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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帅子忙问是啥好东西。刘青故意吊他的胃口,说反正是好东西,她一直珍藏着没舍得用。为了他的前途,她豁出去了!帅子有些发憷,犹犹豫豫地问,明天就送,还是隔两天送?刘青老谋深算地说,明晚就去送,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翌日中午吃饭的时候,帅子没有在食堂露面。大庞忙问李占河,帅子呢?李占河说,他啊,他老人家还在屋里写检查呢。写了多少遍了,牛队长就是不通过。大庞幸灾乐祸地说,看来他这辈子通过不了啦。说来这事也怪,兔子比他的问题还严重,可牛队长也不让兔子写检查,不理不睬,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弄得兔子整天毛愣愣的。刘青不以为然地说,这样更可怕。没看兔子这几天精神有点儿恍惚嘛,现在还一个人在门口堆雪人呢,一句话也不说。

  大家正说着,门外传来了大卡车的马达声。知青们对这个声音盼望已久了,是公社给知青点送邮件的车来了。

  众人忙丢下饭,一面兴奋地叫着:“车来了,车来了!”一面冲出门外。

  大卡车刚停下,李占河就一把拽开车门,问开车的马师傅:“大叔,看着我爸了吗?我爸给我捎什么东西了?”

  赵春丽急着问:“马师傅,到我家去没?”

  马师傅不知道先回答哪个人的提问,说道:“都别问了,东西全在这儿了。刘青,你的!”说着往外抛出一个包裹,“兔子,你也有一个。”他点到谁,谁伸手接过自己的包裹。

  马师傅分完包裹,聚在卡车前的人也就散了。唯独帅子没有走,他跳上驾驶室的踏板,往驾驶室里瞅了瞅,里面再没有包裹了。

  帅子不甘心地问:“没我的吧?”

  马师傅叹了一口气说:“没有,你爸你妈还没放出来呢。你爸让我捎两句话,东西没有,要你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彻底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争取早日回城。”

  “连封信都没有?”帅子眼巴巴地望着马师傅。

  “这你还不知道?牛棚里不让写信。”

  帅子失望地跳下汽车。兔子夹着包裹一声不吭地出了知青点,向村子里走去。

  李占河看见了,悄悄对大庞说:“看见没?兔子又给支书送礼去了。”

  大庞叹了一口气:“唉,鞠一个躬放三个屁,好事儿没有坏事儿多。他送什么也没用了!”

  天黑以后,帅子听刘青的话,揣着她给牛鲜花准备的礼物,到大队广播室去找牛鲜花了。到了门口隔着玻璃往里一瞅,吓了一跳,就见牛鲜花穿着那套崭新的军装,一边唱着《北风那个吹》,一边学着芭蕾舞的舞姿,在地上跳着,旋转着,如醉如痴。

  没想到这人还有另一面,帅子都有些看直眼了,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轻轻地敲了敲门。门里传出牛鲜花警觉的声音:“谁啊?”“牛队长,是我。”帅子尽量装出谦恭的语气。

  “你稍等一会儿。”看样子牛鲜花听出来人是谁,过了好一会儿,门缝里才传出声音:“进来吧。”

  帅子推门走了进去。牛鲜花的模样变了,端坐在桌前看报纸,刚才身上那套军装也脱了。她头也不抬,摆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模样,一边用笔在报纸上划着重点,一边爱答不理地说:“坐吧,那条烟你拿走了吧?”

  帅子低着头说:“拿走了,不过都湿了。”牛鲜花抹搭着眼皮,还在看着报纸:“不要搞这一套,我很反感!”帅子赶紧说:“知道了。牛队长,这几天你在广播里搞忆苦思甜教育,对我们教育很大,使我们深深懂得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更使我们懂得了阶级斗争还在继续。确实使我们警钟长鸣,体会到征途上处处有阶级斗争,我们心明眼亮,立场更加坚定了……”

  “是吗?”牛鲜花应付着问,她对这样的话耳朵都听出茧子了。“确实!”帅子瞪起了眼睛,像真是那么一回事儿似的。

  “来点儿干的,你对这种社会主义教育的形式有没有好的建议?我想听听。”

  “有,我觉得可以搞得更生动更活泼一点儿,学习小靳庄,咱也搞个寓教于乐。”

  牛鲜花抬起头望着他,有些兴奋地说,好哇,让他赶紧说说。帅子问,能不能把忆苦思甜搞成一个广播剧?牛鲜花不知啥叫广播剧。帅子解释说,其实很简单,他过去在学校里就搞过,把广播稿写成故事台本。有人物对话,有旁白,有角色,再配上音乐,这样社员就愿意听了。并且他还有个建议,搞一个连播形式……牛鲜花打断说,这个建议好,可是广播剧台本她没搞过。

  帅子从兜里掏出一叠稿纸,递给牛鲜花说:“我写了个台本,把你前几天播的王老六在旧社会的血泪史写成了故事。人物就两个,你我扮演两个角色就行了,音乐我也选好了,我们试试?”

  牛鲜花饶有兴趣地翻看着台本,过了一会儿说:“好,非常好,帅子,你有进步。能够想贫下中农之所想,急贫下中农之所急。嗯,有对话,还有旁白,很有艺术性嘛!主题又很积极向上……怎么人物就地主婆和王老六?”

  帅子说:“对,多了就有点乱了。”牛鲜花翻眼看了一下帅子:“那只能由我演地主婆了?你演王老六?”帅子体贴地说:“那不太合适,有损你的形象,还是我演地主婆吧。”“那不阴阳颠倒了吗?再说我的嗓子粗不下来。我就地主婆了,咱俩试试,开始吧。”牛鲜花是个说干就干的人,两人一板一眼地练了起来。

  “雪越下越大,坝子上一片雪白,年关又到了。王老六望着漫天风雪,他绝望了,这个年怎么过啊?思来想去他还是朝地主韩府寿家走去,祈求韩府寿让他过去这个年……”

  帅子一边朗诵着,一边不停地忙活,做着效果,又是开门声,又是脚步声、咳嗽声、饮茶声……牛鲜花好奇地看着帅子的表演。

  “老东家奶奶,我提前给你拜年来了,祝你老人家高寿,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牛鲜花尖着嗓子,学起了地主婆:“你少来这一套,你欠我的债什么时候还啊?”

  “老东家奶奶,这个年我又过不去了,你老人家高抬贵手。”

  “哼,那好哇!你把你闺女香秀儿送来给我当丫鬟吧,前面的账就一笔抹去,我再给你一斗红高粱。”

  牛鲜花哼的声音有些轻了,帅子赶忙纠正:“你这个‘哼’处理得不好,应该这样,哼!”牛鲜花学着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哼!”劲儿使大了。

  “还是不对,要把气从鼻孔里轻轻地传出,表现一种狠毒,一种蔑视。这样,哼!”

  “哼!”牛鲜花这把学像了。

  “这有点儿意思。下一句是王老六的——啊!东家,使不得啊!”

  “怎么,不舍得吗?我告诉你王老六,你今天要是不还钱,不把闺女送来,我就扒了你的房子,烧你家的柴火垛!”

  “不能啊,老东家……”

  “来人哪!把王老六给我吊起来,狠狠地打!”

  帅子用手使劲儿拍着自己的大腿,发出“啪”、“啪”的响声,嘴里发出“啊啊啊”的惨叫。牛鲜花看着帅子活灵活现的表演,忍不住笑了起来,可她马上忍住了。

  帅子演完了这一段,放起了音乐。在音乐的伴奏下,念起了旁白:“一声声皮鞭,一声声惨叫,阶级弟兄王老六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地主婆强行拽着他的手按了手印。王老六昏昏沉沉地回了家,闺女香秀儿已经悬梁自尽了。王老六看着那斗红高粱,天在转,地在旋,他悲愤地喊着,斗啊,斗,你是地主的嘴,你是虎狼的口,你盛不尽我们穷人的血和泪,装不下我们穷人的血泪仇……”帅子的眼里泛起了泪水。过了半天他的情绪才平静下来,“牛队长,你看这样行吗?”

  牛鲜花看直眼了。帅子提高了嗓门又问:“牛队长,行不行?”牛鲜花醒悟过来,连连点头:“不错,明天你就和我一块儿播这个广播剧吧。”“不太合适吧?我是有问题的人。”帅子故意扭捏作态。

  牛鲜花义正词严地说:“革命不分先后,觉悟不在早晚,只要你真心地为贫下中农服务,我们永远欢迎。帅子,你是很有才,我希望你永远脚往正道上迈。你看,你一摆弄,就搞出来一个文艺作品,从这点上说,知识青年到农村来,确实很有必要!”

  帅子赶紧掏出小本,一边记着牛鲜花的话,一边不停地点头。“你不用记,你脑子很好使。”牛鲜花看出他是在讨自己喜欢。帅子巴结说:“牛队长,你对文艺挺擅长吧?”牛鲜花摇了摇头:“只是喜欢而已,比你还差得很远,我不懂文艺!”

  帅子从兜里掏出一支包装精美的法国口红,递到她面前说:“牛队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牛鲜花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不解地问这是什么?帅子说他的一个亲戚出国,从外国带来的口红,法国货。女人抹嘴唇用的,抹到嘴唇上非常鲜艳漂亮。帅子边说边比画了几下,然后递给牛鲜花。

  牛鲜花接了过来,不悦地说,又是封资修的东西!帅子说,牛队长,你抹上去肯定非常好看。牛鲜花突然板起脸说,刚才她还挺高兴,可他一拿这个就走味了!

  帅子尴尬在那儿了,他没想到牛鲜花翻脸不认人。牛鲜花让帅子没事儿赶紧走。马屁拍到了蹄子上,他好不懊恼,沮丧地垂着头往外走。牛鲜花叫住说,东西她不会要,不过为抵御毒害,封资修的东西她要研究研究!

  帅子走了以后,牛鲜花拿着口红轻轻一旋,口红露了出来。她好奇地看着,摆弄着……

  帅子出门时没有看到,石虎子就躲在窗下的暗影地里,一直在偷听他们谈话。

  离开了大队部,帅子高兴地跑向知青点,刘青像上次一样,在半道上等着他,见面就急火火地问:“她收了吗?”“收了。”帅子说着兴奋地一下子把刘青搂住了,“收了,有盼头了……”

  又是一个修理地球日开始了,牛鲜花和知青们坐在马拉雪爬犁上上山去抬原木。他们有口无心地唱着:“毛主席的教导记心怀,一生交给党安排,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

  刘青瞅人不注意,悄悄地塞给帅子一本书。帅子悄悄地打开一看,是司汤达的《红与黑》。他冲刘青感激地笑了笑。

  干活照例还是牛鲜花带头,她和帅子同抬一根杠子。牛鲜花满怀激情地带头喊着号子:“不怕天!不怕地!”

  知青们木然地和着:“不怕苏修和美帝!”

  “不怕风!不怕雪!”

  “不怕苍天大老爷!”

  牛鲜花拔尖了嗓门:“战天!”

  众人放沉了声音:“斗地!”

  “兴无!”

  “灭资!”

  牛鲜花又唱了起来:“学习大寨呀,赶大寨!”

  众人顺着她的路子唱着:“大寨的红花遍地开……”

  帅子唱着唱着脚底下一滑,身体一晃,怀里揣的《红与黑》掉到了地上。他想捡,但杠子压在他肩上弯不下腰来。他怕让牛鲜花看着,慌忙用脚划拉着雪把那本书埋上了。

  牛鲜花光看他上半身,没有看他脚底下的动作,关切地问:“怎么?抬不动了?”帅子冲她笑了笑。“你上一边去!”牛鲜花说着,把帅子一推,一个人把杠子扛到肩头。

  大家见到这个情景都愣了,慢慢放下杠子。牛鲜花急了,大声叫道:“给我抬起来!”大家犹豫了一下。牛鲜花扭过头来看着众人,厉声叫道:“抬起来!”

  众人听话地抬起杠子。牛鲜花抿着嘴,猛地直起腰来,朝前走去。帅子站在旁边默默地望着牛鲜花奋力向前的背影。牛鲜花喘息着高声叫道:“来,唱起来!”

  歌声又响起来了,在空旷的山间显得格外嘹亮。

  山上太冷,知青们休息的时候,点起了篝火,他们围火而坐。听牛鲜花在读两报一刊社论:“总之,放眼国际,美帝苏修日薄西山,日子一天天不好过;放眼国内,万里山河一片红,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但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我们切不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阶级敌人在暗地里咬牙切齿,正伸腿撩胳膊练猴拳,他们的罪恶可以用一个成语来概括……”念到这里牛鲜花停住了。众人不知道为什么,都看着她。牛鲜花有些发窘,抬起头来轻声问道,谁认识这个字?什么竹难书?

  牛鲜花把报纸递给大伙儿,众人传看着,都摇着头,表示不认识。报纸传到帅子那儿,帅子没有接报纸顺口说,不用看,罄竹难书,这个字念罄。“罄”是什么意思?牛鲜花问。帅子说,罄是用尽的意思,书是书写,这句话就是说,阶级敌人的罪恶就是用尽了竹子也写不完。

  “哎,干吗用竹子写呀?”牛鲜花还是不解其意。帅子耐心地刚要解释,牛鲜花猛地一拍脑袋:“你不用说,我想起来了,古代人在没发明纸张之前是把竹子当纸用的,你说对不对?”

  帅子连连点头:“对对对,还是牛队长英明,你说得完全正确!”

  牛鲜花把报纸仔细地收了起来说:“今天的政治学习先到这里,下面按照大队支委的决定,要对帅红兵同志在监管期间的表现向大伙征求一下意见。大家要背靠背,在每张票上的优良差选一项,大家一定要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认真填好这张票。谁发一下?”

  兔子赶紧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地说:“我来,我来。”他殷勤地从牛鲜花手里接过票。谁都能看出来,他是在竭力讨好牛鲜花。

  画票的时候,帅子不能在场,他正急着离开去找那本埋在雪里的《红与黑》。找到以后,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偷着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牛鲜花走了过来叫:“帅子,帅红兵,你在哪儿呢?”帅子一惊,慌忙把书埋到屁股下的雪堆里。牛鲜花发现了帅子,走到他面前,帅子慌忙站起来。牛鲜花不解地问,一个人躲在这儿干什么?帅子故作诚恳地说,这儿静,他正在琢磨检查该怎么写。

  牛鲜花向帅子通报考评结果,大家对他的评价还不错,希望他再接再厉,争取早一天解除监管。帅子把胸脯挺得老高,发誓说他一定不辜负牛队长和大家的期望!

  牛鲜花看了看他,抿嘴笑了:“时候不早了,收工了,咱们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