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张富都觉得,自家的兄弟同自己很是不像。r
他长得有点凶,面目凌厉,时常对人呼来喝去。弟弟张贵却总带着三分柔软的笑意,常是说上几句话就眯起眼睛,笑出两排洁白整齐的小牙。r
他性情暴烈张扬,为人豪气得几近跋扈。弟弟张贵却柔顺内敛,简直是纤细的。r
他生来会水,驾舟踏浪,极为了得。弟弟张贵却自幼畏水,屡教不能,为此常遭同村小儿的戏弄。r
有几次,张富惊见那些恶童将弟弟丢入水中,他大吼一声驱散那群恶作剧的孩子,将拼命挣扎的张贵拉上岸。r
然而,有一回惊动了张贵的元魂,他大病数日,意识模糊,似已一脚踏入阎王殿。r
幸得一位神医相救,将之带回阳间。r
那次之后,张富带着弟弟背井离乡,远水而居。r
他们落脚的村寨背靠着一座大山,山中尽是茂密丛林,广被百里。村寨中不过数十户人家,该处民风淳朴与世无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邻里和睦鸡犬相闻。r
张富张贵兄弟为人豁达,样子又生得可爱,是故颇有人缘。又因为无父无母,只得兄弟二人扶持度日,村民相怜,愈加关照几分。张富与弟弟每日砍柴种地,天生天养,一路走来倒是无病无灾,生活安定。r
这一年开春,雨水颇多,村口一片洼地经几夜的瓢泼大雨,形成一汪浅水。r
张贵与哥哥下山回家,途经那仿佛一夜之间生出来的水洼,好奇地张望不停。r
张富心有余悸,拉了弟弟的手快步走过。r
中午在饭桌上,张贵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哥,你怕水吗？”r
张富一面扒饭,一面将肉片夹到弟弟碗里,只说：“食不言寝不语,快吃快吃!”r
张贵低头,扒了几口饭到嘴里,又道：“哥,我们很久没回浔阳江边了吧,是不是该回去一趟？张家先祖的坟茕还在那儿,还有我的好兄弟梁大哥……”r
“你梁大哥早已举家迁到建康府去了,你若惦记他,只管去信问候便是。”r
张贵放下碗筷,咧嘴儿笑,“哥,一会儿吃过饭,我想自己去村口走一走……”r
张富猛地一抬头,叫道：“不准去!”r
张贵呆住。张富摔碗而去。r
几夜大雨过后,天空如被粗盐狠狠擦过一般,又蓝又薄。r
张富负气地独自出了家门,快步走了十数里路,渐渐由走转跑,在村寨里如脱缰一般狂奔,任谁拉也拉不住。r
直到跑出村寨很远,方才住脚。r
跑了一跑,心情也舒展许多。想着自己多年来不曾对弟弟张贵说过一句重话,今日的火气来得实在没有道理,也不知是不是吓着弟弟了。等下回家要好好向弟弟赔个不是。r
他想去村口走一走,便陪着他走走就是了。r
如此想着,张富掉转头,往家的方向走去。r
张贵竟不见了。r
张富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张贵的踪影。r
他疯跑出去,挨家挨户地砸门,忙得全村鸡飞狗跳。r
直到傍晚,有一个午后下田干活的乡邻回来,说他下午去田里时,见过张贵独自一人在村头的水洼边上玩水。r
张富一颗心顿时冰凉。r
水洼本就不深,不过成年人没腰高度。张富潜进去,遍寻不见张贵。r
夜渐次深了,村里人纷纷散去。r
有老人说,怕是在边上玩耍,不留神踩空落了水,埋进水底的淤泥当中去了。r
张富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跳进水里。r
更深露重。r
张富疲倦地从水里浮出来,坐在岸边,凝望着水面平复成一面镜。r
他不愿相信弟弟张贵已死。r
那么可爱的弟弟,一举一动皆是无邪。如何就这般离他而去？r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r
一条湿淋淋的手臂从背后搭上张富的肩膀。r
“嘻嘻,哥哥,你在这儿做什么呢？”r
张富心口一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盯着水面发呆。r
张贵搂着张富的脖颈,俏皮地在他耳后吹气,嬉笑着咧开嘴儿。r
——嘴里的牙有些参差不齐。r
“啊!我会游泳了,哥哥,我游得可好了!”r
张富喉头哽住。r
“是啊,兄弟。”r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