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遍一遍的“我错了”是不假思索的应付，是不过心不过脑，不是表达，更不是交流。我觉得一个小小男子汉，动不动就跟人说我错了，挺那什么的。我说，我家小姑娘都很少说我错了，除非她真的觉得她错了。她说，我儿子就是很听话。
又一会儿，儿子摔倒了，她两秒钟之内就冲了过去抱住儿子：儿子，不哭不哭。她儿子还没有哭呢，她这么一说，果然哭了。她又不停地跟儿子讲道理，讲些小男孩要勇敢要坚强之类的话，这让儿子哭得很不连贯。
饭后不久，儿子说，妈妈我要上厕所。她立马做出惊喜的表情：儿子你好棒，天天都能主动要求自己上厕所喔！女儿听了她的表扬，凑到我身边：妈妈我也要上厕所……
她说这叫赏识教育，从小鼓励孩子，孩子长大会更自信。我不赞成，取笑她：你儿子拉个屎你都要表扬。她却说我太落后。
这位朋友以前上着班的，生了孩子之后回家做起了全职妈妈，她没什么爱好，不逛街也不打麻将，带孩子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看得出她对自己的表现相当满意，她还给我介绍了好几本育儿书，国内国外的都有。
离开我家的时候我问她，带孩子辛苦吗？她一脸凛然的样子说：辛苦啊，但有什么办法，孩子长大点就好了吧。她自己小时候和父母离得远，在外婆家长大，她说，自己童年缺失的，没有拥有的，要让孩子得到。
“当一个过得去的妈妈就可以了吧。”我劝她。她笑，她说，你呀你，一点不要求进步。
到了门口，她抱起儿子回过身说：儿子，跟阿姨说再见。儿子乖乖地说了声再见，她满意地亲了儿子一口，转身走了。她自己倒没说再见。
他们走远了，她儿子乖巧的样子却一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不知怎么就有些心疼。心疼他碰到这样一位热衷于“教育”的妈妈。
我们都不太懂如何教育孩子，你可以陶醉在“教育”当中，而我选择和孩子相处。
成长是一个美妙同时又充满自我修正和完善的过程，很多东西，依靠“教育”是不可能获得的。就像如果孩子摔倒了，你不给他体验疼痛战胜疼痛的机会，她如何最终明白什么是坚强？
我想，好的教育应该至少有一个标准吧，那就是参与者（施教和受教双方）没有感觉到教育的存在，但它却实实在在地起到了作用。
换句话说，我还不太清楚好的教育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坏的教育是什么样子。
在我不确定哪种教育方式更好的时候，我宁可选择什么也不做，我就做一个过得去的妈妈就好。用一个妈妈的天性来面对我的孩子，就像我那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妈妈面对我一样。我的妈妈，她可没看过什么育儿书，但如今看来，她很多时候无意识地与我的相处，影响了我成为今天的我。她首先是一个好女人，然后才是我的好妈妈。唔，我的意思是，我对今天我的样子还比较满意。
“很不好的轮回，当年父母苦口婆心的劝告，如今又通过自己传递给孩子。如果通过说给孩子听来自我忏悔，不如面壁修行；如果下意识说给孩子听，而要传递回自己，不如择其优者践行之。践行的父母对孩子有莫大意义。教育形态最无力的，是口若悬河，滔滔道理之水父母口中来，会把孩子的慧根淹没。”我看到另一位妈妈韩谨在她的围脖上说。
“做了母亲，我的感悟就是要不断地自我修炼，自我提升。如果我没有做到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让孩子做到。如果我做到了，我不需要让孩子去做到，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该怎么去做到。”
深以为然。
练总的故事
练总今年四岁了，“练总”这个名字缘于三年前小姑娘坐在爸爸朋友办公室拍下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练总坐在大桌子后面的靠背椅上，手拿电话小嘴嘟起，小手挥舞成指点江山的样子。
其实练总是温柔的，她最喜欢的童话是睡美人，最崇拜的人是会背《三子经》《弟子规》的爸爸，过家家时最爱扮演的角色是正在做衣服的妈妈。至于长大了要做什么，她和妈妈小时候的愿望差不多：“要挣钱钱”（妈妈小时候的梦想是开杂货店）。挣钱钱做什么呢？“坐摇摇车。”
练总一岁半的时候最好的玩伴是天上的月亮，她走月亮走，她停月亮也停，她为这个发现开心得不得了，就好像全世界只她一人知道，经常是玩了一会，她就低下头张大嘴巴望着我，兴奋地想要表达，却不知怎么表达。而在白天，她和自己的影子玩，踩影子，百踩不厌。想起我的小时候，也是这么玩。
练总两岁的时候，喜舅舅问她，狗狗怎么叫的？“汪汪！”又问猫咪怎么叫的？“喵喵！”再问那小兔子怎么叫的呢？“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因为妈妈讲了图画书里狼的故事，练总看到小区里的大狗会指着说：狼。我纠正她，这是狗狗。后来去公园第一次看到马，她又指马为狗，大声喊：大狗狗！
带练总回我的老家，高速公路一直向南，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再见到蓝天时，大山就矗立在面前了，这是练总第一次看见山，平原上长大的她兴奋地对着车窗外大喊：哇，好大一坨山。
车子再往前，山坡上有人在骑马放牛，练总更兴奋了，她说：“妈妈，我不想坐车了，我想坐牛坐马。”
和练在河边荒地里发现几株指甲花，弄了些栽在院子里，没过多久就开花啦。现在家里来了客人练再也不招呼客人参观厨房了（她一度认为厨房是最值得炫耀的地方），她会拉着大家看花花，并且强调：我的花花！
练第一天上幼儿园，午睡的时候请求老师给妈妈打电话，老师说，我不知道你妈妈的电话呀，她说，我知道，巴拉巴拉巴拉……反正是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堆数字加听不懂的外星语，然后，就睡着了。
练总三岁了，奶瘾还是好大，每晚睡前必喝。刚调两百毫升转眼就被喝光，然后以“妈妈你都没有看着我喝”为由申请再喝，边申请边伸手抓奶粉直接往嘴巴里塞。家里来了比练总更小的小孩子，只要有孩子哭，她立刻起身往楼上冲：我去给妹妹调奶粉哈。
三岁九个月，我和练总第一次谈到了死亡，那是某天临睡前，练总突然问，妈妈，你也有爷爷吗？有啊。你爷爷在哪里呢？我爷爷在天上。是天堂吧？嗯，是啊。天堂是什么样的？天堂应该很美吧。那我可以去天堂看爷爷吗？哦，现在不行的，等你老了才可以吧。哦，好吧。然后她不再问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过一会儿翻过身睡了。
练总最爱吃冰淇淋，可是一个星期只能吃一次。这次是在星期天，从超市回家的路上咬完最后一口蛋卷，练总抬起头感叹：妈妈，这个冰淇淋真是太好吃了，我差点把舌头都一起吃下去啦。
练总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恶趣味，拉粑粑的时候，她会一边拉一边说，我的屁股好听话。
有一次练总和我出去玩，走在路上的时候她心情好极了，抬起头跟我说，妈妈，我想说脏话。啊，你会吗？说来听听。屎，屁股，马桶，有屎的尿不湿。就这些？就这些。没了？没了。
另一次我们在新加坡，我带练总出门跟一个叫天行的四岁小男孩见面。她很喜欢天行，拉着天行的手就大叫：屎！我和天行妈妈都瞪大了眼。不过后来听天行妈妈说，天行一直对爱说屎的练总念念不忘，看来还真是臭味相投啊。
练总还有一个朋友叫克拉克，和克拉克初次见面那天，克拉克说，我们玩儿什么呢？练总说不知道。克拉克说不如我们玩儿打架好不好？练总说，好的。然后大家就看见两个小屁孩儿扭打起来啦。
练总还有不少大朋友，小小和小贝壳就是，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妈妈，小小和小贝壳都是我的小小和我的小贝壳。为什么？因为我喜欢她们所以她们都是我的。
“妈妈，什么叫五颜六色？”“很多颜色在一起就叫五颜六色。”“那为什么不叫五颜七色，六颜八色？”
和练总玩儿角色互换，我当宝宝，她演妈妈。在我坚持要妈妈讲第三遍故事才愿意睡觉的时候，练妈妈冒火了，她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平复了一下情绪，她说：还是你当妈妈吧。
有一回喝牛奶的时候她突然停下问：妈妈，牛奶就是奶牛屙的吗？
有一晚我右眼发红，手拿眼药水做仰天状。练总看到凑过来说，妈妈我也要。我说你眼睛不红哦。她立马双手抱着脑袋在眼部揉搓，顷刻间抬头：看看，现在红了吧？
练咳嗽，折腾了半天终于安静下来，要睡着之际留下句话：妈妈，你好担心我哦。
“妈妈，我昨天晚上睡觉为什么梦不到你？我只梦到小狗。”“我也不知道呀，争取今晚梦到妈妈嘛。”“好，那你要来哦。”然后她就睡着了。
回家路上，练在身后大喊：哎呀妈妈，我的鞋子没有脚啦！我转过身捡起鞋子给她穿上：好啦，现在鞋子有脚喽。
练总是个有耐心的小姑娘，有天晚上她主动要求跟我学刺绣，台灯下那么小心地捏针，一针又一针重复简单又准确的动作，居然坚持了半小时，其间被针小扎一下瘪了嘴忍住没哭。
练总在幼儿园有个好朋友叫肖子恩，有一天我去接练总，看见肖子恩在跟她说拜拜，可是她头一歪就往我这边跑，跑过来很生气地跟我说：“肖子恩再也不是我的白马王子了，因为他流鼻涕了不会自己擦，还要老师帮忙。”
“练总，你给我讲个笑话嘛。”“好的妈妈，我小时候在你肚子里，好饿，好想吃西瓜，你就用吸管给我吸到肚子里，哈哈哈，好好笑哦。”
小表妹家在乡下，第一次来成都，练总和表妹一起游乐园玩儿。玩一圈下来练总问：表妹你开不开心呀？表妹大声喊：好开哦，只有弄么开咯，开得很！练总愣了一下，随即大笑着说，我也很开，很开！
练总坐车上，迎面开来一辆洒水车，她说，妈妈，表姨每次看到洒水车都大声地说，哇快看洒水车，她怎么那么喜欢洒水车啊好搞笑哦。我说，那是她以为你喜欢洒水车想让你看，难道你不喜欢吗？她说，我才不喜欢。我说你以前喜欢的哦。她说可是我现在不喜欢了嘛，我都长大了四岁半了，好搞笑哦表姨。
幼儿园开家长会，老师逐一表扬每位小朋友，对练总的评价是：“虽然是女孩，但是饭量很大。”
六一儿童节文艺表演，练总班上的第一个节目是合唱，练总站在最后一排最不起眼的位置，我坐在台下有小小的失落。第二个节目是音乐剧，练总第一个上场站在了舞台正中间，我高兴坏了。音乐开始，别的小朋友唱着歌飘了上来，有蝴蝶，有风，有雨，有太阳……大家唱啊跳啊，只有练总还是站在正中间一动不动——原来她在扮演道具，一棵树。她演得好投入好认真，眼睛都不眨一下从头站到尾，这一幕狠狠地教育并感动了原本爱慕虚荣的妈妈。
快三岁的时候，练总有了妹妹，她由家里的唯一变成了唯二，如今妹妹一岁多了，成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她做什么妹妹就做什么，她笑妹妹笑，她摔一跤妹妹也会在她摔跤的地方假摔一次。有一天妹妹几小时不在家，我问练总你想妹妹吗？练总想了想说：“不想，虽然她很可爱，但是她很烦。”
妹妹几个月的时候练总还说过一句好伤感情的话：“妈妈，妹妹太爱哭了，要不你把她放回肚子里，另外生一个吧。”
有一天我在书房看书，姐妹俩在一旁玩，我偷听到练总问妹妹：“姐姐乖不乖？”妹妹那个时候还不会说话，她只是茫然望姐姐。姐姐补充：“乖就点点头噻！”妹妹就使劲点啊点不停地点。
春节全家出门旅行，酒店早餐的时候，我抱着妹妹拿一盘菜不小心撞到一男的，忙说对不起，对方扭过头吼：什么玩意儿啊！短路了两秒才回嘴：都说了对不起啊。一边说一边眼泪就快冒出来了。旁边练总把头抬起来对着男的大吼：就是，怎么那么没礼貌！男的红着脸嘴里叽叽咕咕走远了，她还在原地跺脚“哼，哼！”
大清早的姐妹俩都醒了，爬在我身上一番折腾，之后妹妹下床了，姐姐滚一边玩，我长叹一口气，姐姐回头问我：“妈妈，你是不是想说当妈妈还真不容易啊。”
秋天，叶子黄了，我和练总去家附近的枝林里玩。练总说，妈妈，我们捡一张叶子送妹妹吧。她这么说是因为我昨天捡了一张送她，教她把叶子放在书里压平了做书签。她觉得妹妹也应该有一张书签，“妹妹现在还不会看书，但总有一天会的。”
练总说这句话的时候好认真，我蹲下来紧紧地抱住了她，望着不远处随风摇摆的树枝，我缓慢又郑重地眨了四下眼睛，这是我的秘密，很多重要的时刻我都会做这个动作，今天这四下分别代表四个字：我，爱，你，们。
牵着捏紧树叶的练总的手，我们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