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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晚 空(2)


  翟役生在天主堂,想到最多的人,不是妹妹翟芳桂,而是金兰和秦八碗。一想金兰,他就要定睛打量黄猫的眼睛。如果说那双猫眼是幽深的湖的话,那么金兰的目光就是漂浮在湖面的水草,还在水面荡漾。而想起秦八碗,他则咬牙切齿的,因为他长得太像在宫里欺压自己的李太监了!就是这个李太监,为了讨好太监总管,给他们逗趣,让翟役生捉老鼠,当猫。也是这个李太监,不过因为他看上的宫女,与翟役生更为知己,就心生嫉妒,设下圈套,打断了翟役生的右腿。翟役生被逐出宫,就是因为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那座雕梁画栋、歌舞升平的宫殿,在翟役生眼里,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他在宫里时,每每看着落在宫墙上的麻雀,心想自己要是麻雀就好了,宫墙就不会成为自己的藩篱,想飞就飞了;看着飞舞在御花园里的蝴蝶,他又想自己是蝴蝶就好了,喜欢哪个宫女,就去抚弄她的香腮,没人说你轻贱了她;看着门槛下匍匐的蚂蚁,他又想自己是蚂蚁就好了,恨谁,悄悄爬到他身上,掐他的肉!

  翟役生不希望教堂被接管,不希望有人发现他们,不希望任何人得到拯救。可是,他的梦破灭了。当他站在钟楼上,看见教堂大门打开,牧师没有抵挡住这群戴着口罩的人,他绝望得差点从钟楼跳下来。不过,当他得知傅家甸已死了几千人的时候,又满怀希望了。在去粮台的路上,尽管天色已昏,他还是认出了赶着马车、拉着棺材朝郊外而去的王春申。他想他一定是没营生可做,手头紧了,才干起了运尸的行当。看着黑马疲累得失去了往日的威风,看着王春申耷拉着脑袋,他抱着黄猫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翟役生入宫后,做的是最下等的活儿,倾倒和洗刷马桶。一天上百个马桶刷下来,累得他头晕眼花的。虽然饿得慌,可是看着饭菜,却吃不下去。因而头两年,他瘦得跟灯笼杆似的。太监等级分明,最高的是二品顶戴,其后是三品花翎都领侍。然后是九堂总管,再下面是太监首领,再再下面才是翟役生这类众多的小太监。大太监们锦衣玉食,呼风唤雨,作威作福;而上千的小太监,只能给人当牛做马。翟役生进宫第二年,渐渐悟到要想出人头地,就得慢慢熬,巴结比他高的太监。由于他听话,第三年上,得到了俏活儿,做了御花园的花匠。在花花草草中,翟役生过了一段快乐时光。

  有一天天气晴朗,翟役生给花园的月季剪枝,忽然看见花间跑过一只老鼠,他眼疾手快,纵身一扑,活捉了老鼠!这一幕恰好被五品太监首领李太监撞见,他啧啧称奇,说是翟役生竟有这本事,实在没料到!从此后李太监让翟役生练习徒手捉鼠,说是将来表演给太监总管看。可是老鼠神出鬼没,他又没有猫的嗅觉,哪能那么巧相遇?李太监琢磨了一番,把他调到一处常闹老鼠的膳房做杂役。

  宫里大大小小的膳房有几十处,分八个等级,翟役生去的是为杂役提供膳食的膳房。御膳房里山珍海味、干鲜果品一应俱全,餐具非金即银;而他所在的膳房,与普通百姓家的并无差别,最好的餐具也不过是锡制的。翟役生在这里,除了干活,还得练耳练手,老鼠一出动,他就飞身而上。开始常常扑空,练的次数多了,十拿九稳了。

  李太监见翟役生捕鼠本领过硬了,就让人捉了几只活鼠,放到笼中饲养,带他去见太监总管,当场做捕鼠表演,果然把太监总管哄得直乐,直嚷翟役生的前世一准是猫!说是如果不是老鼠看了让人恶心得慌,一定让老佛爷也开开眼!从此以后,只要太监总管起了兴,想看翟役生捕鼠了,李太监就提着鼠笼,带着他去表演。他匍匐在地捕鼠的时候,太监总管坐在红木椅子上,跷着脚,喝着茶,吃着干果。他捉到老鼠,看的人会像听戏听到高潮时,大叫一声“好”;而他失手时,太监总管就骂他“该打”。翟役生倍觉屈辱,因为他都不如四处游窜的老鼠自由。

  李太监的献媚之举,果然博得了太监总管的欢心,他的品位很快升至四品。翟役生没有想到,自己不经意间,竟沦落为李太监手中的捕鼠器。李太监提升了,翟役生就在他面前念叨,说是如果自己还在案上干粗活的话,一天到晚拎着菜刀,一不留神切断手指,就没法捕鼠了。李太监心领神会,这样,翟役生成了八品太监,管理两处低等膳房。

  宫里有品位的太监,三品四品的且不说,就是五品七品甚至九品的太监,有点势力的,都习惯着找个宫女,作为自己的“菜户”——也就是相好的。他们虽然没有实质的男女之情,但彼此间有个照应,一时成风。李太监欲结为菜户的那个宫女,翟役生也喜欢。她叫水莲,有一双含情的杏眼,秀美的鼻子,肤色白里透粉,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翟役生喜欢她,除了她的模样和性情可爱,还因为她跟自己一样,喜欢出汗。每次看到水莲,都能看见她鼻尖上的汗珠。好像她知道自己的鼻子生得好,故意沁出汗珠,锦上添花。

  翟役生忙完一天的活儿,喜欢溜到小花园的回廊下。因为水莲服侍的主子爱在夏秋之际,坐在回廊下望夜空。月亮好的时候,翟役生能看见水莲鼻尖的汗珠一闪一闪的。他很奇怪,那些汗珠并没有因为太阳的抽身而消失,而是像镌刻在她鼻尖上的水晶莲花似的,长开不败,让他无比心动。太监们跟宫女说话,大多的主子是不计较的。有时她还会打趣翟役生,问水莲是不是他的菜户?水莲那时就会叫一声:“谁做他的菜户呀——”翟役生从这娇嗔的声音中,还是听出了水莲对自己的好感,但接下来,水莲主子的话,又会把翟役生推下万丈深渊,她叹息着说:“是啊,你跟了他,连个后人都不会有了。”翟役生一想自己在女人面前,终归是个废物,就败兴而去。

  水莲很有意思,翟役生远着她,她反倒趋前;李太监缠着她,她却不放在心上。李太监看在眼里,对翟役生心生憎恨,总找他的茬儿。小的不是骂他一顿,大的不是则动用刑罚。翟役生的腿,就是他设计,将一个翡翠鼻烟壶,故意掉在翟役生每天必经之路上,等翟役生捡着后,李太监派人当场捉住他,诬赖他是偷的,活活打折他的腿。从此后,一到阴天下雨,翟役生的伤腿老是疼。

  李太监觉得翟役生没用处了,就以他腿脚不利落为借口,给了他些银两,打发他还家。因为太监总管迷恋上了另一种游戏:斗鸡。不是鸡与鸡斗,而是让小太监趴在地上,伸出脑袋当鸡,跟公鸡斗!人没尖利的喙,所以总是公鸡占上风。公鸡把小太监的脑门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太监总管就哈哈乐着,说小太监一脑门子的乌云!

  翟役生出了宫,回到老家,得知父母双亡,妹妹流落他乡,真想投河自尽了。想到妹妹还需要他,他不能死,于是就去长春的姑姑家寻她。可他怎么也料不到,姑姑去世后,妹妹居然被卖到哈尔滨,成了青云书馆的香芝兰!虽然翟役生找到她时,她已被纪永和赎了身,但翟役生还是痛心不已!他听说那个狗男人,背地还逼着妹妹干老本行,翟役生不止一次动了杀他的念头!翟役生对生活彻底绝望了,他认定这世界就是坏人的天下,好人永远没有舒心日子过。想活下去,就轻贱这个世界吧!他以一副无赖的姿态混迹傅家甸时,没想到竟如鱼得水,怕他的人还真不少。每每酒足饭饱、更深人静之时,他总想,早知如此,何苦入宫,自己是个全和人,还能讨个老婆,有个续香火的。可是再一想,傅家甸人不大与他计较,多半是可怜他没有男人的根,翟役生又气馁了。翟役生渐渐喜欢上了金兰,因为只有她,待他才那么的真切!每当他的手触摸着她光滑的肌肤,金兰的眼里闪现出幸福和感恩的神色时,他才有丝丝缕缕做男人的感觉。

  每到初春,翟役生看到屋檐滴水了,看到青草上悬垂的晨露了,他就会联想起鼻尖上挂着汗珠的水莲。翟役生出宫前,水莲泪涟涟地送他一副镂空的兰花图案的银质指甲套,说这是她主子赏她的。鼠疫初起时,翟役生为了多买几口棺材,把银指套和他离宫前从御膳房偷取的一只青花云龙纹碗,都送入了公济当。翟役生怎么也没想到,他囤积的棺材和锁在木箱的体己,譬如假胡子、景泰蓝鼻烟壶、他第一次相遇水莲时穿的鞋子、金兰送他的鹿皮烟口袋等等,一股脑儿成了灰了。他想赎当,也没本钱了。所幸徐义德为他捏的命根,不但幸存下来,而且在烈火中还了真身似的,又坚挺,又有光泽。它与那只黄猫一样,成了他须臾不能离身的宝贝。

  翟役生在隔离车厢,意外地碰到了摆卦摊的张瞎子。别看他眼睛看不着,知道的事情却从不比别人少。他一听翟役生的声音,就颤着声说:“你还活着哇——”

  翟役生说:“不光我活着,金兰留下的黄猫也活着呢。”蜷伏在他脚畔的黄猫,像是回应他的话似的,喵喵叫了两声。

  张瞎子凄凉地叹了口气,说:“什么黄猫白猫的,在我眼里都是黑的哇。”

  翟役生反应过来,说:“就是,在你眼里,这世上的白种人、黄种人,都是黑人啊!蓝眼珠、黄眼珠,都是黑眼珠啊。天和地,也从来没有白过啊。”翟役生说着说着,忽然动起情来,泪汪汪地说:“你眼里的黑,才是这世上真正的色儿啊。什么红呀绿呀粉呀黄呀的,哪一样如黑的长久呢!”

  张瞎子得意地“哼”了一声。

  翟役生接下来向张瞎子打听一些人的生死。当他听说秦八碗为他娘殉葬了,快意地拍了一下大腿,痛快地说:“我估摸着吗,长成他那样的,不会有好下场!”在他的意识中,李太监仿佛也跟着死了。当张瞎子告诉他,胖嫂的男人,为了赚几个钱,去防疫局干活,也传染上鼠疫死了时,翟役生叫了声:“活该!”因为有回他坐在街边的榆树下有滋有味地啃猪蹄,胖嫂的男人见了,当众嘲笑他:“你以为你啃个猪蹄就美了呀?我跟你说吧,没在女人身上痛快过的男人,就算没尝过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翟役生也不客气,讥讽他:“你痛快了又怎的?连个娃崽也没痛快出来!”从此后他们结了怨,碰见了连招呼都不打了。他死,翟役生自然解恨。不过,当他听说喜岁死了,想起他那张可爱的脸,想起掏他的鸡鸡时那探秘似的乐趣,翟役生又快活不起来了。

  翟役生问张瞎子:“你掐算掐算,傅家甸还得死多少人?”

  张瞎子翻着瞎眼说:“该死的留不下,该留的死不了。”

  翟役生轻蔑地笑了一声,心想,这样算命,傻瓜都会。

  一周后,翟役生和张瞎子先后解除了隔离。被圈了一夜的鸡,清晨出笼的一瞬,最喜欢张开翅膀,咯咯叫几声。人也一样。凡是从粮台的瓦罐车下来的,都习惯伸伸胳膊蹽蹽腿。由于在车厢里难见天日,他们看着太阳都不习惯了,个个觑着眼睛。

  翟役生出来后,又回到天主堂。那些分送到疫病院和隔离病区的三百多人,只有四十多人活下来。三位牧师,也死了两个。教堂里没有诵经的声音了,翟役生仍旧烧炉子。他还像以前一样,喜欢跑到钟楼上眺望傅家甸。当他发现运尸的马车,几乎不见了踪影,街市的行人又多起来的时候,他沮丧极了。晚上,他搂着黄猫蜷缩在炉畔打盹的时候,耳畔常常回荡着教徒们唱诗的声音:“如果你是魔鬼,请快点出去;如果你是圣灵,请常驻此地。主啊,你的大爱,燃亮晚空星际;主啊,你的仁慈,燃亮晚空星际。”翟役生一想起“晚空”二字,就会颤抖一下,身体先是冷,继之是逐渐泛起的暖,好像冰河乍裂时,投射到活水上的那一丛阳光,催下他心底的泪水。他不喜欢自己流泪,因为在他眼里,这个混账世界是不值得流泪的。每每眼泪滚滚而下时,他会“啪——”地给自己一巴掌。

  三月一日子夜,每日疫情报告出来了,死亡人数自鼠疫发生后,第一次显示为零!伍连德落泪了,于驷兴也落泪了。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心底清楚,如果疫情再控制不住,为确保哈尔滨和整个东三省的安全,朝廷可能会听从一些老臣的建议,下令放弃傅家甸,把它彻底封存起来,让这里的人自消自灭。到了那时,这里就会成为一座只有乌鸦盘旋的城了!

  死亡数字后面的那个零,无疑是一轮旭日,给伍连德晦暗已久的心带来了光明。于驷兴格外高兴,他邀伍连德去道台府,说是除夕傅百川带去的烧酒,还剩多半篓呢,今夜要一醉方休。伍连德痛快地答应了。给施肇基发完每日疫情电报,伍连德与于驷兴一起,乘马车去道台府。他们路过周耀祖家的点心铺子时,见里面灯火微明,一个女人忙碌的身影,从窗里隐隐透出来。于驷兴叫车夫停一下,打发他进去看看,是不是于晴秀做着点心呢?车夫进去后,很快捧着一包点心出来了。车夫还没回到马车这儿,点心的香气已飘过来了,是杏仁酥饼的味道。车夫喜滋滋地对于驷兴说:“老爷可真有口福,酥饼刚出炉,还热乎着呢!”于驷兴对伍连德说,用于晴秀做的点心下酒,比用郑兴文做的菜下酒,还要美妙。说完,咂了咂嘴。

  于驷兴以前喜欢于晴秀做的点心,喜欢她的诗文,现在他又多了一样喜欢,喜欢她失去亲人后,那份超然和活力,你从她深夜烤点心上完全看得出来。封城以后,为了减轻监狱的防疫压力,官府择其罪轻者,提前释放了一批人,于驷兴趁此让周耀庭获得了自由。于驷兴想,且不论周耀庭是否强奸了普济药房的日本女人,单就周济一家为防疫所做的巨大牺牲,哪怕周耀庭不是个善主儿,把他押在牢里,都于心不忍。

  于晴秀的点心和傅家烧锅的酒,把墨一样的黑夜,一点点地洇白了。于驷兴和伍连德在书房里,推杯换盏至黎明,方才歇息。于驷兴躺下后,听见窗外有鸟叫,他披衣起来,只见蔷薇的花枝上,落着一群毛茸茸的麻雀。它们踏着花枝,令花枝摇曳,也令撒在花枝上的晨光摇曳。这群麻雀,看上去就像一丛早开的蔷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