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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大寒(4)


  幸运的是,各派虽然意见不合,但是他们都未尝不怀有士子理想,愿辅佐天下安宁,自己得以留名百世,并没有大奸大佞之人。这也是我朝幸事。

  下朝回来,皇后已经率众宫人在穆清殿外等我。

  今日惊蛰,要在后宫辟田地示春耕。

  皇后今日穿了青衣,衣上只有袖口裙角有宝相花,用缅绢布扎了头发,比平时相比,格外清致。

  我对她笑道:“今天你我做田舍公婆去吧。”

  她低头掩口而笑。

  才刚刚举起锄头,母后就到了。

  她自从称病退居以后,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仿佛我夺走她权力的同时,也夺走了她的精力。

  我作势锄了半畦,就丢了锄头,过去扶了母后坐下。她是真老了,即使自己还强撑着,却已有一半的身体重量都压在我的手上。

  伯方像以前一样帮我把地整平,奉上麦苗。我再下去插了三把,觉得也挺有意思的,便让皇后与各宫的人都下来和我一起种地。

  伯方忙拦住我,说:“皇上不宜多触农事,请罢了。”

  我只好丢了东西上来,仔细把手洗净,扶母后离开穆清殿。

  走到华景亭,我停下与母后小坐,抬头看禁苑中开始上灯,火光隐约中,各个屋檐墙角光芒红艳,衬得宫苑像梦幻一样。

  宫人侧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个无事,拿了几个铜钱出来扎毽子。那个宫女十指纤细,脸嫩得圆憨可爱,还看得出上面茸茸的细毛,十几岁的年纪,自然是爱玩的。

  母后颇有趣味地看了一会,让人拿了那毽子过来,在手中轻轻丢了许久,微微笑出来,说:“母后当年也喜欢踢毽子,你父皇还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钱来给我做……好像就是昨天一样。可惜我的大好年华,一瞬就过去了。”

  毽子被母后皴裂的手抛出,铜钱在地上“铮”地一跳。那女孩儿忙捡走。

  母后此时突然回头对我说道:“我朝每年铸钱是以前大唐的十余倍,到你父皇朝时,年额已达四五百万贯,用铜近三千万斤,铸钱跟不上生产,几乎闹了钱荒,偏生倭国的人不善铸钱,又偷运我朝许多钱币出去。自交子务设立后,既减了朝廷矿冶,又方便万民,真是大利。”

  我知道母后能把朝事记得比自己少年时的事情还清楚,她是习惯于政治的,而我真是不如她。

  “天圣元年在益州设了交子务,前几日大臣商议说可移至开封,便于控制各路钱货。母后有所耳闻吗?”

  她微笑道:“交子是纸墨的东西,切勿滥发,宜与户部斟酌行之。”

  我在旁点头。她又说:“闻听皇上有意将区放达出于地方,母后觉此非祖先惯例,现交子务新设,皇上可以斟酌,虽暂留在京中,也算是计较。”

  区放达,此人不足一提,但母后亲自对我吩咐,我不由犹豫。

  母后缓缓说:“皇上不用多心,他以前给母后进过家乡的东西,母后偶尔想起。”

  我忙笑道:“母后在说什么,吩咐下了,孩儿自然遵命了。”

  她看着我的神情,又笑了,伸手来细细地摸我的颊,仿佛我还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后真希望你不要长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长大,永远都是受益,那个夜里起来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着回去睡觉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执起我的手轻轻说:“我现在最亲的人,只有你了……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那个艾悯带你去看了她了……你知道自己身世了吧?”

  原来母后早已经注意了艾悯与我的此事。

  我不想再隐瞒,我也知道这样的事是瞒不过一个看着我长大,养了我二十几年的女人的,于是我点点头。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去年大寒前一天。母后侄女进宫来,然后谈到赵从湛,谈到我拆散他们,谈到赵从湛的死——那真的,都是凑巧吗?

  但,看看母后平静的面容,我也就罢了。问了又有何用?

  毕竟我与母后关系的紧张,确实是从艾悯陪我去山陵时开始的。

  “至少我没有亏待李宸妃。”她轻声说,“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边,恐怕你的命运会有所不同。李宸妃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吧。”

  是,若我不在母后身边,恐怕我的命运未必和哥哥们会有不同。我那个沉默的母亲,知道自己不能为我带来什么,宁愿放弃了我。

  “母后这一辈子,私心是有的,当年我母亲梦日入怀生下了我,我觉得自己也许能明照万民。不过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做的是好事多,还是错事多……母后有时手段太过,自己也觉得。”

  “孩儿说过,母后看事情比孩儿清楚。”我说道。

  她微微一笑。

  “不过,皇上还是为我留点面子吧,母后来日不多了,此事请皇上待母后大去之后再行公布天下吧。”

  “母后!”我急忙打断她的话。

  她看了我良久,然后说:“这风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

  我扶她回去后,叫了李谘过来,让他去仔细查了区放达的枝蔓,如果可以放心就调他主事交子务。

  母后的心愿,只要与我没有冲突,我自然尽力要帮她达成。

  那夜去了张清远那里。

  她曾经瞒着我偷偷把红葶从后局拿还给艾悯,是宫里唯一会去锦夔殿与艾悯坐一会儿,讲讲话的人。她知道我们的事情。

  “早上皇上让人送东西过去时,妾刚好在那里。”她说。

  “是她家乡的东西吗?”我犹豫着问。

  “大约真是她的家乡来的,她把那东西随便按了几下,那东西就亮起隐隐蓝光,上面似乎有什么字。只是妾还没有看清楚,她马上就闭掉,蓝光就没有了。”

  “那,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她轻声说。

  我便点点头。

  见我没再说什么,张清远又在旁边说:“她因为意外没有加上名号,现在皇上也不去眷顾,暗地里有人在嘲笑,连宫女内侍都开始刁难她……皇上是不是,该去锦夔殿稍微坐一回?”

  她微笑着说话,却不看我,只漫不经心伸剪子去剪烛花。

  我心里一沉,但对我们的事情居然要他人来讲话,未免有点怒气,闷了声不肯说话。

  于是她又说:“若皇上不喜欢她了,她在这里活得又不好,皇上是不是该让她回去?”

  “我为什么要让她回去?”

  这话说了好久,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来,于是再重复一遍,“我为什么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的也未尝比她少。她已经在我的宫里,还想怎么离开?”

  张清远在暗夜中呼吸低缓,良久,说:“恐怕不能尽如皇上的意。”

  心里某个地方猛地跳了一下。她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恐怕不能如我的意。

  某个人曾经这样对我说,然后他用死亡做代价,使得整个事情向最坏的一面滑了下去,深渊,无声无息。

  鲜血在阳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开放。

  我打个冷战,睁大眼睛看身边,却不是那阳光下的艳丽颜色。

  现在是夜半无人,万籁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颜色,只有淡淡黑白影迹。

  张清远轻声说:“艾姑娘现在……神情有点不对,常常一个人对着空中喃喃自语,说什么烟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这里了。她身体虽大好了,但只怕病不在身体上……”

  她以前就已经精神恍惚,难道现在更甚了?

  虽恨极了她,可现在知道她这样,我还是觉得心口剧痛。

  烟花、步天台……

  我们记忆里全都模糊成梦境的东西,现在猝然由别人讲来,字字揪心。

  我不愿意回答张清远,只把头转向一边,良久,才问:“你倒是替她乞怜来了?”

  张清远低头,沉默良久,说:“艾姑娘从她的家乡过来,原本可以在这里过得很好,她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养自己喜欢的兰花,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大宋所有的姑娘都好,眼看就要有孩子和安静的未来,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变了。

  “而皇上,你又何尝不是难过的一个。”

  我本应该呵斥她的,可是,她眼里看着我的悲悯直刺进我的胸口。我才知道她未尝不是在同情我。

  我心里大恸。这样的夜里,顾不上追究她的罪,只是心里痛恸。

  原来我爱了艾悯十年,可是别人能给我的,她永远也不会施舍,而现在我的身边人,比她,多明白我的心意一百倍。

  我为什么要喜欢了她?害了她一生,也改变了我的人生。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一开始,上天为什么不能让我先遇见张清远?

  我真想,喜欢上其他什么人。

  窗外透进来的星光暗淡,在深黑的天空荧荧幽蓝。

  一片静默中,她突然抬头轻声对我说道:“皇上现在马上去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重新和她开始……”

  我打断她的话:“让我最后去求她一次吗?说她若要我,我就再把我的心掏出来给她,若她不要,我也能就这样放了手,让她回去?说那个孩子,既然已经没有了,我们就忘记他……没有关系?只要她点一下头,我们就忽视一切,我忘记那个孩子,她也忘记我以前所有,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从哪里?从我十三岁的时候吗?可惜我再不是那个当初喜欢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经改变很多,我们之间全都物是人非了。难道只要她说一句话,她对我笑一笑,我就会一辈子甘之如饴,不愿意走出来?”

  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再没有勇气这样拼命去爱她,我最深的地方都已经结了疤痕,再也没有办法那样柔软了。

  我不再是那个小孩子,她也不再有掌心的那一寸温暖。

  我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对她还有爱,但是我对自己的爱却已经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