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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春分(2)


  我倒是不以为然。母后近日与赵元俨闹了个矛盾,接近激化。她也知道他的力量在朝中不可小觑,所以为笼络人心吧。如果把自己的侄女与太祖那一支的嫡孙结了姻亲,以后赵元俨的锋芒自然在无形中是要顾忌退让一下了。有了太祖一脉的支持,母后在朝里自然就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皇上觉得太祖一支的几个子弟,哪个比较好?”母后又问。

  眼看母后是不容我反对了,我绽开笑容,表示很高兴这喜事:“太祖的子孙倒很有几个人中龙凤。父皇当年曾说过,赵从湛的人才学识在皇族子孙中算是最出类拔萃的,朕觉得他为人虽稍嫌拘谨,不过很是守礼本分,又是嫡长,与朕的表妹相匹配,定是佳偶。”

  母后没料到我居然会提议太祖一门的嫡长孙,诧异地微笑。

  “赵从湛倒是个不错的人选,皇上真是有眼光。”她回头对内殿承制杨怀吉说,“到仪元殿召赵从湛过来。”

  “以后的事就是母后做主了,孩儿先回去了。”我对母后行礼出去。

  出了崇徽殿,抬头看见雨后的天空清朗高远,云薄得如丝絮一般。那蓝色白色都鲜亮得娇嫩。

  我不觉就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蔡河云骑桥畔安福巷。幽巷小院,新漆小门。

  我曲起两个手指敲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仆妇,看见陌生人,警觉地问:“你找谁?”

  “艾姑娘是在这里吗?”我把视线从她的肩上越过,落在园子里一个俯身侍弄花草的紫衣女子身上。

  她听到我的声音,回头看我,然后惊喜地把手里的花草一丢,从畦径中跑过来,想用她满是泥污的手抓住我的手掌,但顿了一下又笑了笑,去旁边的池子里洗手,问:“不是从湛带你来这里的吗?”

  我盯着她在水中显得雪色晶莹的十指,她漂亮粉红的指甲,说:“不是……他没有来,现在在母后那里。”

  “那就是我在京中名声赫赫,所以你能找过来的?”她有点得意地擦干手。

  我不由得微笑,说:“好像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好吧。”她噘噘嘴,拉我到园子里去,给我看满园的花草,“不错吧?从湛赞助本钱,我养花,这些品种可都是千金难求的,因为我本来在家里就是学这个的哦。”

  她伸手去轻轻地抚摩那些盛开的兰花鲜润的花瓣,狡黠地朝我微笑,眉毛弯弯,眼睛像新月般波光跳动:“像这些,你们这里都是没有的,我骗人了,说这是海外的种。不过我把它处理过了,不然被繁殖下去就糟了。”

  “你们那里的花?”我低头去看那些开着艳丽唇瓣的大串兰花。

  “这是大花蕙兰,那边是卡特兰,还有一些蝴蝶兰。”她介绍说。

  “你们那里一定很美。”我看着艳丽夺目的满室花卉,随口说。

  她笑:“还好了,科技发达确实挺方便挺好的,不过假冒伪劣也不少——像上次我带给你的烟花,说是冷温技术,居然会引燃物品!但……我们那里没有赵从湛呀,而且反正你们这边已经连牙刷都有了,我现在过得也挺习惯了。”

  我抿了抿唇,问:“你不是要嫁到赵从湛家里吗?那以后就是诰命夫人了,这些花以后怎么办?”

  她眨了眨眼睛,说:“他是他,我是我。就算以后嫁给了他,我也要有自己的事业。找个好老公嫁掉固然重要,将来的变故却谁都不知道,对不对?”

  我看她额上细密的汗水,试探着伸袖子帮她去擦,她也没有在意。

  看着她坦然的模样,我的心情又愉快起来。

  的确,将来的变故,谁都不知道。

  我微笑着想。

  “啊,对了,小弟弟,你一定要帮我看一下!”

  她拉我到旁边的屋子去,把柜子打开,捧出一叠红艳艳的衣服来:“嫁衣是做好了,可是,没人帮我看好不好,你也知道,她五十多岁了没眼光了嘛……”她指指外面那个仆妇的身影,低声窃笑,“我不知道你们的审美观怎么样。”

  我知道她大约是难以正式穿上这嫁衣了,所以,心情非常好,点头微笑:“好啊,穿上我帮你看看。”

  她抱着衣服跑到屏风后,把衣服放在旁边,然后又把头探出来警告我:“小弟弟,不能偷看!”

  我把头转向外面,过了一会,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忍不住回头看,在屏风后,隐约想象她在轻解罗裳。

  淡紫色的衫儿,紫底碎白花的百褶裙,白色绣青莲的罗带,细白麻的内衫,一一除下。

  然后穿上大红吉服,原本命妇可以饰以翟鸟,但现在因为她尚未嫁入,只是披了金绣霞帔,并未绣有文绣重雉。

  那些为我而被烧的长长短短的头发全都盘成云鬟,她戴上花钗、宝钿,出来站在我面前,带点羞怯地展示着自己的嫁衣。

  “怎么样?”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来,仿佛她是我的新嫁娘,从今往后要与我偕老。

  我慢慢地走过去,伸手去帮她整花钿,低头看她。

  她的脸被红色的衣服映得红红的。

  我在她耳边,轻声问:“为何要嫁给赵从湛?”

  她微抬头看我,微笑说:“他相貌那么好,才华出众,性子又温和,家世也不错。何况我在这里,一直都是他帮着我,呵护照顾我……”

  “是吗……”我觉得胸口泛起一些酸涩的东西,堵塞住了喉口。

  那是嫉妒的滋味,我第一次拥有,却清楚明白地知道。

  “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场重病,身体虚弱,张妈妈记性差,常常忘了煎药,从湛就每天都在家里熬好药给我带来。有一天下大雨,他为避雨而跑着进来,踢到门槛摔倒,手肘鲜血淋漓。可是他抱在怀里那罐药居然一滴都没有洒出来,还如常端到我床前。我知道后狠狠骂了他一顿,他也只是赔笑,一句辩解也没有。”

  “我知道以后我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即使在我们那里,我也再遇不到这样的人。”她抬头向我一笑,“所以就决定把自己嫁出去。况且除了他,我在这里还能有其他更好的人选吗?”

  “难道我不是一个?”我尽量轻描淡写地问。

  她呵呵地笑出来:“小弟弟,你终于也学会开玩笑了。你以前一副老大人的样子,我都担心你会不会长成个小老头儿。”

  她伸手来揉我的头发,似乎我还是十三岁的小孩子一样。

  为什么会是玩笑?

  我咬住下唇。

  她却漫不经心地转头对外面的仆妇喊:“张妈妈,把刚才那些栽下的兰花苗先拿到阴凉处。”然后才回头对我笑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三千个女人抢一个小弟弟哦。”

  难道我始终是那个长不大的、停留在你记忆中的小弟弟吗?

  心里突然一股怒气冲上来,灼烧得我整个人的意识都模糊了片刻。

  她却未曾察觉,只牵着我的手说:“小弟弟,姐姐求你件事,从湛他其实一直都在期待,希望自己什么时候能与其他宗室一样到地方做个清闲官,远离这个朝廷……他一生所求唯有远离政治,可惜父母去世后所有关系都牵扯到他身上。我们不是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已经商量好成婚后离开京城,以后在一个山水清幽的地方诗书消磨,养养兰花,再不管纷扰事情。你会成全我们的,对不对?”

  原本,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因为她在说他们以后的事情,所以我不自觉就冷冷地出口:“恐怕,我没办法成全你们。”

  她略有诧异,但脸上还带着笑容,用手把几绺细发抿到耳后,微微偏着头看我。

  我淡淡地说:“母后要把侄女嫁给赵从湛,现在已经召他商量了。只等诏书下来,大约就要成婚了。”

  她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良久,才像雪融化一般慢慢从脸上蒸发殆尽。

  她恍惚地看着我,用那样迷离的眼神,看我许久,才把脸转向外面,说:“张妈妈,把刚才那些栽下的兰花苗先拿到阴凉处。”

  你已经说过了。

  可是我说不出话。她脸上微微的抽搐让我非常恐惧。

  我忍不住去扶她,果然,她全身都倒了下来。

  我把她架到桌子边,给她倒茶,茶水因为颤抖洒得满桌都是。

  一连灌她喝了四杯,她才出了气息。

  她眼睛干涩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问:“太后的意思?”

  我点了下头。

  她惨然说:“这样。”

  其他,再没有什么话。

  我低声说道:“或者,赵从湛会力争……”

  “何必……这也是好事。他所求的不过是人生与家人平稳,我又何必耽误他。”她恍惚着顿了好久,又说,“他一族人的命运全系在这上面了……得太后垂青,以后便不用过这胆战心惊的日子,但若为这事抵触了太后,他们一家以后就更难以容身了。他把家人看得最重,我是知道的。”

  我看着她惨白得几无人色的面容,心里害怕极了,我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腕冰凉,微微颤抖,却触不到脉搏的跳动。

  心口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悲哀凶猛地向我扑过来,耳边幻出无数的呜咽。

  我那轻轻一句话,到底会改变多少事情?

  而她居然平静下来了,低声说:“何况,即使从湛与我真能在一起,我以后又如何面对他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