽,伊敏只能“哦”了一声,觉得有点尴尬。那个声音给她的感觉很奇怪,她的心确实重重跳动了几下,现在只能自责自己的小气。

苏哲声音中透着疲倦,嘱咐她照顾好自己,两人也没多说什么。放下手机,伊敏走到飘窗台那坐下,看着窗子外飘着的细细碎碎杂了雨丝的小雪,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家乡那洒洒扬扬铺天盖地的大雪。她来这边几年了,还真没看到痛快下过一场象样的雪,每每一点雪花飘落,都能引来本地同学的欢呼。

她想,自己这算不算是在思乡呢,?她不禁有点惊异,她一直以为她对出生长大的那座工业城市没有任何感情和怀念。可是这样的节日,再怎么习惯了独处,也有点异样的情绪。一瞬间她想起了远方的爷爷奶奶,以及差不多同样远的苏哲,她将头埋在膝头,有点后悔这样在自己看来没有理由的情绪泛滥,静等自己平复下来,然后再去心不在焉对着电视晚会。

春节过后,伊敏在开学前几天搬回了宿舍,不过还是会在周末做完家教后去那边住上一天,让房子保持有人居住的整洁状态,也让自己放松一下。

苏哲陪他妈妈也回了国,他妈妈术后恢复还算良好。在她的坚持下,苏哲还是很不情愿地和他父亲和解了,继续在公司做事,不过一直心情都说不上好。近一段时间,两人的联系仍然是通过手机进行,其实通话并不算频密,一周一两次罢了。偶尔他说起公司的事,但也是很快打住:“算了,不讲这些没意思的了。”伊敏很小心地问他最近怎么样,他只是提不起精神地说:“老样子,没事。”

这天深夜,伊敏已经睡下,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握着手机,轻轻下床,快步走上天台,才接听电话。

“伊敏,已经睡了吗?”

“没有。”伊敏靠在天台水泥栏杆上,此时正当三月,算是春暖花开了,但夜晚温度不高,她只穿了薄薄睡衣,顿时很有几分凉意,“你在干嘛?”

苏哲懒懒地说:“才从公办室出来,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有点想你了。”

她情不自禁仰头,天空暗沉沉的,原来并不能共此明月,她轻声笑:“呵,只是有点吗?”

“好吧,我承认,不止一点。”

象今晚这样的对话,也没法让伊敏松了口气:“我也想你。”

两个人的情绪都说不上高,苏哲说:“乖,早点睡吧,我去取车。”

放下电话,她双手撑在水泥栏杆上,看着下面路灯昏黄、寂静无人的校园出神。她想哪怕是在那样的亲密以后,两个人还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空间里,没法做到交集。她从来没有探究别人心底想法的习惯和勇气,眼下这样的联系有多脆弱,她比谁都清楚。而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一天天临近的毕业,也许相守在一起,这些问题就不成其为问题了。

可是她一向算不上乐观的人,对这样的自我安慰禁不住有点苦笑,知道自己是在呵哄自己了。

她也有她的烦恼,她从来习惯于对未来有自己明确的计划,可是决定去深圳后,她却有点茫然了。

她的中学同学刘宏宇在再三权衡后还是接受了本校的保研,因为导师手上有一个重要的研究项目,能够参与的话,三年以后申请出国读PHD的胜算会大得多。她身边的同学也纷纷为各自的工作奔走着,参加各地的招聘或者公务员招考。

每个人都有目标,唯独她,竟然对以后突然没了概念。赶上校园招聘会之类,她会留意深圳那边的工作机会,不过对于师范生来说,机会确实说不上多。

并且她也有点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象18岁那样向往老师这个职业。那六周的教育实习,尽管她得到了优秀的考评,可是她还是承认以前把这件事想得太过简单。

伊敏自己的成长是基本独自完成的,在学校里,她都是一向成绩既好又不惹事生非,从来不劳烦老师多操心。现在她意识到,若真的去当一名老师,可不能指望学生复制自己的成长过程。讲课她不怕,可是一想到必须承担那么多对学生从功课到心理、人生的教育职责,她就有点怀疑自己,忍不住要想,也许去做点别的工作,对学生来讲会是更负责任的一件事。

一天在自习室,她在看了几页书以后,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有没有未接电话和短信。将手机放回去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就处于了一种依赖和等待的状态中不能自拔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习惯了二十四小时将手机开到静音状态,隔不了多长时间会拿出来看看,睡觉时也放在枕边。偶然有一天忘记了带上,上课时伸手摸了个空,一下前所未有地不安和难以专注,下了课就跑回宿舍,拿上手机才算是松了口气。

她悚然而惊,托住了自己的头。她想,她引以为傲的自控能力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难道爱情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到如此地步?她被这个念头弄得长时间心神不安。

她的整个生活都改变了,她不确定她喜欢这样的改变。

恰在此时,师大附中校长给数学系打来电话,指名要系里的江小琳和邵伊敏过去面试。江小琳心中忐忑,这个机会对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她事先已经打听到师大只准备进一个数学教师。过去面试,无非就是再次试讲,而这个环节,她没有把握拼赢邵伊敏,事实上她也由衷佩服邵伊敏的课堂表现力。

可是和她一块走进系办的邵伊敏认真听完,随即客气而坚决地谢绝了面试。系办老师不胜惊讶地看着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拒绝这样的工作机会,师大毕业生能进师大附中当教师应该是比较完美的职业归宿了。伊敏只说毕业后另有打算,就再没什么话说了。

出了系办,江小琳百思不得其解,她从来不相信自己会平空有这般好运,心想如果邵伊敏是想考托福然后出去留学,也应该早向系里要求开具成绩单了,可是她并没任何动静。她看着邵伊敏欲言又止,知道问她也是白搭。

邵伊敏也没心情理会她的疑惑。她当然知道师大附中很难进,可是既然已经决定了去深圳,就没必要占用这个机会了,至于到那边从事什么职业,她还是没什么要领。

她的拒绝理所当然在系里、在宿舍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眼下大四学生都在到处投递简历,赶各种校园招聘会,居然有人不要这样现成而难得的签约机会,她在众人眼里不能不显得颇为神秘了。

只有赵启智碰上邵伊敏时问她放弃面试的原因。伊敏并不想瞒他,只是说:“可能毕业后我会去深圳那边。”

赵启智恍然加怅然,当然也没再说什么。他不会和别人谈起自己的那点小心事,但一向并不瞒着罗音。而罗音和江小琳一样,并不参与宿舍里对邵伊敏的讨论,她有点不由自主地回避这个话题,但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想,象邵伊敏这样做什么都好象胸有成竹失的女孩子,应该是和男朋友有了安排了。听赵启智转述,罗音也怅然了,她想,大概以后不可能再见到那个人了。这让她有点失落又有点松了口气。

自从假期在宿舍楼下的偶遇后,她再没见到那个看一眼就让她心怦怦乱跳的男人来学校,但邵伊敏现在几乎是在每个周六都雷打不动地不回宿舍了。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可是脸上的神情并不象从前那样一成不变的冷静,倒是时时能看到她有些恍惚出神。

这就是恋爱的状态吗?罗音从来没陷入过正式的恋爱中,那几次只限于拉拉手看看电影的经历,她觉得根本不值一提。她所有关于爱情的认知都来自小说和电影,丰富倒是很丰富,可是并不真实。但赵启智的那点带着惆怅美感的单相思、邵伊敏的神秘改变,再加上自己几乎完全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全都让她初次真切体验到情这个东西的复杂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