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把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全文阅读 > 第12章 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1)

第12章 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1)


  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人之一生必需说清楚的话实在不多

  坐在墓园中,四面都是耶稣

  当你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正打算迁徙

  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能做的事就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木心《琼美卡随想录》

  曾经有过独自在山间生活一个半月的经历。准确说来是一个人住在一户农村人家里,与这家人之前不认识,我给他们钱,他们做饭给我吃,每隔一周换一次床单和被子。房间里没有网络和电视,随身只带了一部不能上网的手机,所有的时间,我只需要面对书本和自己。

  这是一家三口,男人、女人和一个五岁小男孩。他们种地,因为居住在一座环境不错的山上,也接待夏天来避暑的客人,给客人做饭,提供住宿。说这是旅馆也行,不过只有二楼的三间客房,我占据了一间。

  我住的那个月是秋天了,旅游淡季,基本不住客人,偶尔会来一两个,也是吃顿午饭就走的。这家人的房子不在村落里,就这么孤零零一栋,要走很远的路才有一个小镇,可以买到牙膏、手纸等生活必需品。我的房间推开窗就是后山,茂密的植物长在岩石缝里,枝叶几乎就要伸进窗户里来。这房子就这么靠山而建,屋前屋后都是山,屋前有一条可以通车的路,每天大约有七八辆车子经过(我认真数过),只是经过,呼啸而过,和这里没有什么关系。

  住在山里的第一周,人是兴奋的。秋天,山上的树林呈现出丰富的层次,远处的山峰是淡青色,有时还有云雾缭绕在山尖,近处的山林在深绿色的背景下偶尔冒出枯黄和深红,房子不远处是竹林,墨绿色的一簇又一簇,山顶上的泉水流经此地,从竹林深处探出头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声响。

  这是个完全不同于城市生活的世界,清晨听各种鸟叫,傍晚走到溪边观察水草,路边摘回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插在矿泉水瓶子里,半夜醒来睁开眼睛看窗外,静静等待世界醒来,细心体会明暗交织的美好时刻,其他的时间就是坐在桌前看书做笔记。读的书大多是不得不读的任务——因为要迎接马上面临的一场大考,是的,我是来备战研究生考试的,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诗意。

  第二周慢慢进入日常,那些刚来时美到叹息的景物渐渐退成一片熟悉的背景,一些具体又微小的事物开始呈现,潮湿的空气和被子,寒冷的夜,临近中午没有食物可吃的饥饿感(开饭时间在下午两点),沐浴间里永远在滴滴答答的水龙头,爬上天花板的壁虎……而这当中,最显而易见的是随时降临的无聊和空虚。

  远离了朋友和熟悉的生活,跟这家人没有精神上的交流,除了礼节性问候,几乎整天不说话,山里大多数时候是寂静无声的,五岁小男孩常常被父母带到地里劳动,就我一个人待在一楼一底的房子里,我得学习如何面对无聊,学习与周遭的不完善和平相处,我知道,山间生活真正开始了。

  在山里经过的时间和城里很不一样,每一分钟都是具体的,比如你坐在院子里,前三十秒一只苍蝇飞过来停在你衣服上,它移动身体,发出声响,然后你驱赶它,后三十秒你就听着那嘤嘤嗡嗡的声音慢慢远去,这声音和这时间在山林、竹叶、院墙、蓝天的映衬下、就是这么具体,这么空。顺便说一句,在山里,并不觉得苍蝇有多脏,它们只是一个必然而明显的存在。

  劳动,第一件驱走空虚的事情就是劳动。洗衣服,收拾小小的房间,到镇上买一块布缝窗帘,走进树林采一种可以食用的野菜……每一天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总是带着喜悦的心情去完成,这种小小的喜悦以及身体的疲乏会带来淡淡的满足感。比如有一天,五岁小男孩告诉我,这座山的深处有野兔,我于是带着“走到可以发现一只蹦跳的野兔的地方再原路返回”的目的进入丛林,两个小时后真的看见了一只灰色的野兔,它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像是上天派来的启示,又似大自然稍纵即逝的灵感。

  身体的累带来的是思想的轻松和自由,大脑异常活跃,各种奇思妙想经常出现,劳动让人陷入沉思,如果不是因为考研,我想我大约可以写出些不错的文字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和五岁小男孩成为了好朋友,小男孩有一双不大但是清澈的眼睛,他的小脸整天脏脏的,鼻涕流出来就顺手一抹,所以袖口总是发亮,他每次做抹鼻涕的动作我就发出夸张的“啧啧”声,逗得他哈哈大笑。小男孩甚至送了我几条在小溪里折腾几个小时才捉到的小鱼,这小鱼小得刚好能养进矿泉水瓶子里。

  这个时候我也才留意到这家女人好看的外表,她皮肤黑,有常年劳动带来的健康的美感,一条齐腰大辫子挂在身后,四十岁左右,笑起来的时候有酒窝(笑声爽朗)。她永远是一副忙碌的样子,即使停下来,眼睛也在四处张望,时刻准备着要做点什么,除了做饭,她扫地、洗衣服、喂猪、种菜、养鸡、训斥孩子和男人——她一直在忙,就算坐着,手里也在织毛衣。回想起来,我见过的大多数农村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她们不会让自己完全停下来的,生命永远是“时刻准备着”的状态,只是我以前不曾留意也不曾陷入对这种状态的体察和沉思。

  男人看起来要大几岁,他就是那种普通的,不使劲记住就会忘记长相的农村男人,沉默,头总低着,喜欢抽自家种的叶子烟,呃,只有抽烟的时候他才抬起头,眼睛望向空处。

  每天傍晚,我和他们一家人坐在院子屋檐下,我跟男人和女人讲述城里的生活,听他们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大多数时候他们的闲话都和天气有关,天气,这是农村人永恒的话题。偶尔我也帮女人做饭洗碗,不久我们就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刚开始那一周他们把我那一份送到我的房间)。

  这是奇妙又平常的一个半月,它的奇妙正在于它的平常,从开始的激动兴奋到无所事事再到后来的真实的山间生活,是一个从无到有再到“无”的过程。谢天谢地,因为是带着任务而来,我没有理由在中途被无聊控制时中断寄居生活,这才得以坚持下来,从而享受到山村生活的美好和丰富。

  必须要说的是,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后来也常常回到农村老家,每次住上三五天,长的时候也有过一两周,却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真切地深入乡村生活,这可能和时间长短有关,更重要的是每次回老家总浮于亲戚乡亲们的交际应酬,自身也难以摆脱那种不断被人打量和谈论的奇怪氛围,但是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这是一种真真实实地活在世上的感觉,从适应环境到认识自己,在微小的事物里发现趣味,不再追求别处的所谓风景(经过一段时间,“别处”已经变成“此处”),转而投向周遭、自身和日常,在单调的生活里,在孤独里,往深处行走,面对最本质的问题。我尝试训练一颗不受束缚的心,不用偏见、情绪化或是成见来看待事物,接受事物本来的样子,融入,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就像“下雨了,我们撑起伞”。

  最后离开那天,女人特意蒸了一锅我爱吃的馒头打包带上,在门口,我紧紧握住女人的手(我发现我的手已经变得和她一样粗糙),小男孩跑出很远的路送我,我开着车在山路上颠簸,下着雨,眼角是湿的。说起来,这里是他乡,但确实有一种离开故乡的伤感。

  经过一个半月的努力,我最终考上了研究生,不过跟这个结果相比,一个半月的山间生活对我而言显然有意义得多,即使是用功利的眼光来看也是这样:我后来还是离开了需要研究生文凭才能混得更好的事业单位,离开了“铁饭碗”的保护和束缚,变成一个自由人。

  2008年大地震,那片山林就在龙门山断裂带上,新闻里看到整个大片区有房屋倒塌和人员伤亡的消息,我那时还在电视台做主播,地震发生后的三天时间每天24小时待在余震不断的直播间里,白天黑夜地工作,随时播送地震消息,整个人处在一种高度紧张又疲惫煎熬的状态。直播的间隙,情绪飘飘浮浮,数次想起那栋房子那片山林,想起小男孩清亮的眼睛和女人粗糙的手。找不到他们的联系方式,想托前方的记者打听,自己又说不清楚具体的位置,当初选择那里也是开着车随意停车下来的,只好就这样把担忧和念想搁置在了半空中。

  几年前带一位外地朋友去那一带旅行,朋友提议进山看看,我犹豫了几秒钟把车开向了相反的方向,离开那里已经快十年了,地震也是五年前的事了,无论哪种结果,都无法轻松面对。

  每个人都是自然的一部分

  山村的雨季来了,穿一件薄棉袄还有凉意,早餐吃地里摘下的煮玉米,隐约的甜香飘过来,水蒸气在灶台弥漫,感觉到“雨天厨房里浓郁古老的暖意”。

  通常这里都是这样,晚上一阵雨,早晨起来天就放晴了,怎么也热不起来。夜晚听雨点打在树叶上,窗外是竹林,窸窸窣窣的,像有很多人在小心地说着悄悄话,怕别人听见说话的内容,又怕别人听不见他们在说着话。

  这是我回到老家的第七天,身体已经完全适应这里的生活,只是有时会有短暂的心慌,无所事事的空虚,会突然感觉到被世界抛弃。

  从出生到八岁我都生活在这里,之后每个月回来一次,再之后每半年回来一次,再变成一年回来一次,后来就不怎么回来了。

  现在又回来了,或许是想通过住在这里更好地走进自己吧,我从一座热闹喧嚣的城市回来,那座城市正在建设,所有的城市都在建设,永远在建设。每天,那里都有新闻发生,每天都有人遭遇意外,每天都有人在狂欢和哭泣,新闻在不断地歌颂时代,人们在抱怨交通,诅咒环境,所有的眼花缭乱,所有的虚张声势。在这些东西填充的日子里,每个人,都离“自己”更远了。

  我带着这些背景声回到山村里,像一只疲惫的老马,因为背负太多而走不动。可是大自然正按它自己的方式在运行,它不会管你正在遭遇什么,它只是生长着,发生着,它永远是这个样子,春夏秋冬,没有什么能够改变。

  是那么奇妙,我身体里一部分早已沉睡的知觉正慢慢打开,就像我的女儿,她第一天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双脚不敢落地,那些既不平整又湿漉漉的泥土把她吓坏了,可是慢慢的,我看她在田埂上奔跑,那分明是一种飞起来的状态,她正变成这自然的一部分。

  我也是,我本来就应该是,每个人都应该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就住在爸爸建造的一座房子里,这房子坐落在一条小溪边,房子的左前方有一棵老树,老得没有人能说清楚它的年龄,它的树干需要五六个人才能合抱,它的枝叶繁茂,一点也没有要老死的意思。

  老树不死,但有人会死,死亡在这里,在自然里,是一个平淡的词语。

  我们的房子隔壁还有一座房子,从我家楼顶望过去,隔壁这家主人正在院子里做木工活,新鲜的木头被刨得平整又光洁,木屑满地都是,爸爸说,主人在给自己“割大板”,就是做棺材。

  这位主人大约六十来岁,体格还硬朗,他一边和妻子说笑一边用力干活儿,有时停下来,眯着眼睛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差点就要躺进去试一下大小合不合适了,我看他露出满意的表情。

  小溪对面有户人家,常年只有一位老人在家,老人的儿子出门打工了,老人每天拿着一只烟斗在村里转悠,转着转着就会走到他家屋背后的半山上,那里有一座空坟,是他给自己准备的,他给他的坟除草,有时带一瓶酒去喝。有一天他在坟前骂,哪个龟儿子把我的坟弄脏了。后来听说,不知谁在坟里撒了灰,这叫偷坟,有人见这里风水好,将自家死去的亲人的骨灰撒了些进去,想要好命运。

  有一位老人,爸爸说,他很老了,在他临死前一个月,他爬上另一棵老树砍掉了东面的树枝,他跟他的女儿说,他死后就埋在这砍掉的树荫下,一个月后他就死了。

  还有一位老人,他也很老了,住在更高的山上,他不愿照相,请我去给他画一幅画像,他的儿子把他扶到院子里坐下,他那天穿着老式的不常见的中山装,坐在一张老旧的太师椅上。我支起画架拿起画笔时,这个威严的老人露出了对这个世界的温柔的表情。在画像的一个多小时内,我没有感觉到时间的存在。

  ——他们就是这样对待死亡,死不是悲也不是喜,死只是一个事实,一个早已从出生那天起就接受的事实。人都会死,只有那棵老树,永远枝繁叶茂,不会死。“那个谁谁谁,昨天死了。”奶奶坐在老家屋檐下跟邻居聊天。“烧的还是埋的?”邻居问。“死在县城里,只有烧了噻。”“啧啧……”

  越简单越快乐的小小

  经常听人说,越简单越快乐。这句话说起来很轻松,做起来却不易,简单不是你想要,想要就能要。至少,在想着“我要简单”的时候,你其实已经在复杂里待了不少时间了。

  因此会特别羡慕那些天性“简单”的人。我身边就有些这样的女孩,她们经历和性格都各不一样,但通常有一点是共通的:不纠结,简单明媚。说得过一点北京话是“二”,我们四川话也有一个词:“闷墩儿。”

  我们阳光房的小小就是个闷墩儿。

  小小是我姨的女儿,她来阳光房之前,姨打电话说:我家小小人简单,有点笨,但做事认真,你多教下她哦。我想,认真的姑娘我喜欢,做服务员吧。

  小小看世界常常是非黑即白的,少有灰色地带。她觉得一个人好,就会认为那个人好上了天,她若讨厌一个人,会恨不得把“我讨厌你”四个字写在脑门上让对方看到。闷墩儿小小也藏不住什么秘密,心里想什么总能一眼看出来,而她的那些小心事也真是小得很,但在她自己看来却大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