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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会跳舞的灵魂(3)


  菜市永远能燃起你心中热爱生活的愿望,菜摊上各种颜色的蔬菜瓜果,水产区湿漉漉的地面偶尔蹦跶着的一条小鲫鱼,卖猪肉的大姐气沉丹田对身旁小孩一声呵斥,以及漫天的讨价还价声,即使不买什么,逛一逛也神清气爽。

  穿梭在各种颜色交织的菜摊中间,眼前就会出现遥远亲切的画面,鲜嫩油绿的香椿一把一把放好,这说明不远的乡下刚刚下过一场雨,黄豆连着植株卖,这表示田间劳作的农民又要开始新一轮播种了。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四时更替,在这一方菜市得见。你放心,这个菜市卖的都是当季农作物,逛这里的人都会过日子,精打细算,那些违反季节规律的东西成本太高,无法立足。

  市场里有不少附近的农民,背着自家种的小菜,随便找个位置,放下背篓,人就蹲在一旁。喜欢从他们手里买过有虫眼的青菜,除了菜,我还从一位大爷手里买回一株栀子,它长得一点不招人待见,枝叶零乱,四仰八叉,拿回来种在院子里,不久就开出小但是香的白花。

  最早听说这个地方,是第一次去先生家听公公讲出来。老人家年事已高,很多事不记得了,一个人逛街还走丢过,但他见家里来了客人,饭桌上高兴,当场许诺:“你下次来之前先打个电话,我赶车去苏坡桥买新鲜的鸽子蛋。”先生事后解释,“去苏坡桥”是老成都上点年纪的人们一件隆重的事情。

  苏坡桥过去是成都人的乡下,近郊的一个镇子,据说以前这里真有一座桥,是苏东坡大学士捐资修建的一座廊桥,横跨在清水河上。如今,廊桥已不见踪影,就连“苏坡桥”这个地名也只出现在老成都的口语里,能见着的只是河的背面“苏坡社区街道办事处”,冷冰冰一块牌子。

  苏坡桥已去,菜市依旧在,经年累月形成的菜市生态仍然顽固地保留着当初的景象。就在菜市的头顶上方,高楼大厦中间,几年前早已矗立直达温江的光华大道,不远处还有更早出现的“苏坡立交桥”。

  围绕苏坡菜市的几个小区已经很破败,一位朋友八年前就买下了菜市场旁边一套房子,全家搬过来住着,简单装修,等着某天的被拆迁,以此拿到一笔安置费。他们一家在等待中过去了八年时间,每一年都在想,快了,快了。

  可能真的快了。

  感谢那些花草

  不仅是味觉和童年有关,花草也一样。

  最喜欢的花还是红山茶,小时候长在老家背后那片山上的野生红山茶,五瓣,有好看的花蕊,有幽香。那些年岁里,“夏天捡菌儿,冬天掏茶花”对我们而言,是仅次于过年的节日。

  “走,去掏茶花”这句话,在老家村子里是和“去赶场吧”,“请明天来我家做客”一样的郑重。

  是的,掏茶花,不是采,也不是摘,我们一直说“掏”(听起来就像是去掏鸟蛋)。这种红山茶并不是漫山遍野都开,它们总点缀在松林深处的灌木丛里。远远看到几朵花,披荆斩棘走过去,就那么一株红山茶从一大簇茂密枝叶里探出头来,旁边很可能还依偎着一棵浑身长刺的覆盆子,要小心被扎到。红山茶的枝干很高,花儿又开在枝干的上部,要把它摘下来,必须得爬上树,长得太重的人还不行——枝干又细又高,太重的人会压断树枝一头栽在树丛里。所以你可以想象了,“掏”茶花,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要掏的也不是盛开的山茶花,而是花骨朵。拿回家来插在搪瓷水杯里,放在堂屋的神龛上。那个神龛是家里最庄严的位置,我们小孩子的东西哪能放到那上面去,只有这一束山茶可以享受这么好的待遇。茶花放上神龛,我每天起床就跑进堂屋换水,观察它的变化,直看到花儿开了,又花枝凋落了。落了一地的花瓣也不舍得扔,捡起来放进书本里,压一个星期再打开,美美的带着香气的书签。得来不易,因此备加珍惜。

  在别的地方,我再也没有见过开得那么肆意又端庄的红山茶了。成都的茶花,可能因为阳光太少,气候温润,树叶长得太多,花儿却总是一副没长醒的样子,不够红,不够明媚。云南的茶花呢,花瓣太多,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也养育一方花草。老家还有一种我们叫“斑鸠菜”的多年生灌木,闻起来有股特别的香,不习惯的人觉得是臭的,村子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种着。这种灌木的嫩叶用清水煮了吃,很苦很过瘾,就一碗老坛泡菜水加小米辣的蘸碟,啧啧,饭都要多吃两碗。经常是水都要烧开了,我妈大声喊:“福滴,快点帮我掐一把斑鸠菜!”我就跑出门掐一把回来,胡乱洗洗就下锅了。斑鸠菜还可以煮在腊肉汤里,吃一口腊肉吃一口斑鸠菜,两种味道互相支持和平衡,肉不腻了,菜也清清爽爽。

  在成都搬新家,专门回老家挖了几棵斑鸠菜,天远地远拿过来种在园子里,成都平原养人也养植物,种下就没管过它,不到半年就长得郁郁葱葱,整年没落过叶子(老家在最冷的时候树叶是要掉光的)。掐了嫩叶煮来吃,味道终究是不一样了——那种苦里回香嚼起来很带劲的干冽,没了。

  一种花草总是顺带牵出一段记忆,接下来我要讲讲“柳贤花”。

  老家附近有个镇子,名字叫柳贤,五六岁的时候我们村子有个姑娘嫁去柳贤,我和表妹跟着父母走在送亲的队伍里。路程很远,不是电影里演的那样隆重而热烈,大家穿得体体面面的,新娘嘻嘻哈哈的,阳光打在身上懒洋洋的,一路说笑着走过去。走了好久还没到,我和表妹都累了,不想走了。这时候我妈说,加油,翻过这个小山坡就是啦。果然,山坡另一端人声鼎沸,迎亲的大部队已经依稀可见。

  这个时候看面前这个小小的山坡,小路的两旁开满了野花,路边的花儿好美。其中一种花儿好看得心颤,花瓣硬朗,风吹过来花枝倔强地招展着。我们一边走路一边收集了很多花种,拿回家种在房前,第二年春天就开了,不知道名字,我和表妹就叫它柳贤花。每次我们回忆童年,一提到“柳贤花”这三个字,彼此心里就装满了美好的感情。去年又提起,问了很多人,又百度,才确定柳贤花的学名叫百日草,居然是阿联酋的国花。

  我家背后梯田的田埂上有一种粉紫色小花,很小很小,豌豆那么大就是完整的一朵。每年初春这种紫色小花就成千上万开满了田埂,远远望去一大片一大片的粉紫。那时候我们几个小朋友常常在田埂上疯跑,有一天弟弟小杰说,要是冬天下一场粉紫色的雪就应该是这样的吧,从此这种野花就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紫雪花(幸亏弟弟现在在银行工作,不然我们家族最会写字的人就不是我,是他了)。

  也不是每一种野花野草都没有名字,村子不远处有一个山坳,在溪流的上方长满一种带刺的植物,从秋天开始,树枝上结满了红色的小豆子,到冬天将尽才罢了,大人们都管这小红豆子叫“斗争粮”。据说在阶级斗争和大饥荒年代,小豆子摘下来,用石磨碾碎捏出饼蒸着吃,这些“斗争粮”救了全村人的命。到我们这一代,只是当零食生吃了,酸甜,并且一点点涩口。对我们而言,更大的用途是可以当做珠子串成项链,红红的一串挂在手上或者胸前,美美的,晚上睡觉都不舍得取下来。

  成都郊区发现了不少“斗争粮”,很兴奋地串了一串戴在手上发微博,引来好多人围观,这才知道原来在别的地方这红小豆子还有更多的名字,以及名字背后讲不完的故事:水茶子,救兵粮,赤阳子,红子,圴良,豆金娘,酸米米……

  哦,对了,前面提到过长在红山茶旁边的带刺覆盆子,我也是前几年才知道原来我们从小吃到大的“刺泡儿”还有这么一个洋气的名字。“泡儿”是我们那里对野生可实用小果子家族的统称,除了刺泡儿,还有桑泡儿,马桑泡儿,黄泡儿,黑泡儿,蛇泡儿,糯泡儿……这里面呢,除了马桑泡儿吃多了要拉肚子,别的泡儿都是记忆中最健康美味的零食,每一种都是一段回忆,它们串起了我的整个童年。

  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每次回忆童年,那么多美好,以至于每每从回忆中抽离便生出悲伤:那些闪光的日子终究一去不复返了。而另一方面,一个有花草相伴的童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底色,每当碰到不顺利,遇到非难和误解,我又总是会这样安慰自己:一个拥有充沛童年时光的人,总不能对当下要求过多。

  感谢那些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