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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回 春(2)


  翟役生以为他这样打水,井水会急遽下降,直至干涸,他落下的根会露出头来,那样他会坐到一个大水桶里,让人摇到井下,将其捞起。可是七彩井的水越打越旺,不消反涨,翟役生绝望了。烧锅的人见他如此痴迷不悟,就开导他,说是井底有石头,那东西掉下去,估计早已摔成烂泥了,纵是找到,也不成形了,由它去算了;还有的说井神可能犯了什么大罪,被处以宫刑,也缺这玩意,所以将其纳入手中。井神要的东西,肯定牢牢在握,人力怎能撼动得了呢!在这样的说法中,井神也成了太监,这让翟役生很受用。还有一种说法,说有个仙女踏着彩虹下到凡界,一不留神,落入七彩井。她寂寞得慌,便讨了翟役生的宝贝相伴。这个说法最让翟役生不齿,谁这样说,他就呸谁一口。

  傅家烧锅的酒本来就呈败相,翟役生把根落到七彩井里的事情一传出,更没人来买酒了。明明一个假玩意儿,可在人们的潜意识中,都跟翟役生一样,把它当真的看待了。说是一个太监的玩意儿掉进去,井水就被污染了,喝了傅家烧锅的酒,万一失去做男人的本领,伺候不好热炕头上的老婆,还不得被骂死呀!

  翟役生寻根无果,又抱着黄猫回到街上。他一改刚出天主堂时的怯懦之态,又像从前一样,进了酒馆食肆,随意抓取店家的东西了。人家不给,他就抢。他破衣烂衫的,也不梳洗,那根吊在脑后的辫子,就像一根干枯毛糙的草绳。他吃饱了喝足了,喜欢去两处门口晒太阳:徐义德被封了的铺子和公济当。有的时候,他还当众脱下衣裳捉虱子,把虱子用指甲掐灭,骂:“该死!”他的大拇指的指甲,因为成了虱子的屠场,血迹斑斑,看上去就像染了指甲。

  翟芳桂听说哥哥流落街头时,正准备着和罗扎耶夫成亲。老罗头知道纪永和死了,几乎天天来粮栈,今天买斤大米,明天买斤黄豆,后天又买斤高粱米,数量不多,但没有一天落空的。他来时总是给她带礼物,苹果馅饼、香肠或是鞋子。翟芳桂明白他是向自己示爱呢。想想自己的前半辈子,净被无良男人糟蹋和摧残了,而她喜欢的徐义德,即便不出事,也不会娶她这种女人的。翟芳桂觉得跟罗扎耶夫过后半生也不错,至少,他熟悉和疼爱她的脚。

  最近一段,翟芳桂在傅家甸声名鹊起。纪永和购进的大豆,鼠疫后确实价格飙升,哈尔滨的粮栈所囤的大豆,唯有她家的最多。开酱油厂的,最缺不了的就是大豆。加藤信夫和顾维慈,几乎同时找到她,要包圆儿她的大豆。加藤信夫是为了酱油厂持续发展,顾维慈是为了东山再起。虽然加藤信夫出的价儿比顾维慈的高出很多,但翟芳桂还是把所有的大豆,都卖给了顾维慈。顾维慈雇佣王春申的马车把大豆一车车地拉回来时,逢人就说,这世上的女人他见得多了,像翟芳桂这么讲义气的,没见过。翟芳桂许诺顾维慈,只要他的酱油品质好,她就把糖果店改换成酱油店,专卖他生产的酱油,不能让加藤信夫的酱油一统天下。

  人们赞美翟芳桂的时候,有一个人却对她恨之入骨,她就是青云书馆的老鸨。那儿的姑娘们,羡慕死了当年这个青云书馆的头牌,说她命好,欺压她的男人死了不说,还留给她一座粮栈;她没有儿女,却白白捡了个儿子,外加一个糖果店;而现在,她又要嫁个开鞋铺的俄国人了,听说那个人又有手艺又忠厚。鼠疫对别人是灾难,对香芝兰却是福音,看来她前世积了大德。她们由此得出结论,女人的出路,还得是找个人家。老鸨原指望着鼠疫后大赚上一笔,毕竟爱玩的男人们憋了一个冬天了,可是青云书馆的姑娘们,因为香芝兰的事情,心灰意懒的,接客时没精打采,客人嫌她们死性,都去别家了,气得老鸨一天到晚跟姑娘们发脾气,恨不能把香芝兰捉回来,用皮鞭抽她一顿。

  翟芳桂领着陈水,乘着马车来到傅家甸,在北三道街下车的一瞬,刚好碰着要去肉铺给于晴秀买猪蹄的胖嫂。翟芳桂跟胖嫂打招呼时,胖嫂简直认不出她来了:翟芳桂穿着一件粉红色梅花图案的织锦缎子袄罩,黑色直筒长裙,一双坡跟的圆头黑皮鞋,高高挽着发髻,发髻上插了支银簪子,手腕上戴着翠玉镯子。再看她的脸吧,粉白粉白的,好像谁把桃花的花瓣捣成了泥,敷到她面上了。她双眸闪亮,唇红齿白,笑意盈盈的,就像谁折来的一支馥郁的牡丹,插在了傅家甸黯淡的街市中,把那一带都照亮了。翟芳桂让陈水叫胖嫂“婶婶”,陈水乖顺地喊了,胖嫂喜得快掉眼泪了。翟芳桂显然是为了哥哥来的,她跟胖嫂告别后,直奔徐义德的铺子去了。

  胖嫂还没从翟芳桂挟来的春色中醒过神来,又一抹鲜润的颜色朝她袭来,这人竟是苏秀兰!她穿着散腿的蓝布裤子,黑色绣花鞋,翠绿的缎子衣裳。衣裳的领口和袖口,滚着银粉的流苏。她跟翟芳桂一样,挽着光亮的发髻,不过插的是金簪。胖嫂觉得她出奇的丰腴,出奇的鲜亮,很奇怪,定睛一看,才发现她腹部隆起了,原来是怀上了!天还没热起来,可苏秀兰却提着一把蚕丝团扇,无忧无虑都走着,自在得就像一只在阳光下歌唱的大肚蝈蝈,内里内外都是明亮的!看她的样子,这孩子秋天就该出生了,遗憾的是,她有一个傅秋了。不过,在胖嫂想来,苏秀兰这岁数了还能生养,不愁再要个傅春,弄个四季齐全。看来傅百川在鼠疫中,在这事儿上没冷着自己;而胖嫂原先以为,苏秀兰疯了,傅百川是不会碰她的了。

  胖嫂感慨万千地提着两只猪蹄回点心铺子时,在茶园门口碰见了傅百川,他可不像苏秀兰那么滋润。他瘦了一圈,面色青黄,胡子拉碴,不过身上的灰布长衫还是那么讲究,没有一丝褶皱,一尘不染。胖嫂向他道喜时,他一脸尴尬,好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傅百川问胖嫂,于晴秀最近怎样,听说她生下的孩子,仍叫喜岁?

  胖嫂告诉傅百川,那孩子确实叫喜岁,已经出满月了。可惜于晴秀的奶下不来,小家伙饿得嗷嗷直叫,太瘦,不好看,夜里还闹人。这不,她出来买两只猪蹄,打算给她发奶。

  傅百川对胖嫂说,苏秀兰生傅夏时,也是下不来奶,后来一个老中医告诉他,吃老鸹通乳,他叫人打了两只,煮汤后喝了,还真管用。

  胖嫂故意说:“她家里也没个男人了,谁给她打老鸹呀。”

  胖嫂指望着傅百川说他来打,可他毫无反应,一头钻进茶园了。想起做口罩的那段日子,傅百川常拎着提匣送吃的,目光总在于晴秀身上打转儿,胖嫂便在心里哀叹:不是自己的男人,总归是靠不住哇。

  回到点心铺子,胖嫂扔下猪蹄,没顾得上洗手,就急不可耐地去见于晴秀,告诉她苏秀兰怀孕了。

  于晴秀正在给喜岁换褯子,她抬眼看了胖嫂一眼,平静地说:“现今他的铺子没一个旺相的,傅家烧锅又走背字儿,有这个喜事,也能冲冲他的晦气,挺好。”

  胖嫂见于晴秀无悲无喜的样子,有点失落,去灶房了。一锅奶白的猪蹄汤煮好,已是黄昏时分了。胖嫂盛了一碗,捧给于晴秀,自己拿出烟袋锅,坐在灶坑前抽烟解乏。正抽到兴头上,听见敲门声。她举着烟袋锅,起身用脚把门蹬开。门外无人,可是门口却放着两只乌鸦。胖嫂抬眼望去,看见了那个穿灰布长衫的高大瘦削的人的背影,她想,于晴秀到底还是有人疼的。

  胖嫂捡起乌鸦,拎到灶房,拔毛,清理内脏,又煮了锅乌鸦汤。她端着热气腾腾的乌鸦汤进屋的时候,于晴秀正像小女孩一样,趴在窗前望月亮。她闻到了香气,回身问胖嫂:“什么汤这么香?”

  胖嫂怕她知道是乌鸦汤不敢喝,哄着她说:“这是猪蹄子汤的另一种做法,加了香料,喝吧。”

  于晴秀听话地喝了那碗汤,说:“还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汤。”

  第二天早晨,胖嫂把余下的乌鸦汤温了,让于晴秀喝下后,到了晚上,她的奶水果然旺了,泉涌一般,止都止不住。喜岁美滋滋地眯缝着眼睛裹奶,把小肚子吃得圆溜溜的。这晚他没有闹人,只是尿湿了褯子时,哭了几声。

  胖嫂没有告诉于晴秀她喝的是乌鸦汤,怕她起了恶心,再把奶水憋回去,小喜岁就可怜了。

  于晴秀奶水旺了以后,精神头也足了,她又做起了点心。一个春雨霏霏的午后,她烤了一炉松仁奶渣饼。因为点心的味道实在好,勾起了她的酒瘾,于晴秀搬出一篓存了好几年的傅家烧锅的烧酒,喝了个痛快。喝完酒,她眼神飘忽地出了家门。胖嫂见她没打伞,连忙撑着伞追出去。可是不管她怎么召唤,于晴秀就是不肯躲到伞下。

  于晴秀不像以前似的,喝醉了以后,见着人爱打招呼。无论碰见谁,她都不说一句话。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任雨水淋着,最后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榆树下停住脚步。她用手摇晃了一下榆树,榆树就把叶片上挂着的雨珠,尽情倾洒到她身上。别处下的是小雨,于晴秀在树下经历的却是暴雨。她感慨吟道:“万木皆春色,唯我枝头泪。”然后放声大哭。这是她失去亲人后,第一次敞开心扉地哭!

  燕子来了,它们一来,哈尔滨又有婉转之音了。王春申仍像从前一样,早晨赶着马车,去埠头区和新城区揽活儿,晚上才回到傅家甸。他和黑马,都没有以前精神了。开化的时候,吴二家的就把秦八碗的房子卖掉,搬回原处,然后将她的房子和三铺炕客栈,用栅栏圈在一起,说是要在原址再盖一座客栈。吴二家的待继英不好,不让她吃饱,小小年纪,就让她烧火、剥豆子、揉面和洗衣。继英若是干得不遂她的心意,她就拳脚相加。王春申有天回家,正赶上吴二家的惩罚继英,气得他抓起马鞭,抽得她满地打滚。从这以后,吴二家的不敢打继英了,但对她依然没有好声气。

  王春申曾以为,金兰死了,继英的亲爹会来认她。他也常常扯着继英上街,像是做失物招领似的,看哪个男人多看她几眼。然而,没谁对这个孱弱胆小的小丫头感兴趣。王春申想,这世上糊涂的事情多着去了,干吗非要弄清她的身世?一旦想通了,也就把继英当亲生的了。他怜惜继英,怕吴二家的翻腾出干草堆里的钱匣,把金娃窃为己有,王春申悄悄把金娃取出,用一块红绸子裹了,埋在马槽下,想着继英将来成家时,给她做陪嫁。

  王春申仍然住在马厩。吴二家的以为她从秦八碗家搬出来,离王春申近了,他忍耐不住,会去她那儿睡。可是搬回一个月了,王春申除了上门吃饭,从不在那儿过夜。吴二家的没办法,只好涎着脸,夜深时来马厩找他。她一钻进他的被窝,王春申就溜,去干草堆上睡。吴二家的以为他这是鼠疫中运尸,给压抑得没那个能力了,于是去中药铺给他买补药。王春申想既有补药,不吃白不吃。可吃了后,难以安眠,只能半夜溜到妓馆寻欢。身体痛快了,却苦了腰间的钱袋,因为往往几天辛劳得来的工钱,“哗啦”一下就流光了。即便如此,他也发誓不碰吴二家的了。

  这天晚上,王春申回来得早,于是约了卖豆腐的老高头一起喝酒。鼠疫后,家家酒馆的门槛,都散发着酒香。人们落座后,总要先淋一点酒到门槛上,祭奠那些不能再喝酒的人。

  王春申和老高头坐定后,先往门槛上洒酒。王春申口中念叨的是秦八碗、周耀祖和张小前,老高头念叨的则是胖嫂的男人和李黑子。打点完已故人,他们这才心安理得地吃喝。因为要坐三家酒馆,他们在第一家时,只象征性地要了两碟小菜,两碗酒,垫个底儿。从第一家酒馆出来,到了天堂酒馆,他们才要了像样的菜,一盘凉拌猪耳朵,一碗鹿肉炖黄豆。菜好酒好,王春申都不想去第三家了。可老高头说:“别人都能喝三家,咱为啥不中?喝!”王春申便提议去傅家烧锅,反正那儿的烧酒味道坏了,喝上几口,走个过场,也算喝了三家。这时老高头说,傅家烧锅的酒兴许还会好起来的,因为他听说,苏秀兰最近天天去烧锅,指点师傅酿酒,说是她知晓秦八碗酿酒的秘方。

  王春申说:“她是个疯子,她的话哪有准儿?”

  老高头说:“倒也是哇。”

  王春申和老高头前脚进了傅家烧锅,翟役生后脚进来了。他白天在外游荡,晚上回来,睡在井台旁的凉棚下。人们私下议论,他这是守着他的根呢。王春申听说,翟芳桂那天在徐义德的铺面前找到翟役生,告诉他自己要和罗扎耶夫成亲,请他参加典礼时,翟役生慢吞吞地起身,拔下翟芳桂发髻上的银簪子,说:“你想让我看你跟那怪物成亲,除非戳瞎我的眼睛!反正这个世界我也看够了。”翟芳桂只好扯着陈水,流着眼泪离开。

  这个温柔的春夜,看着尘垢满面、衰朽不堪的翟役生,看着他怀抱的那只又老又丑又脏的黄猫,王春申百感交集,他动情地邀翟役生一起喝碗酒。翟役生愣了一下,后退一步,胆怯地看着王春申。王春申吩咐伙计倒酒,亲自把酒碗递给翟役生。翟役生左手抱猫,右手擎着酒碗,颤抖着和王春申碰了一下碗。虽然那酒失却了芳香,但他们都是一饮而尽!翟役生把酒碗放到柜台的一瞬,王春申在他肩膀上感慨地拍了一下。黄猫以为他要袭击自己的主人,愤怒地叫起来。王春申用手怜爱地抚弄了一下黄猫的毛发,眼睛湿了,说:“不认识我了?原来不是一家人吗?”

  虽然谢尼科娃不在了,但王春申的马车,到了礼拜天,总要从她门前经过一下。他幻想着,谢尼科娃会笑吟吟地从那座漂亮的房子里走出来,穿过花圃,踏上马车,去教堂做礼拜。

  五月下旬的一个礼拜天,王春申从那儿过时,看见雅思卢金和面包店的尼娜,正坐在花圃旁喝啤酒,享受着跟啤酒上雪白的泡沫一样怡人的春光。尼娜爆发出的笑声,惊得黑马“咴儿——咴儿——”直叫。王春申打听过了,谢尼科娃和娜塔莎死了后,卢什科维奇回俄国去了,而这家的女主人换成了尼娜。看着花圃旁热烈奔放的尼娜,王春申想起忧郁恬静的谢尼科娃,心里一阵刺痛。他不想在这儿多做停留,于是催促黑马快走。他离开的一瞬,在中国大街卖艺的哑巴彼洛夫悄然出现了。王春申很惊讶,因为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这儿碰见他了。难道他又来拉琴?王春申前两次逢着他,也是礼拜天,彼洛夫站在路边,面对着谢尼科娃家,深情地拉着琴。而这个时刻,他的脚下是没有乞讨罐的。王春申不知道,彼洛夫这是拉给谁听的。

  这个礼拜天,王春申不想拉载任何客人,因为他感觉谢尼科娃已经在他的马车上了。用车的路人朝他招手,他都摇头,示意有人了。他赶着马车,沿着谢尼科娃礼拜天常走的路线,从埠头区驶向新城区。他先去了敖连特电影院,深情地抚摸了一下入口的门把手;然后到了秋林公司,依然是抚摸了一下门把手;这之后他去了与莫斯科商场相挨着的圣尼古拉教堂,当他抚摸门把手时,听见了庄严的祈祷声。最后,他驾着马车,来到霍尔瓦特大街犹太人高迪开的钟表修理店。他鼓足勇气,推开店门。店里异常安静,没有客人,也没见店主,但王春申看见了四壁上悬挂着的形形色色的钟表。那里面的时间,没一个是现在时间。王春申的眼睛湿了,因为他从这些坏掉的时间中,看见了谢尼科娃青春的脸。

  2009年8月20日——2010年2月2日 初稿于哈尔滨

  2010年2月22日——2010年3月4日 二稿于大兴安岭塔河

  2010年4月 2日——2010年 5月 2日 三稿于香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