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圆圆莫名惊诧:“有这样的事?我可不干,要是把我弄睡过去,眼睛被开刀,说不定把肾也摘走了呢。可是我在网上看了眼袋手术视频,真的很吓人。那黑黑的缝线像苍蝇脚一样,我有密集恐惧症,忍受不了的。”
“你的皮肤不松,不需要缝针的,外切才需要缝。内路就是从结膜开一个小口,外面看不出来,算是最简单的手术了。”
贾一澜只提供咨询,拒绝为她手术,原因是给朋友手术会影响判断。丁圆圆猜她是有心理障碍,害怕朋友关系变成医患关系,会生了嫌隙。
贾一澜推荐丁迅,丁圆圆却想找关锋。就算是小病小手术,也是找大专家看更有把握。
关锋也拒绝了她:“还是找丁迅吧,他最熟练。我看他做眼袋切下来的脂肪,都够做一顿海南鸡饭了。我们总院副院长都找他做,当官的在他手底下做手术的也不少。他的水平配得上你。”
丁圆圆说:“这么说也不对吧。什么院长啊,大官啊,他们的命可能比我的值钱,可是他们都是老头子,做坏了就做坏了,什么都不耽误,怎么能跟我这大姑娘比?我要找最好的大夫,我只信得过你。”
关锋呵呵笑着:“傻丫头,你以为专家主任做的就好?可不是那么回事。你知道我多少年没做过软组织整形了?让我给你做反而可能做坏了。你们最好永远没机会让我做手术,我的每个手术背后都有一场悲惨的事故。小美妞们还是找丁迅去吧。”
然后,关锋又问她和丁迅沟通得怎样。丁圆圆告诉他,有了贾一澜,不需要丁迅做顾问了。关锋还有些遗憾:“丁迅这小子不爱思考,我看你特别会说道理,还想让你多敲打他,好让他进步呢。”丁圆圆这才知道,关锋把她介绍给丁迅别有居心,要把她当牛虻来用。
于是,她到隔壁办公室见了丁迅,丁迅依然没有多言多语,只说近来的日场手术均已约满,反正手术小,要她自己找一天,他晚上加班为她做。
“丁大夫,你都没有好好看我一眼,怎么下诊断?”
“不用看了,我心里有数。”
丁迅是她见过的诸多整形医生中唯一没有建议过她切眼袋的,可是他“心里有数”,好像她的眼袋就像一只坏了的灯泡,早就坏在那里,早晚会找人换过,而且一定会找他换。
门诊手术室不像住院手术室那么肃穆。换拖鞋,换罩袍,洗脸,戴上一次性的无纺布帽子,然后被护士招呼去照术前像。
在一块幕布前像逃犯一样被拍了正侧面照,虽然被闪光灯闪得眼前一片黄晕,丁圆圆还是在来来往往的蒙面人中找到了她的主刀医生丁迅。真奇怪,戴着口罩的丁迅似乎更有辨识度。
丁迅和她面对面坐着,交给她一张纸,请她签字。这是手术同意书,医生和病人之间的生死契。丁圆圆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一共十七条。她是个说明书爱好者,不管什么说明书或服务协议,不管字多小,语言多晦涩,条目多么多,她都会从头到尾看上一遍。看完后,她开始问问题,什么是血肿,凹陷了会怎么样,麻药过敏了怎么办。她其实并没有多担心,只是要体验,就体验得仔细一些。
丁迅没有不耐烦,他态度温和,言简意赅,一一解答了丁圆圆的问题。他可能把丁圆圆的表现理解为一种焦虑,在她签字的时候,跟她说了一句:“放心吧,保证你不会有问题的。”
美人沟医院的关键字之一就是镜子,手术室里也有一面墙的大镜子。屋子中间是一张窄小的手术床,铺着白单。她按照要求爬上手术台躺下,丁迅用布巾包住了她的头发。
她平躺着,脸的正上方是无影灯,光线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
丁迅看到了,走过来调整了一下灯,然后问她:“现在好点没有?”声音很温柔。
丁圆圆看着他,一个躺着,一个站着,这个九十度的视角让丁迅看起来和平日不太一样,这大概就是董尧眼里的丁迅吧。丁圆圆在手术室门外第一次见到他,觉得他潇洒精干,而后来与他的接触中,却对他不乏腹诽。他像是那种到了一定年纪就失去了特质的人,思想和行为都有了定式,成了编好程序的机器人。就算貌似事业有成,人中龙凤,实际上内核完全可以被另外一个类似的机器人代替。他的外表也平平淡淡,是那种轻微脸盲症患者见过三次也记不住,反而可能会受特工选拔机构欢迎的类型。人的同质化,在某些制服职业中尤其突出。警察、铁路乘务员、医生,穿上制服,所有人都变成了同一个人,同样的态度、同样的言辞,他们的自我消失了,制服让他们戴上了人格面具。穿白大褂的,除了少数像李顺那样保有着自己的鲜明个性,多数都冷漠、疏离、怕惹麻烦,好像他们随时会被起诉,被追杀。
“我给你的脸消毒,会有点呛,你可以暂时不要呼吸。”丁迅解说着他的动作。
酒精在她脸上擦了一遍又一遍,她感觉皮肤很紧。
“下面要给你打麻药了,可能会有一点疼,不要紧张。”
丁圆圆竟然应声而紧张了。她想起了看过的手术视频,眼睛像一只被开膛的小鸡。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做手术。她自己并没生过大病,而且讳疾忌医,除了屁股上被打过针,在口腔科被凿过牙齿,体检时被摸过乳腺,个人的身体没怎么和医生打过交道。小时候有同学因为骨折或者阑尾炎做了手术,她心里还暗暗羡慕,觉得那是不平常的经历。
紧张袭来,她不敢声张,这是个小手术,平日里自己表现得见识非凡,这就紧张了,不是丢人吗!
可能是颤动的眼皮或者僵硬的肌肉暴露了她,丁迅体察到了她的紧张,没有继续打麻药,而是带着笑意对她说:“你来数数看,我的眼皮有几层。”
这是儿科的手段,丁圆圆不禁失笑:“小朋友,你来数数那个阿姨衣服上有几只蝴蝶?你在你们班个头排第几?”难怪王琢说丁迅把患者当小孩来哄。从丁迅的态度看,他是在开玩笑。丁迅居然也会开玩笑?
她真的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他长了双大眼睛,眼皮真是多层的,左边五层,右边三层半。他的眼睛看起来很善良,没有小鹿的眼睛那么纯洁,可以比作老黄牛的眼睛,牛郎织女里的那头老黄牛。是什么让人的眼睛看起来善良呢?是形状,白眼球的清澈度,还是眼神?眼神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否算是相貌的一部分,可以通过整形塑造吗?
经过丁迅的哄逗,她开始了数眼皮和对眼神之本质的思考,果然不紧张了。放松到麻药针打进去都没有感觉。
丁迅用针试探她,看她没什么反应,说明麻药起效了。这时候又进来了一个人帮他的忙。丁圆圆感觉自己的下眼皮被翻开并且固定住了,看不清东西。
“眼睛尽量往上看。”丁迅叮嘱她。
丁迅的动作很轻,进行每一个步骤前都轻声地提示她。她感觉到眼睛下面被揪扯着,又让她心里一阵烦躁。她知道脂肪团被夹出来,她知道剪刀在剪着自己的肉,可是却感觉不到疼痛。有时候不疼比疼更可怕。疼是一种自我保护,当和外界发生了冲撞,痛觉让你知道何时停止,何时退缩。没有了痛觉就会不知道自己受了伤害,傻傻地斗争到死。麻醉这种神奇的东西让人感觉不到痛,让伤害变得舒服。
她的焦虑,丁迅好像也感知到了。“这里可能会有点难受,很快就好了。”
“感觉像第一次游泳,被教练拉下水,有点失重。”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用游泳来比喻,可能,都是对自己的身体失去控制。
丁迅轻轻地笑了:“怎么会像游泳?”丁圆圆想起贾一澜告诉过她,丁迅是游泳健将,几乎每天都早早起床,先去附近的游泳馆游一圈再去上班。
“你刚学游泳的时候,没有那种在水里失去控制的感觉吗?”她问丁迅。
“我都不记得怎么学的,我们那儿的小孩儿都会游泳。小时候没什么玩的,我们家那里水塘多,夏天热,一放学回家就跳到水塘里去。有时候从村这头到那头,我都是游过去的。”
“那衣服不是湿了?”
“小孩有什么衣服啊。夏天的时候也就一条裤衩,跳水就脱下来扔到树杈上。有时候游一圈回去,裤衩就丢了,回家就挨我奶奶一顿打。以至于我一出门玩,我奶奶都不让我穿裤子,就怕丢了。”
丁圆圆哈哈笑了起来:“原来你还裸奔过!那时候谁给你拍个照片就好了,整形医生艳照门!”丁迅的助手,也跟着笑,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丁迅说:“不要笑,你这么一动,多危险,剪子在你眼睛上呢。”
“丁大夫,老关说你取出的眼袋脂肪够做海南鸡饭了,还说你给大官做过手术,你都给什么大官做过手术啊?会不会把你灭口?”
“给他们做手术,没有给你做手术难。他们皮肤松弛,处理多一点少一点影响都不大。怕的是有糖尿病什么的会影响恢复。从技术上说,给小姑娘做手术,要求更高。”
这话让丁圆圆听了很受用。
她感到好像有黏湿的东西从眼角留下来,虽然不痛不痒,心里却有点难受,好像有毛毛虫爬过。
“呀,我流血了。”
丁迅用一块湿纱布轻轻地帮她擦拭,柔声说:“没事的,只有一点点,别紧张啊,什么问题都没有。”
在这里,丁迅这杯冰咖啡似乎变得甘甜了。她有点明白迷住董尧的是什么了。这样一间安静的手术室,好像与世隔绝。他对董尧说,“在这里,我的时间是完全属于你的”,也许可以理解为,在这一段时间里,我是属于你的。
他轻松地跟她谈论着儿时家乡的水塘、院长的眼袋,又健谈又温柔,对她充满呵护。在手术室里,丁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里是他的王国,他是这里的君王,他卸下了与白大褂配套的冷漠面具。难道只有在重重包裹之下,将大多数细菌和世俗繁杂隔绝在外,才能去伪存真,袒露自己?或者是她自己的问题,在仰视的角度,才看到了真实的丁迅?
“下面我要用电凝,可能会闻到味道,不要怕,是给你止血的。”丁迅一边操作,一边还给旁边的人讲解,那个男孩似乎是个学生或者进修大夫,“用电凝的时候,要注意看准出血的方向,在血管断端上方凝血,范围大了就焦了。”
丁圆圆闻到一股肉焦味,不由得说:“嗯,好香啊。”
“馋烤肉了吧?烤的还是你自己的肉。”那个叫做“沈雷”的说。
“有孜然吗?给我撒点儿。”
沈雷把一块湿纱布在丁圆圆眼前晃了晃,上面有几团玉米粒大小的脂肪,黄黄的。手术做完了。
丁迅最后用湿棉球擦了擦丁圆圆眼睛的周围,在她眼睛下边压了两块纱布,用胶带固定:“很好,大功告成,出血不多。纱布要一直压着,明天早上可以自己拆下来。回家以后适当冷敷一下,注意别老低头,很快就会好了,放心吧。”
丁圆圆从手术台上爬起来,眼前有点模糊。她看了看墙上的大镜子,自己的样子很好笑。丁迅刚才的温柔只是逢场作戏,使命完成,转瞬间已经不见了踪影。沈雷把她的眼镜交给她,扶着她出了手术室,递给她一张卡片,说是术后注意事项,然后又在护士台的桌子上拿了一个一次性口罩给她。
“这是做什么用的?我的伤在眼睛上,干吗要挡着脸?”
“免得被人认出来呀,你在这个医院不是熟人多吗?”
丁圆圆仰着脸看着朦朦胧胧的沈雷,他很高,块头也大,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戴着口罩帽子,眼睛很亮,眼神很纯,闪着阳光般的笑意,衬着湖蓝色的短袖刷手服十分好看。看来他认识丁圆圆,可惜丁圆圆不记得他。
丁圆圆从手术室出来,韩小唯在门口,拿着她的羽绒服和手袋等着她,见了她,就说:“哈哈哈哈,恭喜破处!”
在小唯的车上,丁圆圆不时地把遮阳板上的镜子翻下来照,却根本看不到什么。她一时心急,不顾丁迅的医嘱,把纱布扯了下来。眼睛看起来还好,只是有些睁不开,看东西有些模糊。
“我以为会很肿呢,结果还好。”
小唯有经验:“刚做完手术一般不会太肿,二十四小时以后才会肿得厉害呢,你要冰敷一下,可以冻一袋牛奶,然后用毛巾包包好。”小唯又说,“你快快恢复好,我等着看效果呢。如果效果好,我未来也找丁迅做眼袋。”
听起来,她还盼着自己长眼袋,就为了尝试丁迅的手艺。
“做手术有那么值得期待吗?虽然这个手术小,过程当中我还是焦虑了。好在丁迅作为医生很好很好,一直安慰我,还让我数他眼皮有几层。”然后她想到,小唯做过那么多手术,跟她讲手术感受是班门弄斧。
“其实我做手术的时候也会焦虑的,说到底是一个冒风险的事情,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为了变漂亮,没办法嘛。”小唯说。
“是啊,难怪大一些的手术要全麻呢。像我第一次来这里,看过的那个下颌角手术。幸好那个姑娘不省人事了,如果醒着被这样搞,吓也吓死了,心里会留阴影的。你做过下颌角,可是并不知道手术是怎么做的吧,只知道醒过来脸就变小了?”
“我知道呀,嘴巴这样翻起来。我的下颌角就是局麻做的。”
“啊?还可以局麻做?”
“没办法,我的时间紧张,全麻需要提前做很多准备,那种睡觉的静脉全麻也不行,好像说会被自己的血呛死,只好局麻做。一边手术我一边连哭带喊,脚还在下面乱踢,那个锯子嗡嗡地,震得我脑子都麻了。”
“他们敢这样做手术,难道不怕病人中间情绪崩溃?弄不好会毁容的!”
“这样手术肯定是不规范的,不过我们也知道,我们的脸比命还重要,所以不管怎么哭闹,头是不敢动的。”
听小唯讲她的手术,丁圆圆觉得,自己眼部切掉几粒小小的脂肪,简直跟被蚊子叮一下差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