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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芒种(3)


  他低低地,无比诡异地看着我冷笑:“人生就是这样了,我还以为终有一天我们会像我们所无数次梦想的一样……我终会解脱,终会有自己的人生,原来我一生就是这样了,所有都是……痴人梦话。其实我此生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了。”

  我浑身寒意,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匆匆打开门出去了。

  下楼的时候,我只听到他在后面淡淡地说:“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我下了樊楼,在街边上居然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

  心里空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久,我才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叫我:“小弟弟!”

  我转头看,果然是她。

  她笑吟吟地说:“我要去从湛家有事哦,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啊?”

  听到从湛两个字,我刚刚那种如噎在喉的不适感又涌上心头。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冷冰冰地说:“不用去他家了,我刚刚和他在上面说了……”

  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发现自己无法说出口,愣了好一会。

  她笑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那一回头时赵从湛冰雪一样的容颜突然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赵从湛,太祖次子的嫡长孙,轩轩如朝霞举的男子。

  我心里乱极了。我不知道对赵从湛吐露了我的心情会有什么后果。而她若知道了我暗地里所做的事情,她会如何反应,而我又该怎么办?

  到最后,我斟酌着说:“你不用去他家了,我想……”

  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我的说话。

  我们一起转头看离我们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

  赵从湛静静地躺在那里,在阳光下鲜亮得刺眼的红色鲜血从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们流淌过来。就好像他伸出了一只血做的手,缓缓地过来抚摩我们的脚。

  而他的神情无喜无忧,就好像他是躺在春天艳丽的大片花朵中安睡一样。

  我这才想起,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好自为之。

  当年太祖皇帝在烛影斧声时,最后对太宗皇帝说的话。

  我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说的?

  回去时宫里安静极了,只剩了满地花柳,几树绣带。

  昨日芒种,今天,已经步入夏季了。

  现在已近傍晚,眼看着一年的春事结束。

  我独自站在仙瑞池边,看水面风回,落花环聚,全都归拢到那块玲珑石下。

  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我年少无知时,曾经想要留住她,结果她被打入大理寺牢内,独自被囚,而我一个人在宫内根本无能为力。

  到现在,我再次想要留住她,可是,为何却会让赵从湛死去?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让一个人因为我的任性而死去。

  我……并没有想要伤害别人。

  我只不过想要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赵从湛自杀了,顺便杀死了我与她记忆当中整整纠缠十年的耀眼灿烂与感伤,我知道我与她再也不会有美好而干净的未来。

  他说,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当晚,赵从涤到广圣宫来,告诉我他兄长赵从湛的死讯,他哭得倒在地上。

  我让伯方把他扶起来,赐了座,然后开口想说几句例行公事的话安慰他,可是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出不来。

  我不知道自己会是这么残忍的人。

  我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去见她。

  赵从湛,你说得对,恐怕我不能如意。

  又想到另一层,他是自小就在我身边陪读的人,他比一般的皇戚都要接近我。可我,终究却逼死了他,到现在,想到的还是自己的事情。还在埋怨他。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的人?

  我不知怎么就泪流满面了。赵从涤见我如此,眼泪更是像泉涌。伯方忙劝我们节哀。

  我低声问赵从涤:“何日大殓?”

  “依礼,五日后。”

  我呆了好久,然后说:“你大哥与我……也算是亲近之人,朕准予以诏葬,明日遣中使监护,官给其费,以表皇恩。并准于南熏门出。”

  赵从涤叩谢。

  我又想,人都已经去了,我这样又于事何补?

  只希望,让人知道皇室还是善待他家的,以后他的家人能好过一点罢了。

  母后却坚决反对。

  “他原是被贬的人,现在畏罪自杀,朝廷怎可再以这样的礼节对他?”

  “母后知道他本是无罪之人。”我冷冷地说。

  母后哀求般地说:“这事已经完结了,皇儿这样一来,朝野内外必有人议论,何苦再生事端?”

  “这事端,不是我生出来的,是母后要的。”我直视她的眼睛,真是奇怪,我以前很畏惧母后的双眼,那里面的光芒常常会让我打冷战,可是现在我却不再害怕。

  她一抬手,大概是气急了,血都涌到头上,一张脸红得可怕。

  我盯着她,一动不动。

  她终于把手放下了,颓然地坐下来,问:“皇上可知道母后已经老了?”

  “母后圣寿六十有四了。”我恭敬地回答。

  她抬头看我,说:“皇上也二十二了。”

  我们都不说话,在崇徽殿里,沉默。

  外面的风从后苑的花草上过去,呜咽低哑,像从十几年前的遥远时空中而来。

  第二天辍朝一天。晚上,我去麓州侯府邸祭奠赵从湛。

  满街的人都观看御驾,议论赵从湛的事情。对于刚犯大罪者受车驾临奠各有看法。

  我下车,伯方待我进了灵堂,替我加上素衣。

  看见她在旁边跪着,心里微微难受。

  大约赵从湛家里的人把她当作自己家的人了吧,所以让她在这里。

  我去看了赵从湛的遗容,现在看来,倒没了昨日那样的安详,整个脸的线条略显僵硬。

  我默默无语,也不想在她面前流眼泪,怕假惺惺。

  回到前堂,我宣了赵从湛的谥号为“文靖”,又接过伯方奉上的香,插在香炉里,整个心中,唯有一片空白。

  赵家的人谢了恩,我示意他们下去:“让朕在这里暂怀一下哀思吧。”

  全部人喏喏退出。

  我低声叫住她:“艾姑娘,朕想请问你一些事情。”

  赵从湛的弟妹显然都很惊讶,但是也不敢说什么,留下了她。

  她漠然地看着赵从湛的灵位,没有瞧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样,心里空空的。

  “你,是否要回去?”良久,我才问了这么一句。

  她点了下头。

  几乎绝望了,我还是要问:“你会为他留下来,为什么……不能为我停留?”

  她恍惚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我早已知道,我的爱,即使全部流入沟渠,我也不能说她什么。可是现在,因为她这轻轻的一眼,我突然恨极了她。

  是,我恨极了她。

  难道我就是毫无价值,甚至不值得她花一个深一点的眼神来打发我,我理所当然地虚耗我的生命与思量,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小弟弟的倾慕,她注定我这人生,只是一场空想。

  我愤怒至极。

  而她却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在那里说:“真想不到,原来是自作孽,我自作孽……”

  我毛骨悚然地听她冷笑了出来。

  她笑了很久,又变成了哀哭。那骇人的可怕声音在灵堂里隐隐回响,从四面八方直刺入我的脑中,不知是哭是笑,异样地在我的四肢百骸里像虫子一样游走乱窜。

  我害怕极了,终于扑上去扼住了她的喉咙,大声叫道:“你停下!”

  她被我一扑,身体往后一仰倒在地上。

  我勉强把身体在空中侧了一下,但是她的头虽然没磕到,肩膀却撞在了青砖地上。我来不及躲避,也倒在她身上。

  她却似忘记了推开我,盯着我的脸,说:“真是想不到,我以为……我抓住了好机会,能让你与皇太后相争,后党的人失势,我与从湛就还有未来……没想到……没想到你与太后的事情,会第一个把他扯进去……我真是自作孽……”

  我呆了好久,才明白。

  我听到自己的叫声,因为凄厉连声音都变得扭曲:“原来你告诉我的……我母亲的事,都是假的!你是故意骗我,让我和母后有嫌隙!你……你……”

  我没办法说完整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