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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2)


  有天晚上我看她一个人坐在吧台闷闷不乐,问小小你怎么了?她说,好失望,刚才进来了个帅锅,长得真是帅啊,我看到他就赶紧坐直了,还把肚子使劲往里吸,可是我才吸了三秒钟就看到他后面还跟了个大美女,名花有主了,真没意思,立马把肚子松下来了,到现在也懒得再吸啦。

  她在说这些的时候,可不是当笑话讲,她是真的失落。当然,在我哈哈大笑之后,她也很快就又没心没肺地傻乐了。

  小小对世界有最简单的信任,总是把人性看得很美好,她逛一趟街会给“离家出走没钱买饭吃”的人五十块钱,走过天桥会花两百元买回一对“祖传宝物急着还债低价抛售”的假玉镯子。每次受骗,会难过一下,但是经验并不能使她世故,下一次,她又会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投入到对美好和好运的想象里。

  除了做阳光房的服务员,小小也做淘宝店的客服,每天固定时间守旺旺。有一天路过电脑,看她喘着粗气使劲在旺旺对话框里敲字:你不是***,我也不是***,没得哪个是***,我又没说你是***。

  吓我一跳,我说小小你怎么能骂人呢?

  小小也被我这一问吓到了,她着急地辩解:我哪儿骂她嘛,她说你当我是***啊,我就跟她解释,我没说她是***,她不是***,我也不是***,是嘛,没得哪个是***……

  她越解释我越不明白了,索性去看聊天记录:

  买家:今天能发货吗?

  小小:有点恼火。

  买家:能发还是不能发?

  小小:不得。

  买家:问你今天能不能发货啊!

  小小:搞不赢啊。

  买家:你什么意思,当我***啊!

  点进去买家资料,收货地址广东,可怜人家哪里听得懂四川话。我正告她:我们的客人来自祖国各地,你一定要用普通话和人交流。她这才回过神来,说,哎,我平时每打一行字之前都要在心里用普通话朗诵一遍的,这两天用四川话聊QQ聊多了,搞忘记了。

  她那个笨拙又真诚的样子实在让人忍俊不禁,是笨拙又真诚,就算是和人吵架,也是笨拙又真诚的。

  小小的直接领导王志春爱骂人,小小经常被她骂得半天回不过神来,比如发现当天有订单发错货了,王志春张口就来:小小你个瓜娃子……小小呢,就张大嘴站在那儿干瞪眼,等王志春骂完一阵风走远了,才闭上嘴吞下口水:妈哟,这一单不是我发的!

  小小觉得委屈,每次被骂之后都下定决心下次要骂回来,一个人坐在电脑前仔细排练如何与王志春对骂,但是王志春每次都骂得不一样,到下一回,她又只好干瞪眼。

  愚人节这天,小小自然是最出彩的一个,一大早她就给我打电话:姐,谢谢你帮我充话费啊。

  不用问也知道是阳光房的姑娘干的好事,我在电话里跟小小说:要谢谢你,愚人节我们一起快乐。

  很庆幸我是个乡下孩子

  十来岁的时候,外公和姥爹(爷爷)都还活着,我喜欢听他们讲和村子背后山上的彝族打仗的故事。外公是共产党员,姥爹担任过国民党统治时期的保甲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个身份的不同,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关于战争的版本是不一样的。外公说彝族人很凶残,他们有枪,被他们抓去的俘虏从来没有健康地回来,要么死了,要么残了。姥爹眼里的彝族则温和些,我记得无数个天空被夕阳染红的傍晚,姥爹坐在屋檐下,手拿长柄烟斗,我给他的烟斗里添上烟叶,他一边咂嘴一边开始讲:山上那些老彝教嘛,有啥子嘛,就是有点不要命嘛……姥爹从不认为和彝族人的冲突是“战争”,他们只是来抢汉人的牲口和钱财,抢到了就跑回山顶去了,姥爹也有枪,他不怕他们。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故事了,解放后,彝族人直接从奴隶社会进入社会主义新中国,他们的枪和姥爹的枪都交给了政府,彝族人和汉族人之间的冲突慢慢消失。到我能记事的时候,每到赶场天,家门口总来来往往着彝族同胞,他们身上特殊的气味混合着咿哩哇啦的彝语塞满了我整个童年。

  我出生在大西南云贵高原边陲一个小村庄,小村庄位处一座大山的半山腰,再往山顶的方向爬两个小时就是行政区划在凉山州的彝族村寨了,虽然属于凉山,但这些彝族村寨更靠近我们,他们但凡有商业上的需要都会往我们这边跑,彝族人理所当然成为我的成长里从不缺席的一部分。“老彝教”,我们那儿的人从来都是这么称呼彝族人的,“彝族”这个说法太过文雅,放在一个民风彪悍的地方就有点奇怪。

  1985年,爸爸是酒厂老板,我妈在我家院子里开了个商店,除了卖酒,也卖些副食布匹什么的,来商店买东西的人,有一半是彝族。赶场的时候,背一筐洋芋下山卖给汉教(彝族人也这么称呼我们),再到商店里买酒喝到太阳落山,临走时给老婆孩子带一包水果糖一块棉布,这是每个彝族人最享受的一天。那个时候,我家院子里常常挤满了彝教,他们大多席地而坐,几个人围坐一堆,每个人手里捏一瓶白酒,面前摆着一封红糖饼,吃一口红糖饼再举起酒瓶喝一口酒,然后嘴里发出“啧啧啧”的感叹,个个快活得像神仙。

  神仙们喝完酒就该回家了,但常常有人喝完还想喝,这就又来买,有的人没钱了,就把一开始给老婆孩子买的棉布糖果退掉换成酒,这些又喝完了怎么办?这时候就有人对着我妈喊汉话:阿么老板娘喂,先赊起要得不?阿么,要得嘎?

  我妈通常是同意的,她如果不同意,彝教们就去找我爸,我爸爽快得很,二话不说就把酒给人了。喝醉了的彝教走路东倒西歪,村子里的小孩子都有些怕他们,不过他们一旦借着酒劲唱起山歌来,小孩子们就围拢上来跟着穷开心。那歌声准确地说是喊声,是从身体内部崩裂出来的带着一点曲调的喊声,通常是这样开始的:“阿么次朵——朵乐嗨……”也有喝醉了打架的,他们自己打,也和汉人打,奇怪的是,不管喝得再醉也不会在我家院子里打,打架的地方通常是村口那棵老榕树下,那棵老榕树长在路边的高处,不少人打着打着就从高处滚下去了,这场架就算是结束了。过不了多久呢,又看见打架的人结伴来我家买酒喝啦。

  彝族女人也来赶场,比起男人们,她们要含蓄些,她们对汉人世界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而且她们总是那么直接地展示她们的好奇。比如,她们喜欢盯着我看,一直盯着,怎么说呢,仿佛一个穿对襟衣服的汉族小孩不是人,而是一个新奇的物体。她们每个人都长得好看,鼻梁高高的,皮肤黑黑的,眼仁白白的,眼珠子又大又亮,老实说,那么些年我一直没习惯被这些好看的女人这么盯着看哪。

  总的来说,我家开这个商店也没赚到什么钱,倒是因此结识了不少彝教朋友,每年火把节,我家都会收到羊后腿,这是羊身上最好的部分,Qiobo们(彝语里朋友们的意思)把羊身上最好的部分送给了爸爸。我记得最多的一次一共收到二十只,太多了吃不完,我爸就叫来全村人消灭了它们。

  在那些Qiobo里,有一个叫“纳尼”的人和我爸关系特别好,有一个傍晚,他在我家院子里和我爸喝完一斤粮食酒之后就离开我们那儿去了内地,一年半后回来了,他开着一辆JEEP车出现在我家门口。这个时候,我爸的酒厂已经倒闭,但他还是拿出私藏的好酒招待了纳尼,纳尼几杯酒下肚,把我拉到身旁,从白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叠钱放在我手心,那是两千块,那是1990年,两千块多得把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纳尼一边给我钱一边对我爸说:小福滴(我的小名)读到哪儿我供到哪儿,大哥你放心,你要是拿不出钱,找我!

  后来,在我上大学需要钱的时候,我爸真的拿不出钱了,他把仅有的十万块都垫在了纳尼的一个建筑工程里,而纳尼自己正四处躲债,偶尔也偷偷跑来我家找我爸喝酒。我妈要我爸问纳尼还钱,我爸反问我妈,你想想当初纳尼二话不说放两千块钱在小福滴手板心,我现在开得了口吗?

  我曾经上过的一所师范学校,有五分之一的学生都是彝族,他们大多是被保送上学的,毕业之后回到自己的老家教书。在我们班里,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一个彝族女孩,她长得很美,嗓子更是出奇的好,这么多年,快二十年了,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每年都会见面。她目前在老家一所小学教音乐,在之前,她做过运动员,歌唱演员,甚至警察,她有着让人唏嘘的人生,总让我想到爸爸那个后来完全失去联系的朋友纳尼。

  为什么我和我爸都曾经有一个那么好的彝族朋友呢?是不是我们的血液里也流淌着一些彝族人的基因?现在远离了老家的小村庄,我和爸生活在内地,但我们都常常会被刚认识的人问:你是不是彝族?每到这样的时刻,我总是不正面回答,情愿让对方误以为我就是彝族,我心里充满了这误会带来的骄傲,这是很美妙的。

  老家

  老家在八百公里之外的攀西大裂谷,亚热带季风气候,常年四季如春,但是今年,很特别地,下雪了。

  早晨在成都的雾霾里醒来,我跟自己说,回家吧,这就带着女儿出发了。

  回家的路很漫长,把一件事从想落到实处从来都需要经历千山万水,对此我早有准备。吃过早饭后出发,路上遇到天气变化带来的大堵车,等我们的车开进九曲十八弯的村级公路,已经是夜晚十点半,月亮挂在天空,很大很圆的月亮。

  全村的狗儿都被女儿吵醒,她望着窗外哇哇大叫:哇月亮,妈妈月亮,哇好多狗,妈妈你听好多狗在叫,哇,妈妈你看山上有雪,好大一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