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于布料,嗯,这感觉让我想到日本菜,用最简单的烹饪方法展现食材本身的味道,而川菜呢,大多数菜品是把各种食材混合在一起,产生碰撞之后刺激味蕾,当然也不好说是哪个更好。
再回到设计,问题就来了,只是做减法,只是把材料本身的美展示出来,算不算设计?
好像又不是简单的减法,总是希望通过减法向买衣服的人传递一些我的意图,在一个纷乱的色彩过多装饰过多的世界,通过减法,我想我是有话要说甚至不吐不快的。
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如果减法能达到表达某种主张的目的,那它本质上也是一种设计?
做事情永远想如何能“不做什么”,专注减法。学东西永远想如何能“再做点什么”,专注加法。
扎实、精进地往前做,往前走,把目的放下,会有一种自然的方向感带你到应该去的地方。
在简单的手工里,和自己相处
我理想中美好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早晨自然醒来,整理完毕,泡一杯咖啡,这一天没有特别需要做的事,书架上随意拿出一本书,读几页,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发发呆,然后就坐下来,坐在我的手工工作台前,拿出我珍爱的印花布,开始构思:今天,我得缝个什么样的小东西?这个东西适合送给谁?
这个时候,面对手中的小活计,我深切体味到物质世界所包含的精神的美。让每一件手工作品富有精神的含义,“用精神的钥匙来开物质世界的门”,我觉得那门内的世界,美好得就像初恋。
我人生的第一件手工作品是给我外公织的一条裤腰带。用两根竹签削成的棒针作工具,材料是我妈的一件旧毛衣拆下的线头,我本想给自己织一根发带的,但是不会收针,只会往前织啊织,早上我妈给我起好针她就出门了,我从早上开始织,织到下午我妈也没回家,那根发带就自动升级成了很长很长的裤带。
那根裤腰带,我外公用了好多年。
上大学的时候,流行给男朋友织围巾,寝室熄灯后,整个楼道里坐满了手捧毛线的女孩,大家安安静静静坐在微弱的楼道灯下,捧棒针的双手摆在胸前,摆成一个虔诚的姿态,一针一针地织着,偶尔会听到一声棒针掉到水泥地上的声音,叮咛咛咛咛——,那声音穿过安静的走廊,像极了女孩们心中细细密密的小心思。
我没有男朋友,躺在床上和同样没有男朋友的小梅聊天,聊将来找个怎样的男人,聊着聊着,门开了,一个脑袋探进来:亲爱的,帮帮忙啊,我掉针了。
——没有男朋友,但是我的手工技术绝对可以当女孩子们的老师。那个时候,班里差不多每个女孩子送给各自男朋友的围巾里都有我的功劳:起针、收针、加针、减针、勾花,或者有人织到不想织了,我帮她们收拾烂尾工程。
因为会玩手工,我常被人冠以“勤劳”、“温柔贤惠”等等诸如此类的美名,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解,我只是喜欢玩,兴趣所在,这和有人喜欢打游戏有人喜欢逛街有人喜欢搓麻将是完全一样的道理。只是玩着玩着,就像文章开头说的那样,似乎找到了内在的精神的含义,有些什么珍贵的东西被唤醒了,觉得这一切,更好玩了。
因为“手工”总是和劳动相连,而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劳动总是需要勤奋、辛苦的,需要不断学习,不是“玩”的。就像小时候我很不喜欢而老师总是放在嘴边的一句话: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为什么是苦呢?如果这话改成“书山有路玩为径”或者“学海无涯乐作舟”,是不是爱学习的孩子会多一点呢?
这个世界有太多不正常的事情发生,所以那些正常的普通的事情反倒显得特别了,比如做手工。最近看到王小峰在博客上说:“今天,人们做什么都会自然地跟目的挂钩,背后是一些功利性的驱使,衡量很多东西的标准是商业利益或是社会认知度。而人本身该具备的很多东西,都在这种标准下消失了。玩物才能尚智。”
玩物才能尚智,这话说得好。而且你不得不承认,简单劳动可以让思想更加自由,人处在一种简单的琐碎中,心灵反而更放松,精神世界的升华不一定是读了多少书、走了多少路就能完成的。有时候走过田间,看到那些在土地上自由劳作的老农民,他们脸上呈现的智慧,他们口中说出的那种直白、深刻、和土地相连的话语,总让我心生敬畏。
常有人问我,你怎么会有时间做手工呢?
仔细想想,“没有时间”实在是个很虚无的理由,关键在于你想不想去做,愿不愿意把大把时间“浪费”在你认为美好的事物上。几块碎花布,在你的拼接下变成让人惊讶的模样,飞针走线里,它们开始生动,开始有自己的风格和气质。这过程在我看来,美好得很。
人到了一定年龄,开始更在乎自己的内心,开始去思考那些年轻时来不及思考的问题,喜欢一个人静静生活,少了抱怨和解释,多了沉默和孤独,甚至妥协。所以,喜欢在简单的手工劳动里,和自己对话,与自己相处。
我是这样来解释自己和手工的关系。
我们生活在一个散乱又匆忙的世界,如果不是被这手中的小物件吸引,还真难找到一段独自面对自己的时间。沉下心来让身体投入到一项简单劳动中,精神就会得到放松。
过去这半年,我的人生经历了不小的变动,在最艰难的时刻,我选择拿起画笔,在布上涂抹(这也是手工),我给自己画了一片油菜花地,两朵玫瑰,一瓶百合,在画的过程中,那些花呀草呀安慰了我,渐渐没有了焦虑。
有一天我突然特别想要一双鞋子,一双小时候我梦想拥有但一直未能如愿的丁字牛皮鞋,我把想象中的样子画出来,找到皮鞋店的师傅,跟他做了好多次艰难的沟通,终于一起做出了这双梦想中的鞋子。我把这双鞋子挂在网上,居然很多人也想要,我就为她们做,这就开起了网店,开始画更多的鞋子、衣服和包包,这件事让我快乐得不知所措。
我跟朋友们说,我现在是一个小手工业者了。小手工业者万岁。
做你喜欢的事。并且,穷尽一切可能把它做好。
我想为自己设计一双鞋子
在我们城乡结合部,时常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出门去逛,看到一家手工作坊,小店里摆满了皮鞋,那些皮鞋的款式很俗气,和其他商店里卖的工业产品是一样的(这可能是让老板自豪的一点吧)。但小店的里间就是个小作坊,这个小作坊证明,外面那些看上去像从流水线下来的标准的皮鞋真的是一双一双做出来的。有两个小工在灯下工作着,他们正把一张挺大的皮裁开,旁边的架子上摆放了好多双半成品。
我问老板,可以我画图,一双鞋子的图,你帮我照着图做出来吗?老板说,可以啊。
这就对了,我想为自己设计一双鞋子。
我想要一双舒服的,可以到处走的,能配我大多数衣服的,不太软也不太硬的,耐穿的鞋子。我从来没有在商店或者网店看到我想要的这双鞋子,老早我就在想,要是能自己做一双出来就好了。
现在,机会来了。
皮鞋店的刘师傅不在,我去店里问那个胖胖的女工,我的鞋还没做好啊?没做好,女工说。
本来做了一只出来,刘师傅说不对,要重做。
我的鞋和别的客人定的鞋不一样,因为是新画的图纸,没有现成的模具,要先把模具找到。找了一个不配,刘师傅说得重新做一个模具,于是上厂子里去了。真没想到一双简单的鞋会这么麻烦,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刘师傅真好。
一个想法,如果这双鞋做出来还不错,我决定开店卖设计的鞋子,这样刘师傅的模具是不是就不浪费了?可以做很多双嘛。
很早以前打算开个公益小店,现在放弃这种想法,就开一个小店,一个普通的小店,里面卖我的原创小品,喜欢且价格能承受就买,不喜欢也不会为了别的理由将就买下来。至于假如真能赚钱(一分也是赚嘛),我会把这些钱用在该用的地方。
当然,怎么用是我的自由,我爱自由。
从刘师傅手里拿到鞋了,和想象的差不多,小作坊制作的东西,总有什么和流水线下来的不一样。
其实款式相当简单,可能会让一些人失望,不过一开始就说了,我要的是最简单的鞋子,也谈不上什么设计,就是想象了一个样子,把它画出来(画得也不好),再去找师傅,给他看,跟他说,没事去他店里再盯着,最后就做成了。
我喜欢用时间和感情堆积起来的小玩意儿,我愿意把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
衣服的温度
再没有一件事物能像衣服这样,简单直接地展现一个人的爱好,素养、文化、性格等等了。
刚毕业那会儿喜欢穿职业套装,整天昂扬着身躯做人,潜意识里其实是特别希望得到承认,紧裹着身体的衣服也帮助呈现出一个紧张的我——不舒展,一副奋力讨好世界的样子。老实说,现在的我一点也不喜欢那时的自己。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一并讨厌穿职业装的人,事实上,有很多人把职业装穿得漂亮又有尊严。
二十八九岁的时候,标配是匡威鞋+牛仔裤+短袖T,可能意识到年龄大了,特别想让自己看起来年轻,走在校园里有人把我当学生会暗自窃喜。
现在呢,穿衣服的第一位是舒服,取悦自己。喜欢穿得有趣,但不会让自己太出格,在细节上有追求,大的方面会考虑环境(比如出现在一群陌生人中时,不会让别人因为你的着装而诧异),分寸感,这很重要。
而身为一个做衣服的人,如果说对这世界还有野心,那就是希望衣服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人心,通过衣服告诉别人,你可以选择过这样一种生活。
我的衣柜里有几件保留了十多年并且每年都会拿出来穿几次的衣服,这几件衣服对我有不一样的意义。我穿上它们会有一种“活在这个世上有美好的人事可回忆特别踏实”的感觉。这些衣服中,有某位朋友在一个特别的时刻送的,有某次旅行途中买下的,也有自己织的。这些衣服印证了我对服装的理解:在物质世界里追求精神的含义。物质如果没有精神的投射,那它就只是物质,这就好像商场里一个两万块的名牌包包,它放在那里,它就只是个包包,我不了解这个品牌,它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人与衣服之间能建立感情吗?答案是肯定的。设计师赋予衣服外在的形式,不同的人让衣服呈现不同的生动。
我固执地相信在一件衣服产生的过程里,从织布到裁剪到缝制,每一个细节,有心的人能让衣服拥有灵魂。也因此,工业化的流水线只能生产单纯的物质,只有手工才会让衣服获得温度。我工作室的同事,他们每个人都能独立制作一件成衣,这和那些待在工厂里可能永远只是在其中一个环节工作完全不同(比如给每件衣服缝扣子或者锁边)。后者是产业工人,而前者,我们叫他们匠人,或者职人。
学茶的时候老师为什么要求大家做那些就“泡茶”这个单纯的目的而言完全不需要的动作?在我看来,这是因为在这些动作里,你的心会静下来,你会更加珍惜眼前这道茶,你会在一种近似仪式感的自觉里找到人面对物的虔敬心。有心了,茶味自然不同。我相信衣服也是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