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脂肪团被夹出来，她知道剪刀在剪着自己的肉，可是却感觉不到疼痛。有时候不疼比疼更可怕。疼是一种自我保护，当和外界发生了冲撞，痛觉让你知道何时停止，何时退缩。没有了痛觉就会不知道自己受了伤害，傻傻地斗争到死。
“质美医疗整形机构”的门脸和雄伟的美人沟医院比起来，有蚂蚁VS大象的感觉，看起来跟个美发店差不多。
李顺大夫称不上眉清目秀，长了个过度发育的大鼻头，有点像侯宝林。他的头发很黑很浓密，微微卷曲，如云乌发给他添了些精气神。他满面笑容地站起来迎接丁圆圆，接过她恭敬地奉上的名片，笑嘻嘻地对她说：“美女，丁迅没给你垫个下巴？”
“啊？没听说过啊，原来我需要垫下巴？”
果然跟丁迅不是一个路数的，几秒钟之后，丁圆圆就觉得与李顺成了老熟人了。
李顺拿起一把尺子，用酒精棉球擦了擦递给她，告诉她鼻尖、嘴巴、下巴应该在一条直线上，这才叫标准。丁圆圆用尺子贴着鼻子和嘴巴，果然碰不到下巴。她又把尺子贴着下巴和嘴巴，上面就碰不到鼻子。
“呵呵，真的啊，还真的不在一条直线上，美女都是一条直线吗？”
李顺也拿起一支笔，放在自己的大鼻头上，下端贴在了下巴上。不过丁圆圆注意到，他在用力抿着嘴。“李大夫，看来你也需要垫下巴。”
丁圆圆接触了这么久整形，一直没有联想到自己身上。结果一进李顺的办公室，就糊里糊涂地开始测量自己了。
前台的女孩也进到办公室来，她知道丁圆圆是贾一澜的朋友，亲热地跟她打招呼。
这就是原美人沟医院门诊手术室的漂亮胖护士王琢。小姑娘胖胖的，很水灵，皮肤白，两颊透出新鲜荔枝般的色泽，眼睛可以称为“火辣辣的大眼睛”，那是李顺的手笔。
话题就从称赞王琢的双眼皮开始。丁圆圆说起自己见过很多李顺的案例图片，恭维他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
“有丁迅做得好吗？”李顺问。
一个人常常把另一个人挂在心上，言必提及，那人要么是他的暗恋对象，要么就是他的假想敌。丁迅之于李顺，应该是后者。刚好丁圆圆在天下无单群中了解到一些关于两人比较的历史结论，所以还算有话可说：“江湖上说，论形状，李大夫做得美妙。丁迅的缝线有特点，看起来轻巧干净……”
王琢插话了，一说一个笑，眼睛弯成了上弦月：“缝线好看有什么用，几天就拆了，有本事他们不拆呀，留做纪念呀。哎，街上新疆人卖的切糕你知道吧？我觉得丁迅做的双眼皮就像那个切糕，都是表面文章，好像每一刀切下去都有好多果仁儿，看起来很有料的样子。其实所有的果仁儿都露在外面，里面就是一坨面疙瘩，也就面儿上好看。”她的声音清脆，叮叮咚咚地，刻薄话听起来也那么可爱。
丁圆圆哈哈地笑了起来。
王琢又说：“当然啦，我说的话不客观啊。当年丁迅老说我，所以我也就抓住一切机会糟践他。”
李顺表示不服：“那是小姑娘们不懂，瞎说的。我没觉得他缝线比我好在哪里。他只不过最后给清理得干净点儿，他上学的时候就老当班干部，带着红胳膊箍儿检查卫生，那是爱好打扫。其实啊，什么缝线，都是浮云！全恢复好了再比一比！”
丁圆圆看了看王琢明眸善睐的眼睛，在心里和董尧的眼睛比了比。她喜欢董尧的眼睛，那显然是她的个人偏好。
王琢朝李顺撇了撇嘴：“嘁，你别不承认，你就是比丁迅手重，下手狠，你看我肿了多长时间呐。还有我这眼角儿，都留疤了吧？就是你水平不行，拿姐当牺牲品了。”
“就你眼角儿那还算疤呀？你一茬一茬地长痘，脸上什么时候断了疤了？”他又嬉皮笑脸地说，“你那个我是故意的，好让你找上我。”
王琢瞪起眼睛，拿起桌上的一个本子砸李顺的头，李顺又嬉笑着躲。这一对活宝让丁圆圆看得发呆。如果在刻板的公立医院里也这样打情骂俏，难怪难以立足了。
王琢停下来，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对丁圆圆说：“姐，你研究整形啊？我告诉你，整容的都他妈是神经病！个个儿都是。大夫也都是神经病！我在手术室那会儿，看得倍儿清楚。李顺整天跟那儿臭贫，丁迅就把患者当小孩儿哄，患者也都缺心眼儿，还那儿撒娇，我好怕怕，人家能不能吃羊肉哇？几天能恢复到像哭了一场的那种程度啊？靠！我哪儿知道你哭一场能到啥程度。怎么他妈的都那么二！”
她粗言粗语，活灵活现，李顺不以为忤，在一边满脸怜爱地看着她。
“其实吧，整形这东西就是个坑人的玩意儿。我自己做完手术也那么二，见人就问‘宽不宽，还能不能窄’。我跟我姐们儿逛王府井，不看别的，就看人双眼皮宽不宽，过路人的、广告上的。路过中国照相馆，橱窗里有毛主席像，我还上去看看毛主席双眼皮有多宽。”
丁圆圆告辞的时候，李顺笑眯眯地说：“常来玩儿啊。”
“好好，等我垫下巴的时候就来找你。”丁圆圆也跟他说笑。
“下巴还在其次，把眼袋做了吧，绝对值得做。”说得倒是挺认真。
丁圆圆从李顺那里出来，想起王琢，嘴里小声念叨着“怎么他妈的都那么二”。她说话粗俗，却给人一种温暖真实的感觉。她似乎不是一个典型的小三形象，可小三应该是什么形象呢？
而这个李顺，还真是跟丁迅参差对照，交相辉映。他们俩一冷一热，一庄一谐，丁迅好像一杯冰咖啡，清冷沁人，内涵丰富，可惜没有放糖，有苦无甘；而李顺像是一碗热汤圆，浓郁香甜，暖心暖肺，不过是火腿馅儿的，口味有点重。
见过李顺之后，丁圆圆的整形研究渐入佳境，开始对工作投入关注。很快她发现了自己的一个问题，她所接触的几位整形医生，丁迅、李顺、林恒、贾一澜，虽然各不相同，却出身于同一所学校，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从他们那里了解到的资讯，未免有“近亲繁殖”之嫌。想到这里，她决定拓展疆土，开始“微服出巡”，探访京城的整形名医。
根据国际整形研讨会上林恒宣读的论文，丁圆圆为自己准备好了剧本。三十岁女性，未婚，寻找新工作中，面部初现衰老迹象，诉求为抵抗衰老，改善外貌，以提高在择偶市场和就业市场中的竞争力。
丁圆圆四处赶场，见了不少小有或者大有名气的医生。他们之中有像丁迅一样态度含糊，愿者上钩的；有李顺一样熟络热心，犹如亲哥的；也有林恒一样张扬高调，八面玲珑的；还有贾一澜一样，默默无闻，有些愤世嫉俗的。
公立医院的整形科特点是好挂号，即使是热门医生，也无须彻夜排队或借助黄牛。花五块或者八块钱的挂号费，就可以坐下来恳谈良久。而私立诊所往往见不到医生真面，接待你的是王琢这样的“咨询师”，对着你的脸看上一分钟就可以制定出恢宏的整套变脸方案。
在所有丁圆圆拜访的医生中，有一位独特的神秘的“审美大师”，丁圆圆甚至怀疑他会不会做整形手术。他的咨询费是两百元人民币。出于敬业精神，丁圆圆还是一咬牙掏钱去见了他。他说的话很抽象，很深奥，并没有说出什么具体的手术方案。他一直在谈论相貌对于一个人的意义，各种特征的相貌如何与人的命运相连，还说整形归根结底不是外科问题，而是心理问题。丁圆圆怀疑他根本就是个相面的，另外可能旁听过几次劳动部心理咨询师三级资格考试的培训班。
各路人马相看和评点着她无辜的脸。如果他们给出的方案通通被采纳，她的脸从里到外从骨到肉非翻天覆地几次不可。她曾以为容颜标致的董尧再没什么手术可做，如今看来，别说董尧，任你如何绝色，也有可改变的余地。方的可以变成圆的，圆的可以变成扁的。丁圆圆知道自己的五官总体耐不住推敲，不过照镜子观察一下，自认为嘴巴长得还好，虽然不像小唯喜欢的那样饱满有沟，总算唇峰明显，厚薄适中。结果有人建议她整嘴巴，一是可以弄断人中部位的某一块肌肉，让上唇变得长一些，她的上唇有一点点短；二是可以从里面缝一下鼻翼下面的某肌肉，这样嘴角可以永久上翘，无须费力微笑就可以保持有亲和力的表情。这让她恍然大悟。近来她留意过一些明星的脸，发现不少人的嘴角形状和弧度都很类似，看来很有可能都是缝出来的。
几乎每个人都提议她注射玻尿酸填充鼻唇沟，切掉眼袋，这都是小意思。还有人说她需要开眼角，将原来的双眼皮作废，重新割一个，去掉眼皮上多余的皮肤和脂肪、隆鼻、垫下巴，这算是升级版方案。还有建议她大动干戈，把颧骨凿断，向内缩窄，在太阳穴里面放两片硅胶，上颌骨打断后退三毫米，也就是所谓正颌手术。
对于她来说，最惊悚的建议来自一位小眼睛的韩国医生。他先说丁圆圆迫切需要去掉眼袋，然后应该做一个“眼底娇媚”手术。他认为丁圆圆的眼轮匝肌长得不好，就是眼睛下面的肌肉，也叫卧蚕。但凡美女都有明显的卧蚕，会让人显得可亲可爱，而且卧蚕主桃花。卧蚕不明显的眼睛看起来太严肃，当然就交不到什么桃花运了。“眼底娇媚”手术就是做一个卧蚕出来，韩国的好多明星都做过。可以注射玻尿酸，但是效果不持久，最好的办法是植入自体真皮，远期效果很好。丁圆圆随口问了一下自体真皮是什么，答案令她骇然。自体真皮就是从她自己身上割一块皮下来，缝到眼睛下面。并且真皮要够厚才成，而最理想的真皮来自骶尾沟的部位。骶尾沟是什么呢？原来就是两瓣屁股中间的地方。由于隔着翻译，丁圆圆也就懒得质问那个不知真假的韩国大师，先割掉眼袋然后又在眼袋原址缝上一块肉皮，这又是何苦？明明没痔疮却平白无故做个类痔疮手术，屁股割掉一条肉，上厕所可怎么办？还有，这种手术让人交桃花运，如果找到了理想夫婿，发现我面貌和历史照片不一样，该如何解释一双妙目的娇媚是从屁股上移植而来？
“如果你是真的要整形，这么多医生，你会找谁做呢？”小唯问她。
这些天来，走访医生的所见所闻，她都及时地向整形界好友贾一澜和韩小唯汇报。
找谁呢？为了工作的缘故，她的脸受尽了屈辱，可是她只当在演戏，还没有联想到自己身上。如果真的不得不整形，该如何选择医生呢？丁圆圆在脑袋里把见过的医生过了一遍，那些留下或忠或奸、或廉或贪、或胸有丘壑或闪烁其词印象的人。与医生相谈一次，仅能了解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对他为人的判断都不见得准确，手术到底做得如何更无从得知。这就和练武功一样，就算背了无数本武林秘籍，坚信“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拳脚功夫也不一定厉害。
“我真的不知道选谁好，所以，我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要整，这样就谁都害不到我。我要做整形，顶多把眼袋去掉。有的医生也很厚道，告诉我不需要整形，保持充足睡眠就可以了。”
她是认真的。就算她见过的最朴实的医生，甚至反整形的整形医生，至少都会说，你无须做其他整形，只把眼袋切掉就行了。丁圆圆的眼袋，也是她自己所在意的。因为，眼袋似乎并不只是相貌的一部分，也是生活方式的代言。“你是不是哭过啦？”“昨晚没睡好吧？”常有八卦同事这样问她，然后再揣测她为什么哭了，是不是失恋了，还有，没睡好是因为去泡了夜店，还是和什么人一夜缠绵。虽然都是开玩笑，说多了，也不免让她觉得讨厌。她试过用各种民间方法勤加保养，冰彤那里有各种护肤品的试用装，也给过丁圆圆许多明星产品的眼霜，似乎都没什么效果。贾一澜数次劝她对其他尝试死心，对于眼袋，只有外科手术是最彻底最有效的解决方法。
偏见源于无知，随着她对整形的了解不断深化，对整形医生也收起了轻慢之心，把标签撕下来。做个小小的眼袋手术现在在她眼里也就像去补一颗蛀牙一样稀松平常了。
以身试法之前，先做技术调查，她到网上搜索了眼袋手术的视频，然后被吓到。论血腥，眼袋手术自然比不上下颌角手术。可是，那个手术只是看热闹，把自己代入，想到眼睛这样的要害部位被刀子割开，不免感到心惊胆寒。视频里，手术刀从睫毛下面切开皮肤，鸡油一样黄黄的脂肪团扑地弹出来，一只镊子把那团黄油继续向外拽，然后用剪刀犹疑地剪掉一些，剩下的居然又塞回皮肤下。缝合好之后，眼睛下面的黑色线头好像镶嵌了好多只露出脚的苍蝇。
手机上及时地来了一条垃圾短信，而此刻却显得不那么垃圾：“二十分钟抚平岁月痕迹，不开刀去眼袋，快速溶脂，美丽不留痕。”
她想起在几家私立医院了解到的眼袋信息，有三家医院都分别自称拥有人称“中国眼袋王”的医生。当时没有放在心上，恍惚记得有溶脂针去眼袋、激光去眼袋之说，都不用开刀，非常舒服便捷，看来她在视频里看到的手术是过时的方法。
她找到贾一澜，给她看短信：“我就要这种，不开刀，美丽不留痕的。”
“不开刀做手术，就像不张嘴吃饭，我们做不了。”
“你们落后了，还是美容院体制灵活，技术也更先进。溶脂针，你们没有吗？”
“溶脂针没有药监局批准，我们医院当然不会用。国外能合法用的，也不能用于面部。你以为不开刀就安全？要是不小心扎在血管上，出了血肿，眼睛都会瞎。还有的所谓不开刀，可能就是给你上个镇静让你睡着，然后做个内路手术，醒来以后再给片止痛药，反正结膜伤口愈合得很快，神不知鬼不觉，你就以为没开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