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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夏至(3)


  我看看跪在地上的赵从湛,咬住下唇。

  母后问赵从湛:“这个是什么东西?”

  他犹豫半晌,说:“是那位姑娘来去这里的东西。”“皇上是要让她回去就算了,免了追究吗?”母后把珠子交到身后宫女的手中,然后回头正视我,“皇上要如何对待国法?企图加害皇上的凶手,若不加以严惩,以后我朝如何立法纪,正纲常?”

  我低头,什么都不敢说,我也不想说。

  我不知道赵从湛现在是如何想的。

  原来所托非人。我是,他也是。

  我默然冷笑。

  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反正我是个小孩子,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是可以乱来的。

  我还有个哥哥在,还有那么多宗室子弟,个个也都是出色人物,他们比我多懂很多。

  我这样的皇帝,其实像个笑话。

  就像别人说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生就是孤注一掷。

  五月初九,大理寺开审。

  那日端明殿有讲学。我到那里的时候,特地在侍读中找到了赵从湛,观察他的神情。

  他像平时一样坐在那里看书,慢慢地翻书页,只是他长长的、像女子一样漂亮的睫毛偶尔颤一下。

  我突然气极了,把书一摔,说:“今日免了讲学吧,朕要去大理寺。”

  所有人都愣了。

  “今日开审的案子,刚好和朕有点关系。而且大学士说得好,坐在朝廷上怎么知道天下?朕早就想要看看大理寺,不如今日去查看一下?”

  赵从湛诧异地抬头看我。

  吕昭忙说:“如此,待臣等回禀了皇太后……”

  “不用,我们马上就回来。这样的小事,何必去打扰母后?”我站起来,回头对伯方吩咐,“你去崇徽殿与母后说一声,请她不必担心。”

  伯方忙离开。

  我走到殿下台阶边回头看那些不敢动的臣子:“走吧,诸位卿家。”

  等大理寺的一干人等见过了我,重新三班衙役排队升堂,母后也到了。众人只好又见一次,场面乱纷纷的。

  在这样混乱的公堂上,我心急如焚,一心只想着她。

  她如今因为我而找不到那颗珠子,无法回到家乡,陷落在我们这个地方,又被拘禁在牢房中——我不知道,遭到这样的际遇,未来又茫然,她会怎样伤心难过。

  而我却没有办法为她做一点点什么。

  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过,看到她被带出来,似乎样子还不错。因为是在天牢里,又是受到特别重视的犯人,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才对。而且她是在女囚牢房里,也比一般的牢房要好一些。

  我仔细地看她的裙子和衣服,都还算干净。她的眼睛虽然有点肿,带着睡眠不足的痕迹,不过整个人只是稍微苍白憔悴一点,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

  见我看她,她还微微向我点了下头,我也终于放心了一点。

  从昨天到刚才已经进行了两次审问,所以现在的程序也就简单多了。大理寺正在偏右的地方侧身坐堂,我与母后分左右坐在正中。推丞一人,断丞一人,司直,评事,主簿二人。这么大的排场,只不过就听掌行分探诸案文字的分簿宣读一下判词:“犯妇对所犯罪行不予承认,但人证物证确凿……犯妇并非大内宫人,蒙混入宫企图加害圣上,所幸社稷之福,未能得手。依大宋律并我朝《编敕》,当诛,并连九族。即日交付刑部细勘,详查幕后主使……”

  “人证在哪里?”我打断他问。

  他吃了一惊,惶惑地看向大理寺正。

  母后在旁边缓缓地说:“当时所有的内侍宫女都看见了,皇上是要将母后也算一个吗?”

  “孩儿不敢。”我一边向母后低头,一边看看跪在底下的她。

  她皱着眉头,脸色苍白。

  我心里一紧,有些浓稠的东西波动过,抽搐一样。

  “那物证呢?”

  推丞将那个瓶子呈上。

  我接过来,拧开,这次倒没有上次的声音。

  我低下头,闻了一下。瓶中那种奇异的香气,还未散去。

  母后在旁边说:“太医已经证明,此乃剧毒的腐蚀药物,当时皇上可也看到了。”

  我想到那片白沫气泡,在青砖上发出“嗤嗤”的声响,突然害怕极了。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恐惧而觉得寒冷,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她的世界。

  在地上都能这样剧烈冒泡的,如果是毒药,一定死得很快。

  我一抬手,把它全部喝了下去。

  甜蜜而冰凉。

  顺着我的喉口滑下去,一直冷到下腹。我打了个冷战,毛骨悚然,这才开始发抖。

  周围一阵骚动。在骚动中我只看见母后率先扑了上来,她吓得面无人色,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

  可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只是惊呼,其他什么也不做。

  我倒在椅子上抓住母后的袖子,骇得大口地喘了好久,什么话也说不出,她也失了平时的冷静,抱着我神情慌乱,却连叫人都忘了。我第一次看见母后这样,心里不觉难过起来。

  良久,似乎什么事也没有。

  我这才转头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她。

  她在下面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我。

  她的嘴唇全然乌紫,颤抖,像枯叶一样暗淡。

  我扯扯嘴唇,想对她笑一下,但是,根本就笑不出来。

  过了很久,我才定了心神,低声问:“现在还是要加害皇上吗?”

  回到宫里,随母后到崇徽殿,肃清了所有内侍与宫女,母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而我居然也不想流眼泪,只是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等她说话。

  “那个女子虽然没有了投毒的罪名,但是,她还是有罪。”母后冷冷地瞧着我说,“她蒙混入宫,怀不良企图接近皇上,还是死罪。”

  “她是我从宫外带进来的,三天前。”

  母后看向我身后,“伯方。”

  伯方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

  “这宫里哪个女子不比这个来历奇怪的女人好?你现在年纪还小,哪里知道这些。”母后雷霆震怒,甚至连面容都微微扭曲,“可知道这样身份奇怪的女子,皇家容不得她?”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母后要追究的,并不是她的毒药。

  我所有的决心,在母后的眼里,都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她给我的烟花,那么高远,一个孤独困在步天台的十四岁小孩子又怎么触及得到。

  我所能做的,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些璀璨在空气中灰飞烟灭。

  我慢慢地向母后跪下,说:“孩儿自然是要将她送出去的。前几天孩儿看天象,有流星入须女四星,颜色黄润,是立妃后之兆。孩儿想,既然已经即位了,后位不可长虚,况母后也说宫里事务烦琐,孩儿请母后做主指一位堪以母仪天下的妃子,立为东宫。”

  母后看着我,摇头,说:“你啊……何苦这样猜疑。”

  我一低头,不看她。

  “这还是皇上自己看。可有如意的人选?”母后问。

  “母后觉得平卢军节度使郭崇的孙女郭青宜如何?”我居然觉得心头一片空明,平淡地问。

  “还是等以后再议吧……母后今天累了。”她示意我下去。

  我到崇徽殿外时,她身边的宫人却赶了上来,捧一枚小珠子给我。

  我伸手接过,入手冰凉。

  把她从天牢接出来时,天下起了微雨。

  御沟里的荷花开得如锦绣一般,丰满地挨挤在满天牵丝般的雨中。胭脂颜色淡薄,干净得几乎没有世俗影迹。

  在开封府中一直表现坚强的她,此时终于显露出一点软弱来。她在天牢外的雨中紧紧拥抱了我,眼泪簌簌地落在我的衣领中,温的泪,凉的雨,全覆在我的肌体上。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长得比她高了一些。我可以拥抱她了。

  她抬头寻找赵从湛,但是他没有出现。

  “他负了所托。”我忍不住说。

  她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只是对我看了许久,说:“小弟弟,你是皇帝,当然不会知道……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很艰难的。赵从湛立身在这里也是不容易,不要太苛求。”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因为她这样一句话,终于流了下来。

  原来我是世界上,最轻松如意的人。

  我隔着雨和眼泪看她。在紊乱的雨丝中,她的面孔模模糊糊。

  周围的一切寂静无声,就像所有的声响都已经死去。

  她又怎么知道,我是怎么生活的。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终于想要长大,长到脱离那些困缚,改变我这虚弱的人生。到足以面对世上的一切。

  我不要在夜里无望地等待她,我再不想要步天台上那些割痛肌体的风。总有一天,我要抓紧她,把她留在我身边,永远。把她绑住,要她无法飞翔,不能逃离。

  我将来,一定要改变。

  天圣二年十一月丁酉,我十五岁。百官上尊号,称我为圣文睿武仁明孝德皇帝,上皇太后尊号为应元崇德仁寿慈圣皇太后。

  乙巳,立皇后郭氏。

  大婚时候,龟兹、甘肃来贡,进献西域珍果。其中有中原从未见过的一种瓜,据说本是出于夏天,现在冬天居然出了三个,所以特来献贺。

  破瓜分食时,里面的汁水像血一样鲜红,流了满桌。

  大臣请我赐名。

  我慢慢地说:“从西域来,不如就叫西瓜吧。”

  这崇政殿的所有人,他们都不知道,曾经有个人给我带过西瓜汁。可是我没有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