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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南方有佳人


  当你珍惜一个人时,最好不要与她相恋,而是做朋友。朋友,是你成年后自己选择的亲人。

  1.相识非偶然

  高新华轻叩办公室的玻璃门,跟方雨馨视线一碰,他就笑起来。

  “蔡总来上海了。”

  “嗯。”

  方雨馨听出高新华的试探,只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我刚接到蔡总电话,他正在从苏州过来的路上,跟大家见个面,他就去机场赶飞机回深圳。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蔡总是几点的飞机,时间紧的话,订位的时候,我得先把菜点好。”

  “不用了。”方雨馨语气冷淡。

  她不喜欢高新华动辄请人吃饭的做派,想到昨晚蔡宇恒同她讲的话,口气又和缓了些,“蔡总来了,听听他的意思再说。”

  高新华点头,“行,那就这样。”

  透过玻璃门,方雨馨看着高新华的背影,看到他在几个格子间里分别停留了一会儿,知道他在向那几名“自己人”透露大老板驾到的消息。

  由他去吧。方雨馨转过头,望向窗外。

  春天,孩儿脸。昨晚下雨,今晨打雷,此刻的窗外,却是阳光灿烂。即便隔着一层灰色镀膜玻璃,方雨馨也能感受到户外的明媚春光。个把小时后,蔡宇恒将在这里同她再次见面,但跟昨晚的会面不同,这次他们只会谈点儿公事,最浅表化的公事。

  没错,昨晚方雨馨和蔡宇恒已见过面。她到上海公司半个月,关于公司的业务进展、人际关系,昨晚她和蔡总已谈了许多。他们也谈到高新华,对盛钧的这位大舅子,蔡宇恒建议她与之处好关系。

  方雨馨和蔡宇恒有两个月没见过了,过去他们见面的频率差不多也是这样,但这一回,方雨馨感觉格外漫长。见面时他们都感到很亲切,她也切实感受到蔡宇恒对她的关切之情,但,一两丝陌生感还是从脚底爬了上来,像昨晚忽然降落的那场细雨,带来令人不安的凉意。

  她和蔡宇恒认识六年了。六年来,她一直认为蔡宇恒与众不同,昨晚她才发现,在某些事情上,蔡宇恒同她交往过的其他男人,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认识蔡宇恒的时候,方雨馨在深圳已生活了两年。两年来,她过着类似学生的生活,报各种培训班、健身班,结识了一堆从全国各地涌进这座城市的人——只是认识,她从不主动跟人攀交情,自然而然地就在她和周围人之间画出一道墙,软软的、无形的墙。人们看不见,甚至不易感触到那道墙的存在,但它就在她面前,谁也闯不过来。

  她跟那些人年龄相仿,心却老了。

  后来,方雨馨应聘进了一家高尔夫会所,做大客户销售。

  蔡宇恒是她的客户之一。方雨馨以为这是一个偶然,其实不是。

  蔡宇恒去这家会所,并非为了办卡打球,而是为了找她。他找她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一个男人。

  2.笑声特别的男人

  男人名叫乔晔,是蔡依恒的男朋友。

  蔡依恒则是蔡宇恒的亲妹妹,唯一的、感情极好的妹妹。

  对这个妹妹的脾气,蔡宇恒再了解不过。依恒骄傲又自卑,脾气变幻不定,有时嚣张,有时紧张。每次谈恋爱,依恒都有些像精神病患者。旁观者看着提心吊胆,她却浑然不觉。不过,跟乔晔交往后,她的心态倒很平稳,每日忙进忙出,总是笑嘻嘻的。单凭这一点,蔡宇恒就对乔晔刮目相看。

  因此,他破天荒放下大哥的架子,主动请依恒和她男友去吃日本料理。

  “不不,我来请。”

  “你请我?”

  蔡宇恒要带妹妹和乔晔去吃怀石料理,价格不菲。

  猝不及防的,蔡宇恒听到一阵短促而奇怪的大笑声。笑声来自乔晔。蔡宇恒心中纳闷,此人何以笑得如此猖狂?

  笑声戛然而止,乔晔面色如常,语气谦恭地说道:“那是我的荣幸呀!”

  站在他身边的依恒笑道:“我哥可是出了名的铁公鸡,被他请客才荣幸呢!”

  乔晔很懂礼仪,关于怀石料理,他似乎懂得不少。蔡宇恒对饮食素不重视,但见依恒缠着乔晔说东说西,后者笑容温和,绝非不懂装懂、哗众取宠之徒,娓娓道来,却没有丝毫卖弄之嫌。

  蔡宇恒问了乔晔很多问题,对方回答得很是真诚,答卷评分超过了蔡宇恒的预期。

  乔晔比依恒大八岁,大学毕业后在武汉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很快做到销售经理的职位。三年前,乔晔放弃在武汉积累的工作基础,到珠海重新开始,原因也很简单:陪伴母亲。

  乔晔的母亲是广东人,在武汉生活多年仍不习惯,退休后便经常回乡小住,三年前干脆常住珠海,跟她的两个表姐、三五名远房亲戚同城乐居。

  至于乔晔的父亲,他没说,蔡宇恒也没问。单凭乔晔所述,蔡宇恒也猜得到,那位父亲不是死了,就是跟乔晔的母亲离了婚,不值一提。

  乔晔放弃事业随母亲迁居的做法,略有恋母之嫌,但也证明他是重感情肯牺牲的男人。

  蔡宇恒有些自责,他是不是太过敏感了?乔晔不过是笑声响了一些,他就怀疑起对方的为人。依恒常说他是龟毛处女座,宽以待己、严于律人,若被她知道这点子想法,必然又要老调重弹。

  然而没过多久,蔡宇恒的耳边再次响起了乔晔的特殊笑声。

  在一次饭局上,相熟的应老板讲到他最近吃的一个哑巴亏,诅咒花言巧语骗他买问题车的销售员。

  跟商务圈的朋友们一样,蔡宇恒也很鄙视这种削尖脑袋钻空子、用下作手段牟取利益的人。

  应老板将店址和销售员的名字报了出来。

  “大家记得把这家店拉黑,以后买车要绕开它。”

  “因为修车,我现在倒是那间店的常客。吃亏我认了,但我也不会叫那小子好过。我去一次就骂他一次,他不敢还嘴,只敢打哈哈,怪笑一气。”

  应老板模仿名叫乔晔的销售员,夸张地笑了几声。

  蔡宇恒心里一沉,绕着弯子从应老板处打听到更多信息,确认此乔晔正是妹妹的心上人。

  他能容忍自己的耳膜受到刺激,但不能允许一个人品有问题的人接近蔡依恒。

  3.蔡宇恒的软肋

  二十七岁的蔡宇恒,未满二十岁时就开始介入家族企业的事务,数年间跟随父辈,见多了商场的风风雨雨,外热内冷,为人处世讲道理讲技巧,极少冲动行事。若说他有什么软肋,恐怕就是蔡依恒了。

  蔡家兄妹相差七岁。依恒出生后几乎很少跟父母待在一起,直到六岁那年要读小学了,她才被父母从阿婆家接到身边,也第一次见到她哥哥。

  阿婆姓冯,与蔡家并无亲戚关系。依恒出生时,蔡氏公司刚刚起步,夫妇俩忙得脚不沾地,别说照顾依恒,就连跟他们住在一块儿的蔡宇恒,一个礼拜也难得同父母亲坐在饭桌旁吃顿晚饭。

  依恒尚在襁褓中,就被父母寄养在冯阿婆家里。老蔡夫妇在那几年间已完成了最初的资本积累,手里的钱多了,他们的想法就更多,想做的事也更大。总而言之,依恒被接回来后,老蔡夫妇依然很忙,一家人虽然团聚在一起,也只是形式上的,多数时候,家里只有宇恒、依恒兄妹俩。

  老蔡夫妇对孩子们的爱,就是教育他们要坚强、独立。他们如此操劳,既是为了实现自身价值,也是为儿女的未来构筑基础。他们并不拿孩子当孩子,而是像对待成年人一样,不宠溺,也不哄骗。夫妇俩为他们遇上这样的时代而深感庆幸,为他们能从死气沉沉的国企工人变成企业经营者而欢欣鼓舞。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落在他们身上,转化成了工作狂的生活方式。

  小依恒对新家陌生得很,常常躲在房间里哭。她想念远方的阿婆,对父母的敬畏多于爱。在这个家里,她唯一感到亲近的,是哥哥蔡宇恒。

  遗憾的是,蔡宇恒对这个爱哭的妹妹却毫无耐心——眼泪和悲伤令他愤怒,蔡宇恒天性不同情弱者。

  放学后,蔡宇恒常常留在学校里打篮球,或者跑到街上的游戏机房玩一会儿再回家。依恒才念一年级,放学早,回家后做好功课,趴在窗口眼巴巴地盼着哥哥回来,好叫外卖给她吃。但这一天,外卖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蔡宇恒放下电话,看到妹妹可怜巴巴瞅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就想逗一逗她。

  “没办法咯!今晚没吃的了。”

  他看到依恒眨眨眼睛,两汪泪水瞬时盈满了眼眶。

  “我好饿呀!哥哥你饿吗?”

  依恒的眼泪已流出来,声音也带着哭腔。

  “我也很饿啊!肚子都在咕咕叫。”

  话是这么说,蔡宇恒却走到书桌旁,摊开课本做起了功课。

  他想像过去一样,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妹妹回来后,为了让她准时吃上晚饭,蔡宇恒得早点回家,还得打电话给他们包饭的小饭馆叫外卖。宇恒知道这是做哥哥的义务,但他从心底讨厌这件事。

  不知过了多久,蔡宇恒已做完大部分的功课,这才重新想起饿着肚子的妹妹。他离开书桌,打算重新打那个外卖电话。经过厨房时,他看到妹妹正从煤气灶上端起一锅水。

  “你在干吗?”

  尖叫声和钢精锅掉落在地上的声响,淹没了宇恒的声音。锅柄太烫,依恒的力气又小,再加上哥哥突如其来的喝问,一锅滚水脱离依恒的手,隔着薄薄一层单衣裤,浇在了她的大腿和肚子上。

  她想为哥哥和自己煮两碗泡面,面没吃上,她的肚皮和左大腿上却留下了皱纹纸一般的烫伤痕迹。

  时隔多年,蔡宇恒想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依然很懊恼。那个夜晚,他头一次意识到依恒与自己的亲近关系,也头一次为他人的遭遇难过得彻夜不眠。

  从那天起,蔡宇恒成了一名宠溺妹妹的哥哥。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蔡依恒。他知道依恒最大的心病,就是那片烫伤过的皮肤。

  4.乔晔其人

  烫伤瘢痕的治愈,的确是个难题。

  蔡依恒八九岁之后,蔡宇恒就没再见过妹妹被烫伤的地方。依恒的烫伤程度并不算严重,瘢痕虽难消除,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痕迹已变淡许多。

  当然,对于脸上冒出一颗青春痘也会耿耿于怀的少女来说,这样的瘢痕简直就是绝症。蔡依恒的每段恋爱都浅尝辄止,跟瘢痕实在脱不了关系。她害怕跟男友亲密,想象着对方看到她的瘢痕时露出惊恐、嫌恶的表情……为了避免想象变成事实,依恒总是在一段关系迅速发展之后,紧急关闭升温通道。

  跟她的前几任男友不同,乔晔第一次见到蔡依恒,先已目睹了一小部分烫伤瘢痕。

  蔡依恒是在今年夏天才下定决心学习游泳。她选了一件款式最保守的连体泳衣,即便如此,左边大腿上的烫伤瘢痕还是露出了一些。

  “你好!我叫乔晔,叫我小乔就可以。你选的章教练今天不大方便,换我来教你。”

  依恒特意选了一名女教练来教她,没想到第一天上课就遇到女教练“不方便”。她本可以拒绝培训中心的临时安排,但她没有。

  她直觉乔教练泳技高超、富有耐心。跟乔教练相比,她之前选择的章教练,除了占据性别优势,别无所长。最重要的是,乔教练眼神很正,看人时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对她的身体,似乎毫无兴趣。

  依恒很快发现她错了。中途休息时,乔教练问她腿上是否受过烫伤。

  “啊?”她下意识地伸手去遮那片瘢痕。

  乔教练继续发问:“所以现在才学游泳?怕被人取笑,或者指指点点议论你?”

  “是啊!”愤怒退潮,语气中有着蔡依恒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涩。

  “这么说,你果然是想多了。其实还好,基本上看不出来。你似乎是第一次下水的旱鸭子,但天资好极了,一学就会,实在不该拖到现在才学游泳。”

  “……下节课是章教练教我吧?”依恒不知说什么好。

  乔教练“嗯”一声,眼睛并不看依恒。

  “刚刚认识,我说话唐突了,抱歉。”

  他突然跳进水池,奋力朝泳池另一头游去。

  蔡依恒呆立在池畔,耳边回响着乔教练的话:你果然是想多了……

  乔教练游回来了,他站在水中,朝依恒挥了挥手。

  “怎么不下水?不继续学了吗?”

  “啊……不学了。”

  “决定了?”

  依恒不吭声。

  “想好咯?学不学,今天的学费都付了,损失的是你,不是我和培训中心。就跟刚才我们说的那件事一样,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你在意,损失的只是你自己,不学游泳,不敢去海边,少了多少人生乐趣?”

  乔晔笑嘻嘻的,半开玩笑半认真。依恒却如醍醐灌顶,脸色由阴转晴。她从岸边下到水里,笑容回到她的脸上。

  “继续继续!我才不会便宜你!”

  乔晔教会蔡依恒蛙泳、自由泳、仰泳三种泳姿后,成了她的男朋友。

  事实上,乔晔对蔡依恒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甚至觉得这女孩儿有些矫情。接触几次后,他就习惯了蔡依恒的脾气。乔晔本来就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只要他愿意,可以和任何人和睦相处。同理,只要他愿意,也可以爱上任何一个值得他爱的女孩。蔡依恒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乔晔也在聊天中知道了这女孩的家境背景,这段恋爱开始得自然而然,除了需要在手机上设置定时给蔡依恒打电话的提醒,乔晔的生活和以往一样,并没多少改变。

  乔晔情场得意,职场行情却很一般。来珠海后,乔晔一直水土不服,换了几份工作,都没遇到赏识他的上司。跟蔡依恒交往后,乔晔似乎转了运,他辞去酒店物业公司的工作和他在游泳培训中心的兼职,去一家奔驰4S店做起了销售。入职第二个月,乔晔将店里一辆问题车高价售出,得到了高额提成和老板的青睐。

  跟蔡宇恒见面那天,这笔提成奖刚刚打进乔晔的银行卡,别说是怀石料理,更高级的大餐,乔晔也请得起。

  他不知道,正是这项令他得意的“业绩”,让女友的哥哥做出了调查他的决定。

  做出这一决定的同时,蔡宇恒已有了劝妹妹离开此人的念头。但在等待调查结果的日子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与乔晔越来越亲密。

  依恒脸上快乐的光泽,不是装出来的。她的小心眼儿、跋扈、张狂,在爱情的高光下,消失无形了。好的爱情,会让人越来越好。蔡宇恒不懂这些道理,但他懂得乔晔对妹妹很重要。他不忍心看到妹妹伤心,只好改变调查方向:对乔晔的了解越多,才能为他的不妥行为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释。

  乔晔的家庭关系、学历、职业经历都与他所述大致吻合,调查公司附上的情感经历一栏,其中一行字,让蔡宇恒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乔晔和前女友方雨馨分手后,随即前往珠海发展。两人分手原因不详,分手时方雨馨的父亲罹患重病,公司倒闭。”

  乔晔的前女友不多,除了这个方雨馨,就剩一名初恋女友。该女友名叫钟姝,是乔晔的高中同窗,高三那年即赴美留学。

  蔡宇恒眼前闪过乔晔英俊的面孔,耳边再次回响起他的笑声。

  他给调查公司打了个电话,这一次,他要了解的不是乔晔,而是方雨馨。

  5.谈话的好手

  蔡宇恒是在深圳办事时拿到的调查报告。得知乔晔的前女友眼下就在该市,他打算找到此人,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得到和乔晔有关的信息。

  等他见到方雨馨时,却改了主意。

  他已从调查报告中获悉方雨馨的经历,原本以为他会见到一名年轻的怨妇,或是一名颓废的妇人。穿过会所大厅朝他走来的,却是一名笑容羞怯、目光平静的女子。

  蔡宇恒有点懵。此后他回想起初见方雨馨的印象,脑海中浮现的,是一片打了柔光的背景,方雨馨的面容也朦朦胧胧的,不够清晰,唯有那种温馨又冷淡的感觉,刻骨铭心、难以抹去。

  他以一名普通客户的身份,在方雨馨手里办了会员卡。第二天下午,他在会所的咖啡厅和方雨馨聊天时,大谈自己的童年往事,也谈到妹妹为他煮方便面时烫伤皮肤的经过……

  “你们兄妹俩感情真好。”方雨馨说。

  她是一个极好的倾诉对象,从不插话,但会在蔡宇恒停顿时略微点评一两句,证明她一直在认真听。

  蔡宇恒问:“你呢?你有兄弟姐妹吗?”

  方雨馨说:“我有一个哥哥。”

  “那你家跟我家一样。不过——”蔡宇恒忽然沉了脸,语气也急躁起来。

  “最好别摊上我这样的哥哥!什么事都要管,说起来是关心妹妹,其实是家长作风,让人讨厌。”

  没来由的,他在话题即将转入正轨时,对自己发起恼来。

  如果不是蔡依恒,他不会理睬乔晔。如果不是他好奇多事,也就不会知道方雨馨的故事。那么,当他面对方雨馨时,他会像对其他女人一样,谈正事或调情,心如止水吗?

  对面的女人低眉浅笑,并不接话。

  蔡宇恒干笑一声,问道:“你哥哥管你跟谁谈恋爱吗?”

  方雨馨摇了摇头。

  蔡宇恒将他和乔晔初次见面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又详细说了说应老板在乔晔手里买车上当的事。当他提到应老板模仿乔晔的笑声时,不知是心理因素,还是午后光影的变幻,蔡宇恒看到方雨馨的眼睫毛簌簌抖动了好几下。

  他停了下来,端起杯子,一口一口喝起已凉透的咖啡。

  “我以前在上海一家公司待过,有个同事很有本事,”方雨馨既不接茬,也没有厌倦这场谈话的意思,重新开了个头。

  蔡宇恒看了看方雨馨。上海,她果然在上海待过。

  “他在公司负责江浙片区的业务,三天两头要出差。他很年轻,但已结了婚,老婆在上海郊区一家私立医院做护士。为了方便老婆上下班,他们的房子也租在医院附近,很多时候,他并不过去住,而是住在离公司更近的舅舅家。”

  “如果不是他老婆割腕自杀,‘舅舅’找到公司来,我们都不会知道,其实他嘴里的舅舅,是他婚外情人的父亲。他隐瞒结婚的事实,在情人家以准女婿身份进进出出,直到情人怀孕逼婚,他慌了阵脚,到处堵窟窿,窟窿却越补越大,老婆知道了这件事,一气之下割了腕。”

  蔡宇恒骂道:“垃圾!”

  方雨馨说:“这事闹得很大,全公司都知道了,老板却在这时候升了他的职,委以重任,指望他拿下杭州、宁波的两个订单。老板说,工作是工作,私生活是私生活,不能一棒子把人打死。”

  “听上去似乎也有道理。”

  方雨馨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是啊!比如大文豪托尔斯泰,他有私生子,也不妨碍他写出伟大的作品嘛。”

  蔡宇恒心念一动,方雨馨是谈话的好手,凭她的谈吐和悟性、应变能力,应该来蔡氏公司呀!

  “这位同事果然不负厚望,每天快马加鞭,不是跑杭州,就是去宁波,带回最新进展报告。两周后发了当月薪水,他闪电辞职,临走前跟另一同事坦白,他的所有报告都是编造的。那些项目门槛很高,他连门都没进去。他又说公司产品并无优势,他努力或不努力,这几个项目都拿不下来,既然结果是一样的,他编造一个过程和如实描述一个过程,又有什么区别呢?每次出差,他只是在当地随便逛逛,最近诸事不顺,他无心游荡,下了火车就找个地方坐着发呆,混到返程时刻再搭火车回来。”

  蔡宇恒说:“可见你那位老板错了。一个人的人品,决定了他对待事物的态度,不分公事和私事。”

  他起身,“谢谢你的故事。看样子,我得做一回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真正的鸳鸯是打不散的。”方雨馨也站起来,语气冷淡,眼底若有泪光。

  6.跳过男女之情

  第三次见面时,蔡宇恒邀请方雨馨去蔡氏工作,遭到了意料之中的婉拒。

  蔡宇恒往返于珠海和深圳之间,只要有空,他总是设法跟方雨馨见一面,或是去会所,或是在雨馨当时所在的方位附近找个地方坐坐。他借着考察蔡氏未来员工的名义,心安理得地和方雨馨约会。

  换成别的女孩,准会以为他在追求自己。

  方雨馨却不是别的女孩。

  她知道蔡宇恒对自己颇为欣赏,她也知道这个有钱又有些本事的男人,是许多女孩心目中理想的对象。她只有二十四岁,生活的磨砺并未摧毁她对爱情、真情的向往,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蔡公子,方雨馨很有好感。

  向往是一回事,冒险又是一回事。就像一个刚做完手术脱险的病人,看到玉龙雪山的风景图片,心向往之,极少有人敢贸然启程,身临其境体验那种美丽。

  “到我公司上班的事,你有没有仔细考虑过?”三个月后,蔡宇恒旧事重提。

  “考虑过,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算了?你早晚会跳槽,不如跳到蔡氏,我敢说你一定会脱颖而出。”

  方雨馨只是摇头。

  “你在顾虑什么吗?对我没信心?”

  “不是。你很好,蔡氏在你手里会越来越棒。”

  “这就对了。那么,你是担心别的,我妹,还有她那位男朋友?”

  谁都喜欢听好话,蔡宇恒也不例外。方雨馨对他毫不迟疑的肯定,让他感到彼此间的距离非常近,可以问些私密的问题。

  “你的推测,有点意思……”方雨馨低哼了一声。

  “我知道你跟他谈过恋爱。”蔡宇恒只好承认。

  “你还知道什么?”

  “关于你?是,我还知道你结过婚。”蔡宇恒注视着脸色发白的方雨馨。

  “乔晔追我妹妹,但我信不过这个人,就调查了他,而你是他谈过两年恋爱的前女友。”

  “你顺便也调查了我?”方雨馨的声音像从冷库中传来。

  蔡宇恒沉默半晌,欠身低头,郑重道歉:“对不起!”

  他承认了调查过方雨馨的事实,却不知他得到的报告并不详细。

  方雨馨也不知道。她以为她的所有经历都被对面的男人知晓。深沉的悲伤从心底涌上来。两年来,没人在她面前提及往事,她也假装失忆,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尽量让自己过得平静些,但那些埋在她心里的委屈和痛苦,从未真正化解过。一旦被触碰,她就难以自禁地哭了起来。

  蔡宇恒不擅安抚,坐到方雨馨身边,将一叠纸巾递过去,劝道:“没事的。”

  他最见不得人哭,方雨馨的泪水,让他鼻子发酸、眼睛发热。他无权偷窥方雨馨的生活,但他已经干了,现在得设法弥补。

  弥补的方法只有一个:让方雨馨观看他的生活。

  方雨馨被蔡宇恒的说辞给逗笑了。她没想到,精明能干的蔡宇恒也有幼稚的一面。她无意参观蔡宇恒的生活,对她来说,这是毫无意义的事。

  “参观别人的生活确实没有意义,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这样你就会知道,我冒犯了你,但并无恶意,也绝不会伤害你。”

  “这一点我已经相信了。就让这事到此为止吧!”

  “别!雨馨你没发现吗?其实你和我都是天生的商人,有生意头脑。我的生活不足为奇,但可以帮你快速地了解我,重新考虑到蔡氏公司工作的建议。”

  他眨眨眼,“我妹妹跟公司没有任何关系,那个乔晔很快就会明白,蔡依恒跟任何普通人家的女孩儿没任何区别。如果他看中的是依恒而不是蔡家,他自然能经受起各种考验。”

  他诚恳地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新的生活,你需要新的朋友。我希望,我是其中一分子,最值得你信赖的那一个。”

  方雨馨进入蔡氏公司第一年,正值蔡氏父子交接权力的关键时期。蔡宇恒首先要过的,是公司元老那一关。他们深知早晚有一天,老板会从老蔡换成小蔡,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还是很难接受。对小蔡老板蔡宇恒,他们表面尊敬、客气,实则持观望态度,等着小蔡用事实证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们才会对他心服口服。

  蔡宇恒对这些老员工,敬而远之,养而不用。

  元老们立刻感受到了这种疏远,越发怀念起过去的好时光,以及退出江湖仍关注江湖的老蔡老板。

  事实上,老蔡夫妇也不舍得退出江湖,只是这几年来,抬眼一看,全是年轻面孔。经常打交道的老朋友们,仿佛一夜之间都改变了生活方式,从行走江湖,改为环游世界,把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交给了子女。老蔡夫妇随大流,将企业传给了儿子蔡宇恒,但他们并没完全退出,公司里发生的大小事情,他们总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蔡宇恒跟父亲争辩过几次,不管谁对谁错,都以他赔礼道歉了结。他到底年轻,守着父母创下的家业,除了巩固、发展,似乎别无选择。创业难,守业更难,人力成本和各项竞争都在加大,但在父母面前,蔡宇恒连“困难”二字都不能提。

  旁人看他鲜衣怒马,羡慕他含着金汤匙出生,不用奋斗就有事业。他自己却像在险路行走,稍不留神,就会陷入泥沼。

  方雨馨,是陪他走险路的人。

  昨晚,在虹桥机场的咖啡厅里,蔡宇恒第一次将这番话告诉方雨馨。是致谢,也是表白。

  他对雨馨说:“这几天我像老年人一样,经常想起那一年发生的事。我解雇了采购经理江叔和杜会计,老爷子气得高血压发作,差点儿出大事。幸好当时我们在医院附近,不然,我就是千古罪人。老爷子说,他俩太了解公司的底细,只要有心使坏,蔡氏就得关门大吉。我跟他辩的时候,杜会计真的给老爷子打来电话,说了好些威胁的话……”

  方雨馨记得,那时她奉蔡宇恒之命在北京开设办事处,夜里她接到蔡宇恒的电话,说是父亲被他气病了,住进医院,暂时脱离了危险。她问,那你呢?你听上去也不大好。蔡宇恒说还好,叹口气,把电话挂了。

  方雨馨想起三年前父亲病倒的那一刻,也是在这样的夏夜里,她心乱如麻,拨通男友乔晔的电话。乔晔问,你还好吗?她说还好,叹了口气。乔晔说那他就放心了。后来,有时她也想过,如果乔晔真的关心她,应该听得出来,她说还好,其实却很不好。她多么希望乔晔能在身边,即便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在,她也不至于那样恓惶。

  那天夜晚,方雨馨去了机场,搭乘夜航班机先到深圳,在机场坐了一会儿,天亮后坐高速大巴抵达珠海。

  蔡宇恒像在梦境中,待他明白这不是梦,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数小时前还在北京的方雨馨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人是我的亲人,是我自己选择的亲人。

  即便在那样的时刻,蔡宇恒也直接跳过了男女之情。

  他在高中和大学时代也崇尚过爱情,当他领悟到这不过是苯基乙胺、多巴胺的作用时,就摈弃了这恼人的、飘忽不定的东西,成为实用主义的奴仆。他知道爱情必然会消逝,热情终究会冷却,曾经相恋的男女,最后很可能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

  ——那么,当你珍惜一个人时,最好不要与她相恋,而是做朋友。朋友,是你成年后自己选择的亲人。

  在方雨馨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蔡宇恒就认定了她。

  六年后,当他考虑向盛佳琪求婚时,用笔在一张纸上列出了诸多条件,容貌、年龄、性格、教养、学历、家世……落笔时他写的是盛佳琪的信息,纸上浮现的却是方雨馨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