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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3)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见在月亮光下依稀可见的半山腰的雪,雪不算多,远处看去,还真是一坨一坨堆在山脊上,这里一大坨,那里一小坨,背景当然是树,晚上看起来是黑色的树,树是沉默的,雪也是安静的,但在这黑色背景下有那么点跳跃的意思。

  打开车窗,彻骨的寒冷,这冷和成都不一样,成都的阴冷无处躲闪,黏呼呼昏沉沉,这里则是清脆干冽的冷,是结结实实的冬天,自然的,春夏秋冬的冬。

  奶奶和家里那只叫仔仔的老狗在门口迎接我们,厨房里煮好了一锅热豆浆,屋子外犬吠声渐渐平息,山村里安静了,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我们进入房间躺下,盖上两层棉被,带着一种长久疲累之后的满足感入睡,等待着被山村的太阳唤醒。

  什么都对了,只要回到老家。所有问题,身体上,心理上,情绪上,大脑里,感觉,思维,呼吸……会都对了,全都不是问题,只要回到老家。睡很少的觉,做很多事,拍照,爬山,开车,聊天,带孩子,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累,时间变得很长,很够用。

  在城里生活了十多年,其中一个梦想,是拥有一间带窗户,面对植物,采光好的厨房,到现在这梦想还是个奢望。如今奶奶就生活在我这个梦想里,她一个人的厨房,十几平方,两个窗户,窗外是村里最大的一株榕树,阳光透过树影,听得见风吹过山间,窗内几件简单的厨具被奶奶擦得很亮很干净,静静待在自己应该待的位置上。

  奶奶一个人住在这幢两层小楼里,女儿家就在一百米外,每天来看看她,她八十五岁了,除了牙齿掉光,其他一切都好,耳聪目明,自己种菜吃,两年前还养猪。现在我爸不让养了,她没事的时候觉得无聊就去地里帮女儿做事,这些天正是生姜收获的季节。

  我爸三年前新修了这房子,把奶奶从更高的半山上接下来住,爸现在住在成都的时间多些,但每在成都待上两三个月身体就不对,就要回来住一段时间,这次也跟我一起回来了。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地窖看看自己酿的那些小麦酒,58度原浆。他给酒缸擦掉灰尘,挪动一下位置,看看每一处缸口有没有密封好,计划着哪一缸在哪个时候送给哪个孙女。做完这些走出地窖,面对大榕树长叹一口气:“还是老家好,我和你妈老了也总是要回到这里的。”这些年他总这么说。

  整个村子都很安静,年轻人大多数在外打工,孩子们在镇上的学校寄宿读书。村口的小学废弃了好几年,操场变成晒谷场,冬天也没什么可晒的,偶尔有人翻进去打篮球。去年回家还能见着村头有不少打麻将炸金花的村民,现在也不见了,也可能这次回来得不是时候,不是周末也不是节日。

  这次降雪对农作物的影响很大,去四爷家拍照,他和四婶正在屋后自留地里补种四季豆。一个月前种下的四季豆刚刚发芽就碰上冷空气,全部冻死,每家都这样,都得补种,四季豆种子价格也就飞涨。四爷在院子里抓起一把黑色的豆种给我看:看嘛,就这个,四十块钱一斤,还是找熟人买的。

  不止是四季豆,小河边的佛手瓜和芭蕉都冻坏了,枇杷的收成也赶不上往年,但总的说来,冬天是土地休整恢复期,整个村子里最重要的烟叶种植并不会受到影响,大家脸上看不见沮丧,来年可盼望的还有很多。

  四爷年纪不大,四十出头,村子里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人都进城打工,他却不愿意,说在乡下钱是少赚点,但自由,“看不来人脸色,在城里浑身不自在。”他两个女儿,大的十九岁,中专毕业在城里帮人卖衣服,小的十四岁,在镇上念初中,“两个姑娘成绩都不好,超得很,回来又干不了农活,不指望她们。”我问那你老了怎么办?“老了但是还有点用的时候就去帮娃儿带娃儿嘛,再老点啥子都做不起了,还是要回来,要死在这儿才对,两个娃儿老了恐怕也还是要回来哦。”

  “要死在这儿才对”,“老了总是要回去的”,这些话,奶奶,爸爸,四爷,他们都这样说着,像说“明天可能要下雨”,“今天晚上吃腊肉”一样随意和自然。

  我想,我老了,恐怕也还是要回来的。

  外婆和外公

  外婆和外公,他们面对死亡的态度曾经让我费解。外公在我十三岁那年离世。我记得他永远是一副要与病魔抗争到底的姿态,每当疼痛来临,他咬紧牙关鼓起双眼,像个随时准备上战场的战士。他每天按时服药,坚持散步,生活有规律,用力地活着。尽管死亡一天天逼近,他却是一点也不相信的样子,随时企图要逼走死亡。在最后的时刻,他抱着他的两个女儿亲吻,每一个细胞每一次呼吸都在表达对生的不舍。

  五年前去世的外婆则没那么积极,去世前半年我见过她,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形了,她皮肤发黑,眼神混浊,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不像样,她坐在火堂前添加柴火,火光印在她的脸上,我清楚地看到她一张脸上深深的皱纹,以及皱纹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她抬头望我,露出的竟然是孩童般的笑容:蝴蝶回来了哇,进来坐。

  我就坐在她身边,小心地坐着,和她一起看着火堂里的柴火。柴火之上是一壶水在等着沸腾,时间好像停止了,我一动不动,生怕惊动什么。外婆却不,她用颤抖的手从衣服兜里翻出一颗酥心糖,掰成两瓣,一瓣放进嘴里一瓣递给我。她说,蝴蝶,吃哦,甜哦。她坦然接受死亡的降临,从不打算反抗或者争取什么。她不再吃药,却每天嗑瓜子。

  外公和外婆,一个积极中映照出恐惧,一个消极中却透着乐观,而到底哪个,才算是勇敢?我想这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不同,又或者一个母亲和一个父亲的不同。

  外婆结过三次婚,生过八个孩子,活下来的有六个,据说在那个年代,这算成功率高的了。我无法知道也无从想象在抚育孩子的过程里她所经历的,只记得她嗓门大,爱骂人,时刻以进攻的姿态保护自己,所有悲哀和苦痛都写在脸上。她面对死亡的态度就是她面对这一生的态度:被动承受,坦然接受,在大悲观中坚持着细微处的乐观。这些特质,在我妈身上也有。

  大饥荒年代,外婆偷过东西。外婆家隔壁就是村子里的粮仓,外婆指挥外公在墙上钻出个手电筒大小的洞,然后她做一把长柄木勺,每天挖一点点粮食过来,这才救了一家人的命。据说外公一直为这事耿耿于怀,偷东西总是不齿的。外婆却没有丝毫纠结——在一个母亲的心里,孩子的命胜过所有。她事后谈起,是自豪的。

  大概女人都是这样:容易妥协,逆来顺受,也不抱怨。而一旦认定的事情就会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包括爱上一个人,或者人渣。所以,女人不爱讲道理,女人的世界里只有“认死理”。

  而男人呢,看一个男人如何,恐怕要看他爱上了一个怎样的女人吧。一个男人最高的品位,就是他选择的女人。

  电影《冷山》里,那个在战场上渴望归家的男人,需要克服的是难以想象的直接的困难,而战火之外的冷山,他的女人,一天天对抗粗粝的生活,在一片荒芜之地等待。说不上哪一个更难,但如若将他们的身份对换,恐怕都不能走到电影结束相见的那一刻啊。这两种坚持本就分属于一个女人的隐忍和一个男人的勇敢。

  翻过一座山,看见前面还有一座山

  宝宝在肚子里6个月的时候有一天见到几年没见的一位好老师,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天,树叶落了一地,她看着大肚子的我走进屋内,笑着的脸就流下了眼泪,她说,我觉得你还是个小女生啊,怎么要当妈妈了,心疼。

  没错,她在说“心疼”,我有些诧异,被她这句话杵在那儿站着,半天回不过神来。因为一般的朋友看见我这样通常都会说真好啊恭喜啊男的还是女的啊诸如此类的话。也许是因为她许久不见我了,也许是她想到了自己的人生,总之,那个时刻她是在为一个女人的生命感慨吧,我也被她搞得鼻子发酸了。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师生,她是我人生路上很重要的一位忘年交,这么多年书信往来,她一直把我当朋友,或者孩子。

  理解她的感受,因为我有时候也会那么想的,我觉得我自己都还没长大,怎么就开始老了。就像山坡上的一株野草,一阵风过雨过,什么都还来不及听来不及看,风就过去了雨也过去了,新的一场风一场雨又要来了,来不及道别,又匆匆迎接。

  而生孩子,成为一位母亲,大约就是“开始老了”的最明显表现吧。慢慢长大(变老)的过程就是慢慢去承担责任的过程,一个生命要对另一个生命承担责任,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特别理解那些一辈子不打算要孩子的人,我以前也这么打算过,我是这么想的:我自己的人生都乱七八糟,自己的人生都承担不了,生个孩子不是添乱么。

  好在人并不都是清醒和悲观的,有时候在迷迷糊糊中(或者头脑发热)做出的选择就这样决定了一生。现在,多么不可思议,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现在,每每想到那张深秋明媚的阳光里老师笑着流泪的脸,幸福又伤感的情绪就扑面而来。

  小女生慢慢长大,慢慢知道那些迎面而来的不可改变的事物,那些躲不开的命运,你除了全然接纳,没有别的办法。生命就是翻过一座山,然后看见,前面还有一座山。

  懂得了这一点,其实也就释然了,幸福又伤感地释然了。

  早上出门上班,我顺手拿起围巾挂在肩上,妹妹看见了,她跌跌撞撞跑过来用力拽围巾,她要把围巾拿开扔在地上。她一岁半了,她懂得围巾和“妈妈就要离开我”之间的关系。最近两天她都是这样,她一开始并没有闹,只是用力拽啊拽。我蹲下来紧紧抱住她,狠狠地亲她,再离开时她还是瘪嘴哭了,我在她的哭声里离开家门,在她的哭声里加快脚步。

  这是平常的一天,姐姐去幼儿园了,妈妈要上班,这是一个小东西在表达她的委屈和依赖,妈妈就在这样的依赖里往前走,幸福着,也伤感着,翻过一座山,看见前面还有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