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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书信集 (15)


  我当然以为平庸无所不在,是一种世界性的现象。但你该想出点不平庸的事来说说,不能总说:我反对。所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就是这个道理。艺术里总得有点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东西,不只是正确的方法和态度。当然,假如你说昆德拉的书不是小说是哲学,我倒看不出什么不足之处,但恐怕真正的哲学家就会起而攻击,嫌他不够严肃了。

  我很喜欢昆氏能把人性的不足玩乎于指掌之上,但我以为,作为真正的小说家他有些不足。真正的小说家把写作看作一种极端体验,用这种体验来构造世界。用福柯的话来说:通过写作来改变自我。昆氏写小说的态度,多少有点玩一把的意思,就如钱钟书写《围城》那个样子。这种态度是我不喜欢的。诚然,作者怎样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但一部作品是一种改变自我的认真尝试,还是玩一把,这是可以看出来的--这一点实在是太重要了。当然,福科的话总是太过惊世骇俗。我有一种比较中庸的说法:写一部小说,或是作者操作了一些什么,或是作者自身被操作了一番;我赞成的是后一种。我以为像卡夫卡、卡尔维诺这样的作家,都是后一种。通俗作家都是前一种。我觉得昆德拉有点通俗作家的作风,但愿不会得罪你。

  ……

  在我们这里,假如谁要奉献一点可观的东西,就需要冷静而睿智,同时在内心深处彻头彻尾的疯狂。这可不那么容易。

  ……

  小波敬上 9月1日

  晓明,你好!

  谢谢你惠我两本书。你要的书我明天寄去。近来我事情多,经常不在家,把这事耽搁下了。

  昆德拉论小说的书还是满好看的。不过我有一种看法--与其坐而论道,不如率性而行。何况小说不是一种道,而是一种浪漫的工作。总的来说,他说得都对。但艺术不是一种社会伦理,无需人们的共识,只需要欣赏者的如醉如痴。总的来说,他还是偏哲学多,偏艺术少。

  我以为艺术是有真谛的,但这样论来论去,永远论不到;因为这种真谛和人的灵魂有一种直接的接触。作品最能够使人明白,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由此又想到在什么地方看到张承志的杂文,大谈人文精神的回归之类,我觉得说得全都不对。人文精神是人文的工作造出来的,实际上是一个比较的概念。在人文的作品和不人文的作品的比较之中,才能找到人文精神;抽象出来不大像话。先正名后做事,这是程序上的错误。近来王朔骂张承志媚俗,骂得有道理。所谓媚俗,无非是忘不了要做青春偶象、群众领袖。当然王朔也没找到人文精神,不过比别人更接近正确。因为他毕竟写了些作品。福柯说要通过写作来改变自我。只有工作起来,才知道什么对,什么不对。我正想戒掉写杂文的恶习,但一时还办不到。

  回过头来说昆德拉的书,我觉得这是我所看到的文论里最直露的一本。他谈到的全是小说里好的地方,看起来就特别的扎眼。至于看那些小说就不感到直露。那些小说就如美女,被昆德拉带到奴隶市场上,暴露出私处。我觉得太过刺激了。总而言之,他有一种面对众人说话的调子,我不大适应。归根结底,品味之类的事,是私人的事,暗地里打个赌,赌人同此心--这样我比较能接受。所以我肯定当不了评论家。

  上次给你往香港写了一封信;讨论反Sentimental的问题。依鄙人之见,Sentimental的可厌之处,是在旧有事物和情绪中的自我陶醉。反对它的,不是理念,而是一种全面通向未知的探索精神。现有一切美好的事物给我的启示是:它还可以更多的有。而最美好的事物则是把一件美好的东西造出来时的体验。也许这就叫做人文精神。但它不过是一种工作的热情而已。维特根斯坦死时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此人一辈子不和人说理。所以,他所说的美好,是指离群索居时取得的成就。我用这句话来反对昆德拉。当然,是反对他作品里我不喜欢的一面。

  小波敬上 10月24日

  晓明你好:

  好久没写信,未知近况如何,希望你过得好。

  卡尔维诺的未来千年备忘录写得很好。我一直尊敬卡尔维诺,现在更加尊敬他了。书里说到文学的各种素质,这些问题我也想过。但从他的口气来看,似乎是想说,真正的作家应该兼备这些素质,在同一篇作品里,体现轻逸、迅捷、确切、易见和繁复,再加上连贯。同时做到这些,是个很了不起的目标,的确不辜负未来千年这个题目。就我个人而言,连兼备两种素质都是做不到的。假如写得繁复,就缺少了轻逸和迅捷。这就是说,小说的事业还是值得作的。但我就是提不起兴致来。

  近来我过得没情没绪,还常生病。等到过了冬天,可能会出去走走。

  小波敬上 12月8日

  晓明你好:

  来信收到了。谢谢你帮我联系香港的刊物。

  近来生了一场大病。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好像还是活着的。

  我在远郊买了一套房子,现在有两个住处。假如你有空到北京来,我可算是有条件招待你们全家了。现在正和电视台联系作个介绍书的节目,你要能来就太好了。

  我还在写小说,寄去一部稿子,请指教。全文太长,这是第二部分。

  预祝新年快乐。

  小波敬上 12月12日

  致魏心宏

  心宏兄:

  来信收到了。我现在仍以写小说为主业,最近写好了一个东西,寄给《人民文学》的李敬泽,准备发在他那里,后来被领导看见不答应,只好作罢。现在给了《花城》的文能。

  我觉得所有的作家分成两类,一类在解释自己,另一类在另外开拓世界。前一类作家写的一切,其实是广义的个人经历,如海明威;而后一类作家主要是凭借想像力来营造一些什么,比如卡尔维诺、尤瑟娜尔等人。现我正朝后一类作家的方向发展,所以写出的东西看上去有点怪。我总觉得一个人想要把写作当作终身事业的话,总要走后一条路。当然,一个人在一生里总要写到自己,这是必须要做的事。但是只做这一件事是不行的。假如不见怪的话,就把这些古怪的小说寄去请你指教。另外,未知贵刊领导对作品有何种见解,也请来信告之。

  王小波敬上 9月30日

  致杨长征

  长征,你好:

  新年快乐。

  你的诗集我快看完了,很不坏。如果挑毛病的话,我觉得似过高亢急迫,少了抑扬顿挫的变化。这种感觉可能和我年龄大些有关。

  萧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我大概是十年前看的。萧的冷静颇让人吃惊。我的理解是:这和他是个有成就的音乐家有很大关系,换个作家来写这些事件,写着写着就要撒癔症。在革命时期的一片喧嚣之中,音乐家还能做他自己的事。到现在他的音乐还是音乐,可苏联作家所写下的一切都变成垃圾和让人发窘的东西了--这就是他能冷静得下来的原因。

  致曲小燕

  曲小燕,你好!

  春节前收到你的来信,很高兴。听衣蔚说,她给你打了电话,还说你一切都好。

  我们的情况还是老样子。银河四月份到剑桥去做访问学者,小波因为母亲没人照顾,就不去了。我们还在写书,但是心情已经没有以前好。年初时,给《光明日报》写了一篇应景文章,大谈哀乐中年,好几个认识的老人来打听,问我们出了什么事,是得了大病还是上了黑名单。估计我们俩都在灰名单上,但这不是抑郁的主因。主因是没有快乐的理由。

  我们的pc机还没有和Internet连上。本来中国有几个国内网发展得很快,现在又出了问题,谁要上Internet,必须到有关部门去登记,留个案底,以备当局监控,很有一点监狱的气味。我还不想找这份麻烦,再说,通过Chinanet联网,每月也要交七八百的月费,我也没有这么多的钱。既然×反对信息时代,我们就不进这个时代罢,有什么法子。所以还是写信好了。

  Take care,问候你先生。

  小波 银河 3月19日

  曲小燕,你好!

  7月24日信收到。首先祝你新婚快乐。从照片上看,你的样子很快乐。这我们就放心了。

  你去念MBA,这是很好的事,也许石彬伦会不高兴,但我以为,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是自由的,想学什么都可以。自由这件事,真是无以伦比的好。也许有一天你又对人类学感兴趣,那时又可再研究人类学。求学这件事,持之以恒固然好,但兴之所至就更好。我学过很多专业,所以是认真说的。

  我还是老样子,主要是在写小说。给张元的本子改了很多遍,改得相当好。其中有些独白,已经直追哈姆雷特不朽之独白,但他还来找我改。诚然,我和威廉·莎士比亚还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但也不是轻易能赶上的。现在我很烦这件事,和他的关系相当紧张。至于他何时开拍,我也不去打听。

  七月初去了一次北大,把书款取了回来。《黄金时代》已经卖得差不多了。至于姜文的小伙计,我还没找到他。

  ……

  NGO大概还可如期召开。银河在其中主持一个论坛。但是世妇会在北京已不是头等的话题了。你可能已经知道,北京市政府官员贪赃枉法,现在全都败露。副市长王宝森自杀了。人们说,他有无数情妇和别墅。北京的小伙子打光棍、闹房荒,都是他们搞出来的。

  问候你先生。

  小波、银河敬上

  8月8日

  致刘怀昭

  怀昭同志:

  来信收到。谢谢你寄来的剪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