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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1)


  惊飐芙蓉梦

  今日惊蛰。

  从睡梦里被远远一声惊雷拽出,我走出延春阁,就着宫灯泻地的明亮侧耳倾听殿外:春虫还没有出来,什么声响也没有。

  梦里的一切只剩了残缺的几句。

  醉软烟花四月瘦,惊飐芙蓉梦。

  尘烟绮年事,菱镜消磨,风雨黄昏骤。

  隐隐想起来,其实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惊蛰这一天。

  十年前。

  当时我十三岁,她十八九岁。到现在我二十三岁,她还是十八九岁。

  我至今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她的家乡是怎样的地方,她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可是现在她在干什么,想什么,我又何尝知道?

  听着那远远的惊雷,竟像劈在我的心头上。

  夜风料峭。

  我微微缩了下身子,从十三岁开始,我一直畏惧寒冷的东西。

  我想她说得对,我其实从来就没有长大过。

  十年,我固执地在十三岁的时光里等待她。

  身后有人轻手为我披上罩袍。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清远。她睡觉非常警觉,自然会知道。

  张清远算是我现在最常眷顾的人。她以前是杨淑妃身边的宫人,我到淑妃那里时,她正脱下脚上的鞋子去拍掉在石桌上的一条青虫。于是我便向淑妃把她要了来。

  对于这际遇,她自己都常常心存疑惑,问我原因。

  “因为我喜欢你恶狠狠的目光。”我笑道。

  后来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有人在拍虫子。直到我烦不胜烦,狠狠禁了一回才停止。

  其实她们都不知道,重要的原因是,张清远拍虫子的那张桌子,左边坐着的,正是我的母后。

  我喜欢这女子那样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的态度。

  就像我第一次看见自己喜欢的人,才知道原来我需要的,不是温柔顺婉的女子。

  那时我曾经在夜里想过,假如她也能像其他女子那样,故意装作不经意地在我面前拍虫子,那我这一辈子就算圆满了。

  可惜,我恐怕永远也看不见了。

  她在自己那一边,而我被困在十三四岁的时光里,任凭身边有那么多的动人容颜,却永远只记得遥远的过去,她微笑着的眉梢和眼角。

  即使现在我们见面时,什么话都倦于说出口,可是每每午夜梦回,我都能在锦被上清楚地画出她的样子,这么多年,没有一丝紊乱。

  原来我从来也不曾忘记过她一点点。

  “夜深了,皇上不如不要回去,就宿在这里?”张清远柔声问。

  我抬头看看天空,北落师门在天中,光芒幽蓝。

  “还未到子时呢。”

  “那不如回去再睡一会儿?”

  回头仔细看她,在宫灯下她的容颜变得嫣红,这似曾相识的情景让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不了,还是回去。”

  辇车近东华门,我叫了停,下来在砖地上走了几步,这夜风夹着春寒,似乎要撕得世上万物都消失无踪。

  “伯方。”

  伯方忙近前来。

  “明日没有廷议吧?”

  “明日没有,直到十九日才有。”

  我点一下头,说:“去……锦夔殿看看。”

  他诧异地一顿,问:“夜已深了,不如明日报过锦夔殿再去,好让宫使准备着?”

  我低声说:“不必惊扰她,朕悄悄去看一眼也就算了。”

  锦夔殿在内宫城,一路行去,车马缓慢。在车上掀帘子一看,漫天风露,夹道杏花如雪,竟有吹到我袖中的。

  就如当年的春日出游一般。

  所有的锦绣缠绵,到最后都是这褪尽鲜艳的残片。

  锦夔殿里已熄了灯火,走进去只觉得冷清。

  制止了所有人,我一个人走进殿内。

  这是我无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门进来不是正堂,是假山,从假山侧过,是垂着薜荔的游廊,前庭嘉肃,花厅揖棣,殿后就是辰游池,她现在住在池边上的徊云阁。

  在阁下站了一会,没有看到烛火灯光,想来她已经睡下了。

  这里很好,不像别的宫里,什么时候都要点着灯,老是睡得不安稳。

  听旁边的海棠花簌簌地落,那淡红的花瓣落了满地也没人发现。

  除了天上圆月,谁也不知道。

  终于觉得意趣寥寥,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回头要离开时,却发现她就站在月门处看着我。

  在夜色中,她的脸色苍白得似乎要与身后的墙融为一体。

  我的喉咙一下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平淡地看着我,眼神波澜不惊,像看着月亮下最普通的一株海棠树。

  而我,听到惊蛰的雷声,清清楚楚地在我耳边劈过。

  所有的事情都从这天开始。

  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乾兴元年二月二十日。

  那年我十三岁。

  当时我在步天台上,看中天紫微垣。可是它没有任何动静,仿佛我的父亲还是安然无恙。

  父亲昨日去世,留了遗诏说——

  太子即皇帝位。

  尊皇后为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

  遣使告哀契丹。

  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告诉他我很害怕,我跪在他的床前,在二月的寒冷天气里,一直发抖,眼泪冰凉。可是他什么都不说,直到留下最后一句遗言,他抓着我的手说:“善待天下啊,受益。”

  我甚至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的死亡,我又如何面对天下?

  我害怕,害怕尸体,害怕冰冷的东西。这害怕一直延续到现在,也许要跟随我一生。

  父亲停在延庆殿。遵他遗诏,我于柩前即帝位。

  接受了朝臣的三叩九拜后,我向内殿跪下:“请母后垂帘,以摄天下。”

  两年前,即天禧四年,我十一岁。父亲因为久疾居宫中,朝政大权全掌在母后手中。当时宰相寇准密议奏请皇上让位于皇太子,也就是我监国。但是消息传到了母后耳中,寇准因此被罢相,丁谓则取而代之。后来因为周怀政密谋废后、杀丁谓,宫里的两个内侍——客省使杨崇勋、内殿承制杨怀吉去向丁谓告密,丁谓连夜与执掌东京兵马的枢密使曹利用密谋。第二天,周怀政被杀,寇准被贬为道州司马。自此母后在朝中牢牢扎下了根基。

  然后在十一月时,父亲下诏,除军国大事仍旧亲决,其余都由我同宰相丁谓、枢密使曹利用等参议行之。

  听到消息时,我一时喉头噎住,眼泪就流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当着太子左庶子晏殊的面我哭了。当时他才三十二岁,性格温厚,我最喜欢他的词。我希望他能帮我。

  第二天他替我上表陈让,我去见母后时,她问我:“可是担心父亲身体?”

  我摇头,怯怯地说:“我不想要……”

  母后一巴掌打在我的左颊上。

  丁谓当时任宰相,他对母后行了礼,请母后不要当殿垂帘,请御别殿。母后冷笑,不语。

  张景宗、雷允恭却说:“皇帝视事,当朝夕在侧,何须别御一殿?”

  张景宗是父亲亲自指定的承侍资善堂,想让他做我的心腹。原来他与别人也一样。

  我抬头盯着藻井上的花纹,数那些龙的鳞片。

  数到第三条的时候,他们商量好了,决定我与太后每五日一次在承明殿共商国是,帝位左,太后位右,垂帘决事。

  我以为结束了,站起来要去父亲柩前守灵。

  母后却又拿了一张手书出来,内客省使,也就是从小就在我身边服侍我的伯方忙拿去宣读。我又坐了下来。

  原来母后不喜欢垂帘,要在禁宫中自行批阅章奏,遇大事再召见辅臣。

  群臣大哗,场面一片混乱。

  我继续抬头数龙的鳞片。

  伯方在我耳边悄悄说:“那道手书,似乎是丁谓的笔迹。”

  既然如此,刚才他又为何提出要请太后御别殿?

  我也希望能像母后一样冷笑,但是眼睛却热极了,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父亲就躺在那里,尸骨未寒。

  大概很多年或不久之后,我也要躺在这里,然后让我的妻子孩子臣子争吵成一片。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以后,绝不停棺延庆殿。

  中天紫微垣,是帝王的位置。

  东蕃八星,西蕃七星,在北斗北,左右环列,成翊卫之象。

  北极五星,在紫微宫中,北辰最尊。

  父亲去世的第二天,我躺在步天台的轨天仪内,用游规在双规上找到位置,仔细地看北辰。

  不知道父亲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那里?

  但是如果古往今来的帝王都要到那里去的话,那里能容下多少英魂?

  就在我专注地看着星星时,突然有人在我身边问:“喂,你躺在这个奇怪的箱子里干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