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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冷 月(1)


  哈尔滨的教堂,在平素是教堂,可到了圣诞和新年,它就不是教堂了,而是一架架风琴。由于这风琴的大小不同,音质也就不同。尽管奏响的都是钟声,但气质却是不一样的。有的钟声雄浑苍凉,如漫天飞雪;有的则清新温暖,如一场细雨。听着此起彼伏的新年钟声,伍连德感觉回到了欧洲,回到了在剑桥求学的时光。

  伍连德几乎是踩着新年的钟声,探访新城区的俄国铁路医院的。这所医院规模大,设施先进,最近陆续收治了一些鼠疫患者。他们中既有生活在埠头区和新城区的中国人,也有俄国人。伍连德想看看俄国同行,是怎么对付鼠疫的。

  医院的院长哈夫肯先生,个子高高,毕业于基辅大学,还不到三十岁,是个犹太人。伍连德握住他手的那一瞬,从他手的力度上,判断出这是一个富有主见,不乏骄傲之气的人。

  对于伍连德的到来,哈夫肯早从报上得知了。当伍连德跟他说,此地流行的不是腺鼠疫,而是肺鼠疫时,哈夫肯摇头笑道,哈尔滨流行的是鼠疫不假,但肯定是腺鼠疫。因为没有跳蚤这个中间媒介,鼠疫是不可能传播的。

  哈夫肯的叔叔,是著名的鼠疫防治专家。印度孟买鼠疫流行时,他曾通过大力灭鼠等手段,有效遏制了鼠疫的传播。哈夫肯搬出叔叔的理论和经验,认为伍连德的新型鼠疫的学说,是不能成立的。伍连德说,在印度,由于气候温热潮湿,适宜于跳蚤的生存;可是哈尔滨地处严寒,这个季节除了卫生条件极差的住户偶有跳蚤出现,是没有跳蚤滋生的温床的,可鼠疫患者却在高频率出现,这说明,跳蚤并没有起到杀手的角色。

  伍连德见哈夫肯对自己的判断不屑一顾,也不强求他接受,提出要探视鼠疫患者。哈夫肯轻松地摊开双手,说:“请吧——”

  哈夫肯穿着白色长袍,戴着白帽,但并没戴口罩。他派给伍连德的,自然也是长袍和帽子,这令伍连德吃惊。哈夫肯在前,伍连德在后,走向鼠疫病房。

  比不戴口罩更令伍连德震惊的是,鼠疫患者病房的门,居然是敞开着的,与其他的病房,并无任何隔离措施。在他看来,这就是把一只老虎从笼子里,放到了大庭广众之下。老虎张开了血盆大口,众人却在酣睡。

  伍连德还没进去,就听见病房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咳嗽。

  病室宽敞整洁,也很温暖,里面住着八个患者,其中六个中国人,两个俄国人。他们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显然都在发烧。哈夫肯毫不掩饰地对伍连德说,中国人之所以感染者多,是因为不讲究卫生;而肮脏的环境,是老鼠和跳蚤生存的天堂。患者见有新的医生进来,他们那被病痛折磨得黯淡无神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哈夫肯把听诊器递给伍连德,伍连德小心翼翼地走近一个中年的瘦脸男人。看他床头标记的名字,此人叫纪永和。伍连德在给他做检查时,尽量抬高自己的头,并侧着脸,避免与患者呼出的飞沫接触。

  “我不能死啊,医生!我家满仓的粮食,你救了我,我白给你两石红小豆。”由于患了鼠疫的人舌苔肥厚,再加上虚弱,纪永和吐出的字有点含混不清:“快过年了,你挑了红小豆回家,烀了豆子蒸豆包,够你吃到明年二月二的——”

  伍连德大体听懂了患者说的是什么,他轻声安慰他:坚持住,你一定能活着出去吃红小豆的。由于他回答的是英语,纪永和惊愕地睁大眼睛。他没有想到,一个模样斯文的中国医生,竟然满嘴洋文。纪永和泄气了,愈发大声地咳嗽起来,伍连德赶紧闪开。他屏住呼吸,象征性地又看了两个患者,匆匆离开病房。

  哈夫肯告诉伍连德,那个叫纪永和的患者,在埠头区开粮栈。他是去三十六棚雇装卸工,为粮栈运载大豆时,感染上鼠疫的。三十六棚,是哈尔滨著名的贫民窟,肮脏破烂,一年四季老鼠不绝。如果纪永和不去三十六棚,不被那儿的跳蚤叮咬,就不会患病。可伍连德认为,纪永和感染鼠疫,未必是在三十六棚,很可能是在埠头区的粮栈,通过呼吸道传染的,应该尽快隔离与纪永和密切接触的人。哈夫肯听后不以为然地笑笑,觉得这个做了防疫总医官的剑桥博士,因为身负重任,压力过大,弄得草木皆兵了。

  伍连德从俄国铁路医院,忧心忡忡地回到实验室时,得到了一个令他振奋的消息,朝廷派来了一名增援的医生,此人是北洋医学堂的首席教授,法国人迈尼斯。他曾在唐山鼠疫流行时,亲临疫区,有丰富的抗击鼠疫的经验。伍连德在天津时,曾与他见过几面。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助手的到来,令伍连德信心大增。

  可是次日当伍连德去俄国饭店拜访迈尼斯时,发现他阴沉着脸,对自己很冷淡。原来,迈尼斯认为自己资历比伍连德深,不甘心被小他十几岁的一个中国人指挥。因为心怀不满,他先去奉天,请求锡良总督改命自己为东三省防疫总指挥,遭到锡良婉拒,迈尼斯北上时便满腹火气,见着伍连德自然没有好声气。伍连德说出自己对疫情的判断,认为应该对患者采取隔离措施,呼吁民众佩戴口罩时,迈尼斯跟哈夫肯一样,轻蔑一笑,说是鼠疫怎么可能通过呼吸传染呢,防疫的重点还是要大力灭鼠。伍连德与他争辩时,迈尼斯竟然气急地一挥手,说:“你一个中国人,竟敢讥笑我?别忘了,我亲临唐山扑灭过鼠疫!我是中国的鼠疫权威,我能让哈尔滨太平的!”

  伍连德告别迈尼斯,在回住处的路上,让林家瑞帮自己买了几支大白杆香烟。从不吸烟的他,回到住地,脱下外套,就坐在窗前点燃了香烟。

  这是日暮时分,寒气上来了,那满窗的霜花,经过一个白天阳光的照耀和室内暖流的****,本已快化净了,可现在阳光收脚,室内温度下降,玻璃窗底部的霜花停止了融化,伍连德得以与它们相望。在槟榔屿那个热带小岛,他从来没有见过霜花。在英国求学时,阴冷的冬天到来时,其实霜花是常常现身的,可由于他忙于学业,无暇多顾。现在,霜花美得就像一个白日梦一样,闪现在他眼前。他从中看出了枝叶婆娑的树,飞舞的云,奔流的河,和壁立的山岩。他知道自己所判定的肺鼠疫,很像眼前的霜花。人们即使看到了它,却都带着不信任的眼光,认为那是虚幻的。

  大白杆香烟太冲了,伍连德被呛得咳嗽起来。说来也怪,咳嗽了几声以后,他觉得肺腑舒畅了,那弥漫在口腔的辛辣的烟草味,渐渐泛出了丰收的气息,微微的甜,又微微的香。伍连德的眼前,闪现出那个要送自己红小豆的鼠疫患者。根据哈夫肯医生的处置方法,伍连德判断,这个可怜的人,不可能活着出来吃他惦念的大豆了,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想想自己来到哈尔滨,防疫伊始,处处受阻,唯一派来增援的迈尼斯,又与自己水火不容,伍连德不知该如何取得众人的信任,一时气馁,再加上思念远在天津的妻儿,竟萌生了退意。抽掉三颗大白杆后,伍连德终于做出决定,致电施肇基,请求辞去东三省防疫总指挥的职务。

  施肇基收到伍连德的电报后,彻夜未眠。他没有想到,迈尼斯到了哈尔滨,不以防疫为重,竟然摆起老资格,与伍连德争位。他想,虽然伍连德所持的是英国护照,但在迈尼斯眼中,他还是个中国人。施肇基想,除了对疫情所持的不同观点让迈尼斯难以容忍伍连德外,迈尼斯的内心深处,还有白人生就的那股自大和傲慢之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