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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桃红(1)


  自从巴音死于鼠疫的消息传开后,纪永和简直要疯了,屋里屋外折腾不休。巴音吐在石板地上的那口血,如同梦魇,折磨着他。他让翟芳桂用肥皂水,把它擦了十来遍,还是不放心,说是可能血液中的毒素,已经渗透进石板了,干脆将整块石板撬起,扔掉了。为了补上缺损的这块,纪永和转遍了石材店,几乎跑折了腿,也没找到一模一样的。不是厚薄与原来的不符,再不就是颜色不对路。最终,只得选了一块大小厚薄与原来的一致,颜色稍深一点的铺上。不过,新石板落地仅仅三天,纪永和就后悔了。因为原来的是浅灰色,现在则是深灰色,怎么看怎么像一朵乌云。

  不仅屋里的石板地,屋外的榆树,也成了纪永和的眼中钉。他认为榆树招来乌鸦,带来晦气,巴音才会突然而至。榆树不能滥砍,他便想着扎草人驱赶乌鸦。为了这两个草人,纪永和费尽周折。江岸的枯草,已被雪埋住了,他只能去草料铺买,而那儿的草,因为是供给牲畜食用的,多已粉碎。他去了三家,才买回一捆。而干草的价格,比往年高出近一倍!纪永和询问原因,店主说今夏大水,最早在松花江边打下的草,虽已晾得半干了,却被席卷一空;水撤之后,再打的草,又被强行罚款,说是江岸的草属于中东铁路附属地,不能随意割取。干草的价格,只能扶摇直上。纪永和背着干草回来时,一路骂娘。扎草人也是个手艺活,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纪永和试了试手,败下阵来,只得用一升谷子,雇来个懂行的,扎好后,攀着梯子,将张开双臂的草人,如愿固定在树冠上。

  可是,纪永和要被气吐血的是,乌鸦见了草人,毫无惧色,照旧来不说,有的还落在草人上,把它当成了温暖的窝!纪永和恨得咬牙切齿的,心疼买干草的钱和那升谷子。

  粮栈最爱招两样东西,天上的乌鸦和地上的老鼠。所以开粮栈的,与开客栈的一样,都得养猫。以往猫夜里捉完老鼠,白天可以上炕懒睡,傍晚也能在餐桌下享用主人丢给的美食。可是鼠疫一起,纪永和不但怕老鼠,连猫也怕。因为猫捉完老鼠,会把它吃掉。它的爪子和嘴,在纪永和眼里,就是上了膛的枪口,充满危险。他吩咐翟芳桂,每天要给猫洗一回澡,不许它上炕,更不许它接近餐桌。猫的好享受,突然间都没了,自然不习惯。而且大冬天的,还得日日被浸在水盆里一通洗,猫的委屈,就全挂在脸上了。它紧着鼻子,嘴巴闭得严严的,眼里露出哀伤。

  纪永和家的粮栈,是木头房子。粮仓占据了主体,东侧辟出一角住人。粮仓的房梁下面没有吊棚,而住屋则糊了纸棚。纸棚每到春节前,要新糊一层。所以纸棚对老鼠来说,就是甘美的千层饼。夜半时分,老鼠喜欢溜到纸棚上,笃笃地嗑糨糊。纪永和以前听到老鼠在纸棚上闹,照睡不误,可现在老鼠的些微动静,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担心老鼠嗑破了棚,一个跟斗栽下来,正落在他嘴里,把瘟疫传给他,因而一听见它们在纸棚簌簌跑,赶紧起来,拿起笤帚,拍打纸棚,以此震慑。可是老鼠体力充沛,这边你赶完了,不出三分钟,它们那边又来了。纪永和又不敢像以前似的,把猫抱到住屋镇守,被扰得整宿整宿睡不好觉。早晨起来,两眼熬得跟兔眼一样红。

  猫受到冷遇后,对老鼠充耳不闻,任其游窜。这下老鼠们高兴坏了,它们在粮仓中,手舞足蹈地嗑开了装高粱的麻袋,在盛芝麻的斗里尽兴打滚,将装元豆的木箱,做了自己的窝。而且,嫌粮栈缺黑米似的,将屎遗得四处皆是。看着老鼠气焰嚣张,猫却不作为,纪永和把猫关进闲置的鸟笼中,想着饿它两天,它就会对老鼠大开杀戒。然而第二天早晨起来,纪永和发现那个竹制鸟笼,被猫折腾散花了,它逃得无影无踪。

  粮栈是不能没有猫的,纪永和只好去八杂市,再物色一只。八杂市,是俄语“集市”的音译。八杂市在埠头区,虽然热闹,但最为零乱。那一带的房屋,就像老年人的嘴,外观干瘪无血色不说,一探内里,更是豁牙露齿,残破不堪。那儿聚集的,大都是做小买卖的中国人。卖猫卖狗的,卖衣帽鞋袜的,卖种子卖酱菜的,卖馅饼卖棉花糖的,都可看到。俄国人造房子需要泥瓦匠、木匠、石匠和漆匠了,不用去别的地方,在八杂市全都能廉价雇佣到。纪永和粮栈出逃的那只猫,就是他在八杂市用一斗大麦换来的。可是鼠疫一起,猫很抢手,原来卖猫的人家,一只也没有了。

  纪永和从八杂市回来的路上,想起旺德小馆有两只猫,一黑一白,主人他也熟悉,便想到那儿碰碰运气。店主一听纪永和想匀只猫,不客气地说:“这时候往出送猫,就等于撇金子!”纪永和连连说买,店主又说:“这时候往出卖猫,就是卖血!”纪永和讨个没趣,扫兴而归。

  没了猫,纪永和快成猫了。反正他也睡不着,晚上干脆就守在粮仓里。老鼠在谷子里闹,他就奔向谷子;在玉米上闹,他又转向玉米;在大麦上闹,他又飞身朝向大麦。翟芳桂早晨起来,推开粮仓门,迷迷瞪瞪的纪永和竟然以为来了只大老鼠,纵身扑过来,嘴巴啃在她的拖鞋上。翟芳桂看着匍匐在地的纪永和,忽然同情起他来,想着再不弄只猫来,纪永和怕是真的要疯了。

  翟芳桂吃过早饭,让纪永和上炕好好补一觉,打算出门找猫。纪永和对她说,从今天开始,粮栈关门。翟芳桂很意外,问这是为什么!纪永和瞟了翟芳桂一眼,说:“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想没想到,鼠疫来了,财路也会跟着来!我估摸着,再过十天半个月的,死的人多了,铁路就得停运了。到那时候,粮食运不进来,可人又得吃饭,哈尔滨的各个粮栈把粮都卖空了,没法补上,我这满仓的粮食,就是金子银子了!”说到此,纪永和两眼放光,枯黄的脸,也涨红了。

  翟芳桂说:“你估摸着那时的粮食,能比现在贵多少?”

  “多少?”纪永和伸出十指,比比划划的,按他的判断推算着,自负地说:“现在小麦每石三十五吊七百文,到那时候,五十吊我都不卖!现在小米一石四十六吊,到那时候,七十吊你也休想提走!红小豆现今三十四吊三百文,到时少说也能卖五十吊!元豆、绿豆、高粱米、粳米、芝麻,每一样,不说翻一番的话,每石不长个二三十吊,我就上吊!”

  翟芳桂说:“要是鼠疫跟发大水似的,就是一走一过的,再过十天半个月的太平了,最后粮食不涨反跌,咱不卖粮,不是亏了么?”

  纪永和眼珠一转,说:“不卖粮,你不闲着,不照样进钱吗?”他赤裸裸地说:“义泰号最近生意不错,掌柜的手里有闲钱,我早就看出他眼馋你了,他那附近就有粮栈,可他大老远的总跑这儿买粮,你不从他兜里往出掏钱,不是傻瓜吗!”

  义泰号开在十四道街,经销房屋装饰材料,什么玻璃、石灰、石膏面子、瓦楞铁、黑平铁、各寸洋钉子以及铜丝和元红铜片等。店主贺威四十出头,黑红脸,大嗓门儿,脾气暴,挺仗义的。据说他原来在长白山养蜂,那里有一片上好的椴树林,被清廷封禁,用来养蜂酿蜜,供给朝廷。后来山林失火,他下山在一处渡口做起了船夫。他命运的转机,起自摆渡时救起的一个落水女子。这女子的父亲是哈尔滨有名的盐商。贺威不仅娶了富家小姐,还拥有了这处铺面。可是富家小姐不是个过日子的女人,好吃懒做,脾气又大,能生孩子,却怕生了孩子会让她腰粗,不给他生,贺威又不敢再娶一房,所以日子过得并不随心。贺威爱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哭,郁闷的他,隔三岔五的,就会去天福楼赌博。有一次输了,身上带的现钱不够清账的,竟让人把手上的金表给撸去了。他每次来买粮,确如纪永和观察的,总要盯着翟芳桂,多看几眼。

  翟芳桂可不想掏贺威的腰包,她怕盐商的千金知道了,会揪住她,往她眼里撒盐。虽说这个世界并不美丽,可她还不想这么早就瞎了眼睛。

  纪永和的无耻,激起了翟芳桂的愤怒。她决定不给他找猫了,心想你爱疯就疯吧。粮栈的粮食,最好被老鼠都糟蹋了,你想卖高价,做梦吧!

  翟芳桂心情郁闷时,喜欢逛街。街巷就好像抽气筒,能把她心底的愁云吸走。她逛街时最爱去的地方,就是罗扎耶夫的鞋铺。

  罗扎耶夫来自伊尔库茨克,是个鞋匠。他不像其他俄国商人,爱把买卖开在繁华街巷,而是别出心裁地将生意放在八杂市。那里的店面租金便宜,而他卖的鞋,敦实美观,价格低廉,为中国人所喜好。这店铺经营得就仿佛是八杂市的西边天,红红火火的。翟芳桂喜欢店面的招牌,那是两只相挨的鞋子,一只高跟,尖头;另一只矮跟,圆头。虽然它们样式不一,颜色却一致,是暖暖的桃红色。远远看去,像是一双明丽的鸟儿。在暗淡的八杂市,这块招牌,就像一片彩云,惹人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