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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书信集 (3)


  后来的事情你知道。你把我说了一顿。我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伸出手来,被你一说马上就恼羞成怒了。真的,是恼羞成怒。我的眼睛都气得对了起来。我觉得一句好话对你算什么?你都不肯说,非要纠缠我。于是我写了很多惹人生气的话,我还觉得你一定不很认真地看待我,于是又有很多很坏的猜想油然而生,其实那些我自己也不信呢。

  后来我又接到你一封信。我高兴了,就把上一封信全忘了。

  这一件事你全明白了吧。我这件事情办得坏极了。请你把它忘了吧。你把卑鄙的星期五的来信还给我吧。

  我们都太羞怯太多疑了。主要是我!我现在才知道你多么像我。我真怕你从此恨我。我懊恼地往家里走,忽然想起小时候唱的一只歌来,是关于一个老太太和她的小面团。小面团唱着这么一支歌:

  请你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我给你唱一支好听的歌。

  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了。我怎么解释呢?我不能解释。只好把这支歌唱给你听。请你不要恨我,我给你唱一支好听的歌吧。

  你说我这个人还有可原谅的地方吗?我对你做了这样的坏事你还能原谅我吗?我要给你唱一支好听的歌,就是我这一次猜忌是最后的一次。我不敢怨恨你,就是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怨恨。我把我整个的灵魂都给你,连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气,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坏毛病。它真讨厌,只有一点好,爱你。

  你把它放在哪儿呢?放在心口温暖它呢,还是放在鞋垫里?我最希望你开放灵魂的大门把它这孤魂野鬼收容了,可是它不配。要是你我的灵魂能合成一体就好了。我最爱听你思想的脉搏,你心灵的一举一动我全喜欢。我的你一定不喜欢。所以,就要你给我一点温存,我要!(你别以为说的是那件事啊!不是。)

  王小波 星期日

  孤独的灵魂多么寂寞啊

  银河,你好!

  你的来信收到了。

  我想我现在了解你了。你有一个很完美的灵魂,真像一个令人神往的锦标。对比之下我的灵魂显得有点黑暗。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你已经知道我对你的爱有点自私。真的,哪一个人得到一颗明珠不希望它永远归己所有呢。我也是。我很知道你的爱情有多美好(这是人们很少能找到的啊!),我又怎能情愿失去它呢。

  可是我有一个最高的准则,这也是我的秘密,我从来也不把它告诉人。就是,人是轻易不能知道自己的,因为人的感官全是向外的,比方说人能看见别人,却不能看见自己;人可以对别人有最细微的感觉,对自己就迟钝得多。自己的思想可以把握,可是产生自己思想的源泉谁能把握呢。有人可以写出极美好的小说和音乐,可是他自己何以能够写这些东西的直接原因却说不出来。人无论伟大还是卑贱,对于自己,就是最深微的自己却不十分了然。这个自我在很多人身上都沉默了。这些人也就沉默了,日复一日过着和昨日一样的生活。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它就沸腾不息,给它的主人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你说,是什么使双目失明的密尔顿苦苦地写诗呢,还不是它。你看,好多人给它许下了诺言,安德谢夫说他是个穷鬼时下定了决心,除了一颗枪子儿什么也挡不住他。可是他成了阔佬以后呢?心安理得了。

  至于我呢,我情愿它永远不沉默,就是它给我带来什么苦难都成。我们都活着,将来我们都活过。我情愿它沸腾到最后一秒钟为止,我永远不希望有一天我心安理得,觉得一切都平稳了。我知道,生和死,这是人们自己的事。谁也救不了别人的灵魂,要是人人都有个不休不止的灵魂才好呢。我真希望我的灵魂像你说的,是个源泉,永远汲取不干(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希望我的自我永远滋滋地响,翻腾不休,就像火炭上的一滴糖。

  我真不想有一天我自己觉得我有了足够的智慧,可以够用了,足够明辨是非了。

  你知道我希望人人都有自己的智慧,你也知道了我以为大家的灵魂只有自己才能救得了。所以我永远不会想把别人的灵魂据为己有。我只希望我们的灵魂可以互通,像一个两倍大的共同体。你知道吗,孤独的灵魂多么寂寞啊,人又有多少弱点啊(这是使自己哭泣的弱点)。一个像你这样的灵魂可以给人多么大的助力,给人多少温暖啊!你把你灵魂的大门开开,放我进去吧!

  本着这些信念,我很希望你绝对自由,我希望你的灵魂高飞。当然,你将来爱上别人,不就说明我的灵魂暗淡了吗?除了嫉妒,不是还宣告了我完蛋了吗?到了那一刻,你怎么能要求我兴高采烈呢。谁也不会完蛋了还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所以你这要求过当了呢。不过,从我这时的理智看来,那时你还是离开我好。要是到那时我变了主意,那就是我变坏了,你就丢开我好啦。

  我只有一个要求,要是到那时我还是我,你不要拒我千里,还和我做朋友,并且还要温存一点,不要成心伤害我。

  我不喜欢安分过什么日子,也不喜欢死气白赖地搅在一起。至于结婚不结婚之类的事情我都不爱去想。世俗所谓必不可少的东西我是一件也不要的。还有那个爱、欠情之类,似乎无关紧要。只希望你和我好,互不猜忌,也互不称誉,安如平日,你和我说话像对自己说话一样,我和你说话也像对自己说话一样。说吧,和我好吗?

  小波 星期三

  对了,还有入党的问题。我恐怕入不了。要入就要做一些……事情。总之,在我们这个街道厂,党员不是五十几岁、解放脚的老大妈,就是咋咋呼呼的小女孩。我恐怕要做到哪一种都不容易,尤其改变性别恐怕根本办不到。这种说法虽近嬉皮,却千真万确。再说下去就想和你说别的了,于是--住笔。

  我是一只骆驼

  你好,银河:

  你的信我看了。

  我居然使你这么难过。我真是该死!我相信,你一定是在有些地方误解我了。

  但是也有些地方是我不好。我承认,那天晚上和你分手以后,我是有点不高兴。那是因为你说我对封建社会的江湖气有一点喜好。我当时稍微有一点觉得你说得过分了。后来我一想是有一点。你知道我这个人越讨厌什么就非把什么弄明白不可。如果我讨厌什么而不把它弄清楚,我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它,也就不能明确地憎恨它。你现在知道我是讨厌江湖气的了吧。

  我又想到你一定很气愤地回想起我问过你能不能论是非。你一定因为我是想打击你一下。真的,我是无心的。不过我觉得这个解释尽管真实却不能服人,所以我请你把它当成有意的以后再原谅了我吧。你瞧,我来呼吁你的宽容。原谅了吧。

  我真的没有生什么气。不过我想你不一定相信我说的话。那么你就当我真的生了气,我现在后悔了。我请你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你宽容吧。原谅了吧,全是我不好。

  我有好多坏处。可是你知道吗?我是一只骆驼。我说过的话我是不会反悔的。你大概发现我特别迟钝,又很不会说话。可我是忠诚的啊。我怎么能使你相信呢?我难道会为了一点口舌之争就生起气来,就是你那么难过也无动于衷吗?我是那么坏吗?难道甚至是你(甚至不是别人而是你)有一点使我不愉快,我就非得报之以颜色吗?我是这么一个卑鄙的小人还不够,还敢身为这样一个卑鄙的小人又来和你拉勾(二人结识之初,曾拉勾相约,即使不能做夫妻,也要做终身的朋友--李银河注)吗?假定我是如此之坏,如此之不要脸,还敢对你存什么非分之想,那么天就该在我头上塌下来,地就该在我脚下裂开来。

  只有一点我不敢请求你原谅。你怀疑我有点新旧社会不分。我发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这个问题上我也不是那么坏的。我有点理想主义,希望人们过更美好的生活。可是在旧社会谁有存那么一丁点这种希望吗?现在可以存这个希望了。我发了狂一样地希望这个希望实现,所以出言不逊,胡说八道。可是这一切俱因为有这个基础啊!我怎么能够使你相信这一点呢?你相信了没有?

  还有,你说我们比人民群众幸福吗?我们喜欢阳春白雪,他们喜欢下里巴人,阳春白雪比下里巴人好不好?我真愿意他们有他们需要的一切下里巴人,可是我明知享受阳春白雪比下里巴人幸福,我为什么不希望他们能享有最高的幸福呢?他们只配知道肉麻不配知道美吗?就因为他们不知道美就要否认美存在,让整个人类都很悲惨地失去这个吗?我要是相信未来,我就只能把一切真正美好的东西当成全人类的财富,正因为很多人享受不了这个我才觉得他们可怜,我才难过呢。你想,他们的不幸正是我们的卑鄙,假如我们不为他们做点什么的话。因为我们是青年,应该负最重的担子。这不是你的意见吗?我已经决心这样做了。你不要责备我了。我已经决心这样做了。

  我发誓什么柔道哇,什么发明啊,全是我写着玩的。你不知道我爱开玩笑?至于理想的女性,除了你还有谁?我又不是女的,我根本不会创造理想女性的形象。有什么能比自然已经创造的真实好呢。我顶讨厌野驴疯狗式的女人。真的。我怎么才能使你相信呢?

  你知道我在世界上最珍视的东西吗?那就是我自己的性格,也就是我自己思想的自由。在这个问题上我都放下刀枪了--也就是说,听任你的改造和影响。你为什么还要计较我一两次无心的过失对你的伤害呢?宽恕吧!原谅吧!我是粗心的人,别和我计较。

  对了,我猜你是觉得我是小心眼的人。我是骆驼,傻呵呵的。你要和我计较我只有发疯。别计较,别。

  我去山里你生气吗?你要是不高兴我立刻就回来。给木城涧矿干军台坑820王小平转王小波写信。(当时王小波在他哥哥的山中住处准备高考--李银河注)

  我的字又写得很不好。

  王小波 7月9日夜

  我对好多人怀有最深的感情,尤其是对你

  银河,你好:

  两个星期没给你写信,提起笔来不知写些什么。我总不能像你在我面前我和你说话一样地写,因为想象中的你是不会说话,也不会笑的。

  我想起你因为我那一天说了一些粗话生气了。我向你忏悔,我是经常说粗话的,因为我周围的工人们都说,而且我也是一个工人。我们说的有时不堪入耳,但是心里只把它当些有趣的话哈哈大笑一场。我多一半是一个粗人。我和他们在一起时我也不能是其他的样子。我有什么道理装模作样吗?

  我的罪过主要是不应当在那里胡说,这真是不可原谅的。我悔罪,再也不说了。坚决不说了。你千万不要以为这些粗话在我的内心世界里也占什么地位,它是一件外衣。

  我又想起你说的你和××的争吵。照我说是你的不对。什么两党制,它的现状我们是不知道的,我们不应当老是谈论一些我们不了解的东西。假如我记得不错,关于两支桨的比喻是《读者文摘》上一栏极不正经的小笑话,你何必认真地去对待它呢。

  我现在一点也打不起精神去干点什么,尤其是正经不起来。我哥哥说我也许会什么事情也做不好,因为我是像猪一样懒。他是个信口雌黄的家伙,不过他说得也许有点道理,总之他说得我灰心丧气。

  告诉你,我是最容易灰心的了,一点小事情会使我三个月什么也不写,只在心里反复说你是个普通人,傻瓜!

  我真不知力量从哪里来。我想,你知道,就是不告诉我。你呀,你准是不相信我是个好人,以为我会嘲笑你。我真的是个好人,我对好多人怀有最深的感情,尤其是对你。我很想为别人做好事,尤其是对你。我真想把我能做出的一切好事全献给你呢。

  我现在正在看《大卫·科波菲尔》,真是好书。我现在看得进这样的书了。他们对人们怀有多深的情感啊!现代作家们对别人永远不及对自己的八分之一关心。我因为这个恨他们。他们写自己的满腹委屈,写自己的无所事事,这怎么可以呢?人不能不爱别人啊。

  我也坏得很,我总用最刻薄的眼光看人。你千万不要原谅我这个。你要是爱我就别原谅我这个。顺便问你一句,你爱我吗?你要教我好,教我去爱大家。你答应吗?

  还有,我最不喜欢以为我有什么权利替别人明辨是非了,这一点你一定很恨我。他们总说大家应当这样好、那样好,我总是听着要打瞌睡。××说现在一切是非都是已定的,我也不信。我相信像你这样的人在做大好事,这样的好事做多了,是非自会分清。总之,空论是非很可笑,不论是非有点冥顽不灵(这句话说得很混,你姑且容之),最正确的就是你。正是你在准备做好事。要是世界好了起来可不是别人的功劳,是像你这样的人的功劳。

  我又瞎说了一通,千万不要有什么话又惹你生气。你生了气就哭,我一看见你哭就目瞪口呆,就像一个小孩子做了坏事在未受责备之前目瞪口呆一样,所以什么事你先别哭,先来责备我,好吗?

  小波 8月22日

  吾友李银河

  银河,你好!

  没有马上给你写回信,我以为星期天就能见到你呢!

  见到你的信以后,没有你预想的那么难过。不过也有一点丧气。你知道,人不是每天都能遇上一个可以理解自己又可以信赖的人的,有时我谁也不信赖,对谁都嘻嘻哈哈。要是有好多好多的人和我们一样有多好!我们在一起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呢。所以我觉得你十分可贵。当然这是我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