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一条深沉的长河,每一滴水都承载着回忆。河水缓缓流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1.简单关系
蔡宇恒出现在上海公司前台时,高新华大步迎过去,一迭声说着“你好你好”,脸上堆满笑容。
“蔡总你真是神速啊!我刚准备到楼下迎接你,你就到了。一路还顺利吧?蔡总运气好,没遇上堵车……”
蔡宇恒今年三十三岁,身材不高,体魄健壮,平头圆眼,肤色微黑。他笑着敷衍着高新华,目光已在公司的大敞间办公室里巡视。
前台小姐沏好一杯绿茶,恭敬地捧给蔡宇恒。
他接过茶水,小心抿了一口,氤氲的白气中,他看到了方雨馨。
“方总!”蔡宇恒伸出手,主动打招呼。
高新华看着蔡宇恒和方雨馨握手、说笑,替他的外甥女吃了一缸子老陈醋。他看不清方雨馨的表情,但他在蔡宇恒的眼中看出了一抹柔情。男人看到他喜欢的女人,不说话,不笑,眼光也是不一样的。
在方雨馨和高新华的陪同下,蔡宇恒在大敞间办公室同上海公司的员工一一见面,分别聊了几句,相当于开了一个简短的小会。
“你们的项目跟踪进展,每周要给方总看,重点项目她会告诉我,需要总部和其他分公司协助配合的,方总会调度操作。”
从进门到离开,蔡宇恒在上海公司只逗留了半个钟头。之后,他也不要公司的车送,自个儿在写字楼门口叫了部出租车,直奔浦东机场。
昨晚他已见过方雨馨,了解了公司眼下的状况,今天去公司露面的目的只有一个,为方雨馨壮壮声势。
上海人是出了名的识时务者,说他们势利世故,也不尽然,他们有的是包容心和接纳之意,前提是,你必须有真本领,让他们心服口服。
方雨馨的本领,蔡宇恒当然清楚,但对上海公司的人来说,方雨馨的业绩属于上海之外的地方,方雨馨的本事,存在于传说中。他们需要的,是亲自见证。
昨晚蔡宇恒跟方雨馨谈话时,已察觉到她的压力。他早就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派遣任何人空降上海,都会被架空,表面上尊你是上海的老大,实则孤家寡人一名,跟普通市场代表没有太大区别。
方雨馨迫切需要的,是在上海签下一个大单。
假如说今天蔡宇恒是在气势上给了方雨馨一定的帮助,那么昨晚,他给雨馨提供的资源,则是真金白银般实打实的援助。
在出租车上,蔡宇恒接到盛佳琪的电话。佳琪说她刚跟舅舅通过电话,知道他去过上海公司。
“我舅舅居然没请你吃饭!”
蔡宇恒笑道:“那可不能怪你舅舅。时间这么紧,顾不上。再说了,要请也是我请他。”
他翻翻眼皮,接着说:“不对,要请也是我请高老师和上海公司的所有人。公归公,私归私嘛。”
电话那头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盛佳琪说:“听上去有些道理。宇恒,我的室友来珠海,今晚我得跟她见见——”
蔡宇恒故意委屈地打断她:“行啊!反正我总是排在第二位。”
盛佳琪大笑,“错!你怎会排在第二位?在我心里,我第一,我爸妈并列第二,你最多排第三。”
结束通话,蔡宇恒轻轻摇了摇头。
就像昨晚他告诉方雨馨的一样,他不爱盛佳琪,两人相差八岁,却像是两代人,谈话时常有代沟。
但他接着又说,他和盛佳琪在一起生活,一定也很幸福。
方雨馨问:“你想好了?”
“想好了。她很漂亮,性格也不错,没多少娇小姐的脾气,很难得。”
“她还是盛钧的女儿,”方雨馨补充道,“你们也算是门当户对。婚姻是很实际的事情。至于幸福,幸福跟感觉有关,谁都这样希望……”
“她似乎也不是很爱我。”
“何以见得?听上去,她爱你胜过你爱她。”
“她喜欢撒娇,但其实是一种控制欲,她喜欢盘问我去了哪里,跟谁在一起。”
“那,你想让她怎样爱你?”
蔡宇恒望着方雨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像你这样就好。”
方雨馨愣了一下,笑出声来。
“像我一样?像下属对上司,像……朋友对朋友?”
蔡宇恒抓住雨馨搁在咖啡桌上的手。
“像朋友对朋友。没错,就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方雨馨才把手抽回去。
“心思简单,才能做朋友。”
蔡宇恒苦笑着,收回了对方雨馨的念想。他想,但凡他开口,但凡他坚持,雨馨准会遂了他的意思。可是,这些年了,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他错过了多少次机会,再多错一次又如何?
简简单单,才是他和她最好的相处模式。
2.玉兰花簌簌飘落
蔡宇恒前脚离开上海公司,方雨馨后脚也出了门。她已等不及预约,直接去了DC建筑设计事务所。
幸运的是,她赶上了一个绝好的时间空当,跟负责W项目的西蒙先生见了一面。凭借良好的专业素质,方雨馨很快得到西蒙的认可,西蒙邀请她参加三天后在投资方举行的一次咨询会,届时她可以现场回答投资方代表提出的一些相关问题。
如此顺利的经历,在方雨馨的职业生涯中并不少见,让她意外的是,在咨询会上,她不仅见到了几个面熟的同行竞争对手,还看到了冯城。
散会后,她接到冯城的电话。
“我看到你在忙,不便过去跟你打招呼。如果你方便,没有其他约会,我能不能请你吃个饭?”
方雨馨心情很好,爽快地答应了冯城的邀请。
“没事儿,我没那么忙。不过,今天我请你吧!”她还记得一个月前冯城带她去的那家小店,那是一顿令人难忘的晚餐。尤其是餐后的那杯爱尔兰咖啡,滋味醇美,不同凡响。
冯城说:“那行,今天你请我,下次我再请你。”
他等在路边一株玉兰树下,十分钟后,方雨馨出现在他视线中,正四处张望,寻找他的身影。冯城朝她挥挥手,方雨馨看见了,嫣然一笑,踩着细高跟,小跑着朝他而来。
“喂,想什么呢?”
冯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为他莫名其妙的走神而道歉。他不敢告诉雨馨,看到她小跑而来的身姿,他脑海中浮现出一段模糊的视频,怎么说呢,像进入《哈利·波特》里邓布利多的冥想盆,他站在路边,看到记忆中的自己,正望着一个女孩小跑的身姿发呆。
“看过《哈利·波特》吗?”他说。
每次见到方雨馨,他都会这样,各种话题乱入,失去控制。
“看过。”方雨馨笑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就是想到了。”冯城憨笑。
起风了,洁白的玉兰花瓣簌簌飘落。两个人都看呆了。
“上海的春天,真美。”
方雨馨忽然想起来,“对了,你怎么也在这里?”
冯城说:“我想投他们公司的项目啊!他们在康城有项目,我们厂也在康城。”
方雨馨“哦”一声,心想,康城竟成了她的世界中心,拼命绕也绕不过去。
“你放心,我们两家做的产品不同,不仅不会发生竞争,还能互相帮助。只要我能够,肯定会帮你。”
方雨馨莞尔,“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就算我们是同行,是竞争对手,照样可以台上打得你死我活,台下觥筹交错、吃喝玩乐。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对,你说要帮我。走吧,就为这句话,我也要对你好一点,想吃什么,随你点。”
直到此刻,冯城才松弛下来。两人商量去哪里吃饭,用手机上大众点评网搜了一会儿,冯城竟挑了家必胜客。
“必胜客离这儿最近,走几步就能到。”
“你怕我鞋跟太高,不好走路?这点儿鞋跟,跑步都没问题呢。”
方雨馨看看自己的鞋子,让他另选餐厅。
“不用不用。”冯城的想法被看穿,羞赧一笑,“我爱吃意大利烧饼,你陪我吃吧?”
跟上次在社区小店的体验截然不同,在这种连锁餐厅吃饭,不用动脑筋,知道无论如何,即将摆在眼前的食物都不会很难吃,也不会特别好吃。
方雨馨惦念着那家小店。
她已吃饱,把余下的两块比萨推给冯城。
“中规中矩的东西,不能指望它带给你惊喜。填饱肚子就够了。”
“好吧我错了,不该点这家店。干脆这样,明天我带你去找惊喜,但不去上次我们去过的小店,换个地方。”
“明天我有空,但我们能不能换个节目?不要光说去哪儿吃饭,想想有什么玩的。”方雨馨受蔡宇恒的影响,对美食缺乏热情。
冯城提出许多娱乐项目,诸如看电影、打电玩、逛商场、逛画展等等,方雨馨都没表态。
“你会打桌球吗?九球、斯诺克,不会我教你。”
方雨馨眼睛一亮,“打球?我想去打保龄球!以前到处都是保龄球馆,现在看不见了。你有没有兴趣?”
冯城自然说好。前几天他刚巧听同学提及江边有家新开的会所,餐厅和保龄球馆都有。这项风靡一时的活动是要卷土重来了吗?
“跟你说过没,我老家在康城。对,就是你现在工作的地方。大概是念高中的时候吧,康城忽然开出好多家保龄球馆,可是呢,有些球馆显然是跟风,匆匆建成,只有四根球道,球道做得高低不平。我去遍了所有球馆,其中一家也很小,八根球道,勉强能打,但我最喜欢去那里。原因很简单,他家收费不高,离我家也不远。我跟你说,一般人打不过我……”
冯城不敢告诉方雨馨,这项运动流行的时候,他大概才从小学毕业,迄今为止,他还从未摸过保龄球。
他也不敢询问雨馨芳邻几何。坐在他对面的女子,神采飞扬、兴致勃勃,像对一切都满怀热情的少年。但她说这些,显然是怀旧。根据保龄球的兴衰史来推算,当年读高中的方雨馨,如今至少三十岁。
就在他做这道算术题时,方雨馨的语速慢了下来,目光也跳出了他们这一方小天地。
顺着方雨馨的视线,冯城看到一名七八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找服务生要了叠餐巾纸,一扭身,朝餐厅另一头跑去。
“挺可爱的小姑娘。”冯城没话找话。
方雨馨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她才收回视线。
“小姑娘看着挺面熟,我想了半天,才想出她像谁。”
“像谁?”
“像我呗!想想我也挺自恋的,看到跟自己小时候长得像的女孩,就觉得特别可爱。”
冯城迅速看了一眼方雨馨,厚着脸皮说了句肉麻话:“你现在也特别可爱,可爱……迷人。”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不敢让方雨馨听到。
3.故人如假包换
沈墨牵着女儿宋若雨的小手,乘电梯往地下车库取车。
“妈妈,我们现在去徐老师家吗?”
“是呀!徐老师家就在附近,我们去看看她的小宝宝,好不好?”
徐老师是宋若雨的国画老师,最近刚生了孩子,沈墨一直说要去探望她们,总未成行,方才她急着带女儿离开必胜客,临时想到了这件事。
母女俩坐上车,宋若雨问:“妈妈,你能借我一点钱吗?”
“可以啊!可你得告诉我,你要用来干什么。”
“给徐老师的小宝宝买玩具啊!”
沈墨侧身在女儿脸颊上吻了一下。
“小宝宝很小很小,很多玩具她还不会玩。这样,咱们去商场看看,妈妈给小妹妹买些可爱的衣服,你可以在专柜挑个小玩具送给她。”
临时增加的拜访,推迟了母女俩回家的时间。她们前脚进门,宋逸尘后脚到家。
“回来挺早的嘛?老汤回去了?”安排女儿洗澡上床后,沈墨才得空同丈夫说话。
老汤是同行,在市区开有一家玻璃贸易商行。
“回去了,不在这边住,酒也没喝,说要开车赶回去,明早要送老婆去机场。”
沈墨撇嘴,想说老汤从前对前妻一百个不耐烦,如今在新妻面前倒像个孝子,但那是别人家的事,她自己愁肠百结的,尚不知如何排遣呢。
下午她带女儿去一家跆拳道班试训,课程结束后顺便在附近的必胜客吃饭。若雨去找服务员要餐巾纸时,她四处张望,看到一个男孩,男孩有着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尚未来得及将这面孔与名字对上号,她已发现坐在男孩对面的方雨馨。
时隔多年,她竟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隔着音乐声、人声、杯盘刀叉撞击声连绵而成的海洋,第一眼就把方雨馨认出来。
心,比眼睛更快做出反应。沈墨听到心脏猛然坠入大海的声音,随即双眼一热,仿佛已哭过一大场,眼皮重极了。
即便如此,沈墨还是朝那边再看了一眼,以确定她没有认错人。
没错,是她。方雨馨换了发型,脸部轮廓较之从前要鲜明一些,但沈墨可以发誓,除非方雨馨有个双胞胎姐妹,世上不可能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方雨馨的目光不在她的同伴身上,而在餐厅中央——必胜客的顾客似乎都不见了,服务员也不知去了哪里,餐厅中央只有一个人,宋若雨。
沈墨倒吸一口凉气,视线迅速闪回到女儿身上。
此刻,当她向宋逸尘描述这件事时,再次感受到几个钟头前的心悸。
“还好我机灵,墨镜戴上了,站在一个柜子后面,一边找钱包找服务员买单,一边担心被她认出来,拖着女儿,像做贼似的逃出去。”
宋逸尘和妻子一样,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
“不会吧?她说过,她不会再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像从未存在过。”
“但现在,她来了。”
宋逸尘凝视着妻子,看到了她的惊恐和恼怒。
“隔得远,你心里紧张,又没有仔细看清楚,更没有面对面问一声,怎么就断定是她?”
“废话!小雨在边上,我脑子坏掉了才会跑过去跟她确认!”
“我没说你要那样去做,只是希望你不要太紧张,很可能你看到的人不是她。多少年前的事了,小雨都长这么大了,她能没变化吗?你只是瞟了两眼,怎么就断定是她呢?”
沈墨明知这是丈夫的安慰之辞,却也不可辩驳。
“对了,跟她在一起的人,就是双城厂的冯城。当时我注意力都在方雨馨身上,但其实,我是先看到冯城,再看到跟他一起吃饭的人。”
宋逸尘摇摇头,“这也太巧了。”
沈墨说:“事情就是这样的,但愿我看错了,但愿我神经过敏,眼睛花了。”
“明天我跟叶子联系一下,不行我带小雨先过去,你卖了厂子再来找我们。”
宋逸尘皱着眉头说:“多聊聊也好。移民倒是容易,麻烦的是,过去后我们能做什么呢?”
沈墨没理他。移民加拿大的事,对他们夫妇而言,是老生常谈。宋逸尘不愿走,沈墨是受朋友们怂恿,赶时髦,并没下定决心。今晚,他俩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谈到移民的问题,既觉得势在必行,又完全没有心思深谈下去。
4.逆流而上,顺流而下
这个夜晚,沈墨毫无意外地失眠了。宋逸尘在她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丈夫的安之若素,令她越发烦躁。
黑夜如一条深沉的长河,每一滴水都承载着回忆。河水缓缓流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沈墨在河里游泳,逆流而上,游过去年、前年,游过若雨出生前后的河段,一直游到十六岁,这才喘口气,仰躺在水面上,顺流而下……
她和宋逸尘已认识了二十九年,小半生的时光,她都跟这个男人耗在一起。
躺在黑暗的水面上,沈墨发现,她竟用了“耗”字来描述她和宋逸尘的关系。她有些意外,却并不慌张。是呀,爱得死去活来,恨得咬牙切齿,在回忆的河流中,不过是耗费体力和精神。他们仰仗的,无非是充沛的精力罢了。
河水缓缓流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结婚前,他们小心翼翼,唯恐会怀孕。幸运的是,大姨妈总是如期光临,从未爽约,也极少姗姗来迟,让他们担惊受怕。结婚之初,他们经济窘迫,自顾不暇,计划先把家庭经济基础打好,缓几年再要孩子。
他们的避孕措施并不保险,甚至称得上冒险,沈墨却一次也没中招。她跟叶子说过这事儿,叶子建议他们去医院检查。她说这些年了,哪怕来上一次意外,沈墨也应该怀上孩子。
沈墨被叶子的话搅得心烦意乱,不耐烦地沉了脸。叶子刚生了儿子,计划全家移民加拿大。沈墨发现,她和叶子是越来越谈不拢了,这位从前喜欢谈论服装、电影、八卦的闺蜜,如今满嘴育儿经,巴不得所有朋友都跟她一样,立刻怀个宝宝,变成新妈妈。
当然,沈墨理解叶子初为人母的兴奋、快乐,却在理解之余,依然感受到了叶子满满的炫耀之意。
缺什么,才会觉得别人在炫耀什么吧。可惜当年她不懂。叶子追问她和宋逸尘是否去检查过时,沈墨满不耐烦地说了叶子一顿。
那时她还不到三十岁,宋逸尘毫无做父亲的打算,她也看多了叶子等同龄好友们的可怕蜕变。年轻时髦的女郎,眨眼间变成满脑子只有婴儿、奶嘴、尿不湿的……土鳖,太可怕了!对做母亲这件事,沈墨有些半真半假的抗拒。
然而叶子的提醒还是钻进了她心里。她放弃了所有避孕措施,半年下来,一切如常。她怕了,却更怕去医院检查后是自己的原因。
唉,假如从一开始他们就准备要孩子,早早检查,早早治疗,兴许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假如两个人的感情世界永远不受到外界的干扰,她和宋逸尘之间,没有经历过之后的惊涛骇浪,也许,有没有孩子,对于他们这个家来说,没那样重要吧?
沈墨苦笑着闭上眼睛。
她继续往下漂流,后面是一段险路,激流、大浪、疾风骤雨、暗礁、漩涡……
她默默地叹了口气。今夜她已太累,还是睡吧,等休息够了,她才有精力去面对一切,过去、现在,还有未知的将来。
5.剔骨掏心
长江二桥上,宋逸尘正驾驶着他的第一辆车,一辆别克赛欧在飞驰。
车速越来越快,桥面开阔,正午的阳光明媚耀眼,桥下,是滔滔江水。
一辆车疯了一般冲过大桥护栏,掉进长江里。水花撞击的巨响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
宋逸尘从梦中醒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黑暗中格外沉重。这是一个过去曾反复出现的梦,这些年来,他已极少梦见这一幕,没想到今夜旧梦重来,他在梦里再次被自己飞车跳江的企图给吓住。
枕畔的沈墨翻了个身,轻轻呻吟了一声,似乎也在梦中,似乎也在做一个并不愉快的梦。
夫妻多年,那么多美好的时光,极少入梦,印象深刻的,依然是那剔骨掏心般痛苦的片段?
那时,他刚开始做生意,整天瞎忙。沈墨也忙,忙着上班,忙着为他拉生意。
那天,沈墨应该结束单位的会议,从三亚返回武汉。十二点钟,梅姐投诉沈墨的电话关机,请宋逸尘务必联系上老婆大人,她有急事找。宋逸尘以为沈墨手机没电了或者正在飞机上,碍着梅姐催得急,只好又试着拨了拨张澜的号码。
张澜的手机是通的。
“叫沈墨接电话,有急事。”宋逸尘跟老婆的同事关系都不错,这次去三亚开会,张澜也有份。
“她不是换休了吗……哦,你等一下……”
宋逸尘心里“咯噔”一下,挂了电话,不想听张澜惊慌失措临时胡诌的谎言。
他的心脏“咚咚咚”急跳,冲下楼,启动汽车,飞一般冲到沈墨公司门口。透过车窗望过去,圆形玻璃房间内,张澜、小王、老林穿着制服,端坐在各自位子上。按沈墨的说法,张澜此时此刻应与她一起,要么正在飞机上,要么滞留在三亚的机场候机厅。
连日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大概有两个多月了,沈墨有时会背开他去阳台接电话;沈墨为三亚“会议”新买了条性感漂亮的裙子;这次“出差”,沈墨不要他接送。
他打电话给在天河机场工作的朋友,查了查沈墨出发航班的登机名单,当朋友报出林斐的名字时,汗水登时沁湿宋逸尘的内衣。三个月前,沈墨连着参加了几次同学聚会,回来嘀咕着,大学时的死忠粉丝林斐再度现身,痴心不死。宋逸尘听过算数,完全没把此人当回事。
宋逸尘谢过朋友,强自镇定地说再见,挂机。他发动汽车,茫然开着,上匝道,上长江二桥。
车速越来越快,桥面开阔,十一月正午的阳光明媚耀眼,桥下,是滔滔江水。
一辆车疯了一般冲过大桥护栏,掉进长江里。水花撞击的巨响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宋逸尘被自己飞车跳江的企图给吓住,紧急刹车后,才发现他已在神志迷糊中下了二桥,停在一条小路上。
十六岁,他和沈墨在教学楼走廊上第一次相遇。二十四岁,他们结婚了。
沈墨漂亮、懂事,在家很得公婆欢心,在外精明干练,是单位里的小红人。宋逸尘一向以她为荣,做梦也想不到,他无比信任、无比依恋、认识了十四年的女人,竟会背叛他。
手机铃响,是沈墨的电话。宋逸尘按了接听键,“叫林斐接电话。”
电话那头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宋逸尘嘴巴一咧,挂断了电话。
他在笑,却流出了眼泪。
手机铃声疯狂地响着,是沈墨打来的。宋逸尘既不接电话,也不关机,任由铃声响着,直到耗尽手机电池。
两个小时之间,沈墨已成了陌生人。
6.痛苦让人上瘾
宋逸尘有些惊讶,事情已过去了十五年,记忆依然如此深刻。今夜梦醒之后,他竟不想立刻摆脱被往事惊扰的烦乱思绪。
……
“只要你想出来干,随时跟我联系。”
这是学长马克半年前对他的承诺。马克做建材生意,摊子铺得很大,但他不喜欢招高级管理人员,更倾向于找人合伙做事,他说,人性本来懒惰,只有做自己的生意,才会百分百投入。
深夜十一点,宋逸尘拨通马克的手机,只说了一句话:我想离开武汉,立刻,马上。
电话那头什么也没问,给了他一个地址和两天后的会面时间。
宋逸尘拉开窗帘,对着漆黑的夜空长呼一口气。女人靠不住,关键时刻,还得靠兄弟。
沈墨缩在沙发上,宋逸尘昂首进了卧室,目光越过她,像高傲的君王。他“哗啦啦”打开一个个衣橱,春夏秋冬,四季衣物,统统扔进那只超大旅行箱,他要去机场等飞机,第一时间离开这座城,这个家,这个女人。
“不要走。”沈墨在身后,怯怯的。
他不理。
“你想好了?”
这次他“嗯”了一声,还是不回头。
“我说过什么也没发生!你到底要我怎么说怎么做,你才相信我原谅我?!”沈墨的声音尖锐而颤抖。
宋逸尘从鼻子里“哼”一声,转过身,只看到沈墨奔向厨房的背影。听到金属与大理石撞击的声响时,宋逸尘凭着一种本能的反应冲了过去。
迟了一步,大理石案台上、菜刀上是一摊摊血。沈墨的左手小拇指已被汩汩涌出的鲜血染得面目全非。
在医院里,宋逸尘心如刀绞。十指连心,沈墨竟下得了手。幸运的是,宋逸尘挡了一下,尚未酿成大祸。宋逸尘看着妻子惨白的脸蛋、蹙眉痛楚的表情、包扎纱布的手指,心痛如绞。痛在沈墨身上,也痛在宋逸尘的心上。
两天后,宋逸尘还在武汉。马克的电话打来时,他不知如何解释。
有那么一阵子,宋逸尘确实不想走了。留下来,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当是做了场噩梦吧。遗憾的是,沈墨受伤的手指提醒着他,墙角的旅行箱提醒着他,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他没办法假装没事人一般,面对她,面对天亮后所要面对的一切。
“我现在不会跟你离婚。但我需要离开你,换个环境想一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们走到这一步。日子还长,你得让我静静地考虑考虑。”
说到日子还长这四个字时,宋逸尘的眼泪差点漫出来。沈墨沈墨,你知不知道,一念之间,我差点就活不过来了。
越是冷静平淡,心底那股子恨意就越浓。沈墨幽幽望着他,无言以对。从她答应林斐的三亚之约那日起,无论她的身体有没有出轨,她已成了等待审判裁决的对象。
“男人的世界,不应该只有女人,而是更广更自由的天地。”这是马克对宋逸尘的忠告。
他甩给宋逸尘的是一个完全陌生却富有诱惑力的业务领域。他信任宋逸尘,个性、品行、能力、背景,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位学弟都是他的上佳合作者。
三个月,从深秋到隆冬,宋逸尘像只陀螺,周旋在繁杂艰难的新工作中。沈墨的电话和短信源源不断,他从不回复到偶尔回复,从刻意拒绝到不自主地期待,态度在慢慢转变。
有时,沈墨会飞过来看他,他客客气气地招待,像对普通朋友一般;她带些幽怨地走了,他开始刻骨铭心想念。
宋逸尘也反省过自己:激情早已退去,他对她如亲人般熟悉,也如亲人般冷淡。生活安逸舒适,老夫老妻了,讨好她安抚她的事儿得排在打牌踢球看电视之后。他甚至连吃醋都懒得吃。
他怠慢了沈墨。
有时,他也愿意相信,沈墨和林斐只是见了一面,叙叙旧而已……但这怎么可能?孤男寡女,异地同游,谁能证明他们的清白?
宋逸尘因此更恨沈墨,好歹编个技术含量高点儿的谎言,他也不至于这样为难!
他不知道,沈墨和林斐的三亚之行,确实没有越过那道底线。尽管沈墨赌咒发誓说了一万遍,宋逸尘也不知道这就是事实。
他情愿沉浸在恨里,也不愿选择信任和体谅。痛苦也能让人上瘾吧?宋逸尘过够了舒适、平静的婚姻生活,情愿如此折磨自己,折磨他的爱人——直到他感到疲倦。
春节临近时,上海的工作已有了重大突破。马克非常欣慰,强令宋逸尘回家休假半个月,好好调整一下身体和紧绷的神经。
家里的一切都没变。三个月来沈墨的隐忍示好,他的寄情于工作,都得到了回报。当他们拥吻在一起恢复床笫之欢时,似乎昭示着风暴已然过去,从此后波平浪静。
假期结束,宋逸尘几乎不舍得离巢。机票早已订好,沈墨说,这一次,她一定要送宋逸尘去机场。
闹钟响了,沈墨翻个身继续睡。手机提醒叫了,她才磨磨蹭蹭爬起来。宋逸尘催她快点儿,她也自知时间有些紧,却改不了精心梳妆打扮的一贯做派。
一路拥堵。
赶到机场时,那架飞机刚刚起飞。改签很顺利,下一航班就在两小时之后。沈墨陪宋逸尘坐在候机厅等候。然而在东拉西扯的漫谈中,看着川流不息前往各个服务台换领登机牌的旅客,听到广播播报出飞往三亚的航班几点几分起飞时,那件事如所罗门瓶中的魔鬼般窜了出来。
“你这是什么坏习惯?赖床、磨蹭、拖拉、无所谓!你就不能改改吗?要不是这个破毛病,当初你在三亚就不会错过本来订好的早班飞机,中午有人找你时你已经下了飞机手机开了,我也就不会发现那件事!我情愿蒙在鼓里,情愿被骗,永远不知道!”
“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还不吸取教训,还是赖床、磨蹭、拖拉、无所谓!你,你太让我失望!绝望!”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句话都如惊雷,在沈墨身上炸出一个个坑壑。
“你怪我误了你的事,你怪好了。为什么要扯那些?我已经说过一万遍,没有事,没有事,没有事!你要我怎样做,你才肯相信我?”
沈墨眼中蓄满了泪,左手小拇指上,刀疤赫然。
沈墨的短信少了,电话维持着一天一个的频率。宋逸尘回信与否,接电话时的态度如何,似乎都不重要了,现在她这么做,更多是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她伤了他的心,他又何尝不是?他不肯原谅她,她也渐渐断了跟他修好如新的念想。混吧,不离婚,也不和解,混到哪天是哪天。
宋逸尘仍旧视爱情与家庭为最重要的东西,但他得承认马克说的话:男人的世界,不应该只有女人,而是更广更自由的天地。他跟马克合作的项目走上正轨,业务越来越多。在这间公司里,他占有一定比例的干股,事业上的顺利使他获得了另一种满足。
跟客户或熟人,宋逸尘从不谈及私人生活。包括对马克,他也只在最开始提及过一些。然而偶尔空下来时,他却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想跟谁说说话,聊爱情,聊婚姻,聊男女之间爱情的产生与消逝,忠诚与背叛。
宋逸尘倾诉的对象是一名网友,是他在QQ上随便加的一名同乡。他没想到,短短两个小时的网聊,苏燕像块磁石,吸引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间或提到各自的职业、年龄、身份,他讲得更多的是沈墨和他,她则提到她离异、单身、空窗至今。
打字的速度跟不上潮涌般的思绪,电话聊天不如面对面促膝深谈。三天后,苏燕跟他见面了,跟照片上一样漂亮,比网上更善解人意,比电话中更多温柔妩媚。
7.两不相欠
“拉平了……”
黑暗中,宋逸尘听到沈墨的声音。他惊讶地扭过头朝妻子望去,却只见到一张熟睡的脸。宋逸尘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看看时间,才刚刚两点钟。
忽然之间,他感到浑身燥热,口渴难耐。他悄悄坐起来,轻手轻脚地下床,裹上睡袍离开卧室,去厨房倒水喝。
一杯凉水一饮而尽,宋逸尘依然觉得热。
拉平了。是沈墨的梦呓,还是他的臆想?今夜,他能不能再睡上一会儿?
他想再喝一杯凉水,犹豫了一下,给自己沏了一杯熟普,坐在厨房的小餐桌旁,他的眼前浮现出另一个厨房,另一张小餐桌。
沈墨坐在那张小餐桌旁,不像以往他每次回家时那般殷勤,没给他拿拖鞋、倒茶、放热水洗澡,而是冷冷地坐着,一脸戒备,彷如他是入侵者而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
餐桌上是她的手机,手机下压着一张A4纸。
宋逸尘奇怪地瞟一眼沈墨,又顺着她的目光瞟一眼那张纸。
“某人发给我的短信,劝我放手,不必坚持名存实亡的婚姻。”沈墨的声音平静如水,冷得像冰。
“我恨你。你情愿相信一个陌生女人,而不愿相信我。你竟把我俩的私事,告诉一个外人……”
纸上抄满了苏燕发给沈墨的短信。宋逸尘如何恨沈墨,如何欣赏苏燕……这个女人,她精通如何击垮一名妻子的自尊与信念。
“你想怎样?”宋逸尘语气蛮横,实则心虚。
“我只想问你两件事:这样你是不是就满意了,是不是我们之间就算拉平了,两不相欠?”
“我们还能过下去吗?”
沈墨语气里有种难以形容的悲楚,这使他不由定住神惊异地看着她。真的,好像很久很久以来,他就没有好好看过她了。饱满润泽的脸颊消瘦了,眼睛里那种迷人的光彩没了。如果说三亚事件使他受尽煎熬,那么,她也一样。
打开电脑和手机,他当着沈墨的面,把苏燕的名字拉黑,把她列入来电拒听的黑名单里。
苏燕。多年以后,宋逸尘勉强记得这个名字,但已想不起她的模样。他坐在晕黄的灯光下,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桌上,乌压压一片,而那杯熟普冒出的热气,一缕缕消散在那乌压压里,化作一片濡湿。
门“吱呀”响了一声,又一声。宋逸尘知道,是女儿。她力气小,开门时总是要开两下才行。
他轻轻柔柔地唤道:“小雨儿。”
“嗯,爸爸。”
走道的灯亮了,女儿去了卫生间。
过一会儿,他听到冲水声。
“快点儿回去睡,当心着凉。”
“唔,爸爸晚安。”
女儿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却勾着脑袋,冲着光影下的他咧咧嘴做出一个笑脸。
“晚安,宝贝儿。”
走道的灯关了。宋逸尘喝了两口茶,站起身,回到了卧室里。
在这样的夜里,女儿宋若雨的一个微笑,神奇地抚慰了宋逸尘烦乱的心绪。他躺回到床上,无比笃定地告诉自己:不管他曾做错过什么事,至少,他做了一件绝对英明的决定。
那个决定,就是宋若雨,他的亲生骨肉,他在这世上最大的慰藉。
至于令他今晚睡不安稳的那个人,宋逸尘认为,她应该遵守当初他们之间的约定,永不在宋家人面前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