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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离歌(2)


  看过黑马,王春申百无聊赖,便跟金兰打了声招呼,去天堂酒馆解闷了。中午的时候,他惦记着继宝,未尽兴就回家了。一进客栈,吓了一跳,院子里竟然并排摆着八口通红的棺材,占了大半个院子!王春申吓得腿直哆嗦,难道继宝没了?他在打开屋门的时候,吆喝继宝的声音就是颤抖的。

  继宝虚弱地应了一声:“爹——”王春申的眼睛立刻湿了。继宝虽然还在低烧,但已经能坐起来跟继英玩了,兄妹俩正在炕上叠纸船。继宝举起一只带舱盖的纸船,说是要送给爹爹,夏天可以坐着它去松花江上打鱼。

  王春申说:“爹爹打个鲤鱼精上来,变成个俊俏能干的姑娘,给继宝做饭铺被窝!”

  继宝嘿嘿乐了,说:“我有娘做饭铺被窝,我要让姑娘背我去看马戏!”

  王春申说:“好,让姑娘背你看马戏!”

  看过继宝,王春申去找金兰,想问问那些棺材是怎么回事,难道棺材铺搬这儿来了?可是屋里屋外找遍了,也未见她人影。王春申拉开灶房的缸盖,见水缸满着,知道她不会去水井;又掀开锅盖,见里面熬着白菜,知道她也不会走远。正当他想去大门口张望一下的时候,金兰提着半扇油红的牛排骨回来了。她见了王春申兴奋地说,后趟房吴二家杀牛,她买了牛排骨,打算一锅炖了,让继宝吃点好的,大家也跟着开开荤。

  王春申说:“吴二家的牛是耕田的,他把牛杀了,明年不种地了?”

  金兰说:“这牛这两天老是用蹄子刨坑,吴二家的忌讳,说这是掘坟坑呢,就把它杀了。只要人活着,一头牛算个啥,开春再买就是了。”

  傅家甸的牛马,大多是由海拉尔贩运来的。前些日子海拉尔牛疫大作,大批死亡,牛的价格一路看涨。肉铺的牛肉,也就比猪肉要高出一倍。那些爱吃牛肉的,最近都亏了嘴。王春申想,明年春天吴二买牛时,看见牛价高得跟吊死鬼一样吓人,一定会后悔把牛杀了。这牛也真是薄命,不会找时间刨坑。他想若是黑马刨坑了,他绝不杀它,他愿意为那个坑赴死。

  未等王春申问金兰棺材的事,金兰先说:“看见那些棺材了吧?”

  王春申说:“我正要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呢,又是你那个娘娘干的?”

  “他呀,就这件事情,干得像样!”金兰赞叹道,“要是以前,咱客栈有客人,别说是这么多棺材了,一口我也不能让他摆,要不谁敢来住?可现在没人来,干闲着,他看棺材价钱一天比一天高,人死的又一天比一天多,就想囤点棺材,过段日子,好卖上个大价钱!你想啊,那些有钱的主儿死了,再不讲究,也得弄口棺材呀。到时棺材铺的棺材空了,就得买这儿的!”

  “呸!”王春申说,“要是过段时间,鼠疫过去了呢?你那娘娘怎么处理它们,他一个人又睡不了这么多棺材!”

  “我看这鼠疫,一时半会儿过不去!”金兰指着天说,“你没见今冬流星多吗?这是老天往回收人呢。人拗得过天吗?”金兰说完,吩咐王春申多抱点柴火进来,说是吴二家的牛是老牛,估计得费柴火。

  王春申问:“一共就是这些棺材?”

  金兰说:“他总共买了十口,估摸着剩下的两口也快拉回来了!”

  “看来你买牛排骨,不是为了继宝,是犒劳这个娘娘吧?”王春申酸溜溜地说。

  “哪能呢,咱多少日子没沾牛肉了,想得慌呢。”金兰没恼,反倒跟他挤眉弄眼地笑,看来翟役生囤积棺材,她打心眼里欢喜。

  王春申闷闷不乐地抱回劈柴,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翟役生整日游手好闲,没来钱的道儿,怎么买得起这么多棺材?他问金兰,是不是帮着添钱了?

  金兰撇着嘴说:“他买棺材,我跟你一样,今儿才知道!我也问他哪来的钱,他说都是自己攒下的!细想啊,他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手头不可能一文没有。”

  “我见他前几天去了公济当,别是当年偷了什么值钱的物件,拿去当了。”王春申说。

  金兰不吱声了,因为翟役生去公济当,她一无所知。而他的东西,都锁在一口小木箱中,钥匙日夜挂在身上,谁也不能碰。那里究竟有些什么物件,她也是糊涂的。金兰想想自己身为女人,没一个男人跟她真正知心,长叹一声。王春申听见她叹气,不再追问了。

  院子里齐刷刷地摆着十口棺材,总归是瘆人的事。王春申让翟役生买点油布把它们苫上,要不雪天时,继宝和继英都不敢出门堆雪人了。翟役生扬着脖子,瞅了瞅天,又抻了抻他那条坏腿,说:“这腿疼得厉害,天又这么灰,明儿准有雪!老天帮咱上苫布,用不着买了!”

  翟役生预报得真准,棺材落户三铺炕客栈的次日,雪就来了。开始是小雪,下着下着就大了。黄昏的时候,雪已经快没膝了。那些棺材,如愿被苫了一层白布。不过,它们没有因为白雪的覆盖而减淡了阴森之气,相反,落在棺材上的一尘不染的雪,因为太像一块块孝布了,倒增添了恐怖感。

  继宝在雪天中高烧起来。他的耳颈处,果然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红色皮疹。他的眼泡肿胀起来,唇角起了水泡,一阵阵呕吐。他怕光,一见光就淌眼泪。客栈白天时也要拉起窗帘,晚上点油灯时,要搁到离他远的地方。王春申见他烧得厉害,想用烧酒搓他的胸和脊梁,这样能降低热度。金兰说这万万不可,疹子得在高烧中自然出来为好。

  雪后的第二天,继宝仍然高烧和咳嗽。先前出来的疹子,不长反缩,而大面积的疹子却没有出来,这把金兰吓坏了。她对王春申说,疹子要是憋回去,会有危险,让他赶紧去请郎中。她自己呢,去丧葬铺子买个纸扎的替身回来,把它烧了,这样索继宝命的小鬼,得着替身,就会打道回府,继宝也就太平了。他们双双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在意,翟役生也紧随其后出去了。

  王春申请郎中,比金兰买替身要周折。因为鼠疫,去针灸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一等再等。所以王春申领着老郎中回来的时候,院子的棺材旁,已戳着个白森森的纸人了。

  金兰正和翟役生吵架。原来,翟役生趁王春申和金兰都不在的时候,去防疫卫生局报告,说是三铺炕客栈又有人得鼠疫了,让他们赶快把人带走隔离。这样,防疫卫生局的一个医士,跟着翟役生来到客栈,见继宝高烧咳嗽,面红耳赤,看上去像是得了鼠疫,就把他用马车拉走了。

  金兰指着翟役生的鼻子愤怒地骂:“我金兰待你怎样,全傅家甸的人都看在眼里!你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愿意收留,哪个女人的男人,又能容你?还不是我金兰和王春申!好嘛,你不知恩图报,反倒把我们的骨肉往火坑里扔,真是猪狗不如!你这种烂人,身上肯定缠着八九条鬼!我看,院子里的棺材不用装别人,把你和你身上的那些鬼挨个儿装了,全埋了吧,省的来人世缠磨人!”

  王春申从来没有听金兰这么痛快淋漓地骂过人,尤其是骂翟役生。他能做的,是为这骂声增添点乐感。王春申“啪啪啪”地扇翟役生耳刮子,直把他打得东摇西摆,屁滚尿流的。翟役生开始时垂头忍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说:“打吧,打吧,反正我在宫里吃惯了耳刮子,再吃等于尝鲜了!”王春申一听他那女人似的哭声,住了手。

  王春申打完翟役生,朝外走去,说:“我得把继宝背回来,孩子跟前没爹没娘,怎么行啊。”

  金兰拉住他说:“人被扔进那儿,还能让出来?”

  王春申说:“那我就去那儿陪他住。”

  金兰说:“你又不懂小孩子出疹子的事儿,万一照顾不好,落下毛病,后悔就晚了,要去也得我去!”金兰说完,翻箱倒柜的,把她和继宝过年穿的衣服打点在一个包袱里,说是带着这样的衣服去,定能活着回来。金兰挎着包袱出门前,狠狠地瞪了翟役生一眼,说:“你可给我看好门,等我回来,客栈要是少了一根针,就拔你的**毛当针使!”说完,扑哧一声乐了。

  这是金兰留给翟役生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们听见的她最后的笑声。三天以后,继宝死在疫病院,王春申再也听不见继宝喊他爹了。而金兰,在继宝死后的第四天,也跟着去了。那些天,傅家甸每天都有七八个人死亡,拉尸首的马车,空前忙碌起来。为死者吊孝的,唯有送葬的马了。马走得热气腾腾时,身上的汗水在冷空气中凝结成了白霜,它们看上去仿佛披了孝布。

  王春申觉得儿子和金兰死得冤,继宝不就是出疹子吗,医生凭什么把疹子误诊为鼠疫?不能翟役生说是,他们就跟着说是。而且,金兰去的时候好好的,不过一周,人就没了,她一定是在那儿被传染上鼠疫的。既然进去的人,很少有活着出来的,那么花钱弄这个疫病院有什么用?王春申愤怒了!他捡了一堆石子,两个裤兜都揣得满满的,先是去疫病院砸门窗,骂医生是一群蠢猪;然后又步行十来里,去道台府,一边砸紧闭的朱红大门,一边骂里面的人只图自己享乐,不顾百姓死活!傅家甸天天死人,怎么没死一个官府的人?王春申要被气疯了。若是以往,他的这通闹腾,会引来众多的围观者。可是这个凄冷的冬季,人人都受着死亡的威胁,也就没人在意他人的不幸了。

  金兰死了,翟役生的腰,就像被大雪压弯的树,又佝偻下来了。他白天时坐在院子的棺材堆前,一遍遍地说着:“怎么会,怎么会,她这一脸的麻子,除了我能相中,她去那里,谁看得上呢?怎么会,怎么会,金兰,金兰哟——”他摇着头,呼唤着金兰的名字,眼里泪光闪闪;到了晚上,他蹲在客栈的灶坑前,不停地添柴,火苗旺得快蹿出来燎他的眉毛了,可他还是打寒战。

  王春申憎恨翟役生,不叫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就不会死在那样一个鬼地方。他还憎恨他囤积的棺材,认为它们给他带来了厄运。王春申不想再看见这个娘娘,于是有天晚上趁着翟役生出门了,他先把钱匣抱出,藏在马厩的干草堆里,然后把客栈的箱子柜子、被子褥子、桌子凳子、锅碗瓢盆、衣裳鞋帽、针头线脑,凡是能用得着的,悉数搬出,又把继英抱到马厩,然后将客栈和棺材分别淋上火油,将它们引燃。那晚北风呼呼地叫,天空飘着鹅毛大雪,草瓦板房和棺材,大约知道自己今夜将是老天赏花的对象,它们争宠似的,竞相怒放,把自己开得红红火火,蓬蓬勃勃的。

  吴二家的见前院的客栈火光冲天,怕火烧连营,将自家引着,赶紧跑来,让王春申去报消防队的来救火。这个消防队,成立还不到一年。当时招募人员时,吴芬还让王春申去试试,说是救火总比当车夫要自在些,可王春申不喜欢一个烟熏火燎的活儿。

  王春申对吴二家的说:“不用报消防队了,等他们来,也烧落架了,救不住了。”

  吴二家的叹口气,说:“没有女人把持家,到底是不行,连火都看不好。”她见风势不会将火延展到自家,就打着呵欠回去了。

  王春申看着三铺炕客栈化为灰烬的时候没有落泪,因为他知道那不过是一朵花开败了。相反,当火舌在夜色中一簇簇地欢呼腾跃,与天空的雪花遭逢的一刻,他落泪了。因为那火舌宛如艳丽的花瓣,而被火舌映照得通体金黄的雪花,分明就是一群闻香袭来的蝴蝶。那种美,他平生首遇,实在是惊心动魄。

  火着了小半宿,终于灭了。王春申回到马厩,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睡得很沉。第二天清晨,他被哭声扰醒,是翟役生回来了。王春申太想看看这个娘娘没有归所的模样,连忙披衣起来。

  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阳光把雪地照得一片橘红。翟役生的身边,竟然有个活物相伴,是金兰养的那只黄猫!王春申放火时,竟把它给遗忘了。看来猫的本事大,逃了出来。翟役生背对着王春申,左手攥着样东西,右手握着一根烧得弯曲了的炉钩子,正在白雪覆盖的废墟里找他的东西。他那口平素谁也不能碰的木箱,早烧成灰了。在王春申看来,木箱里的东西,以前是哑巴肚子里的话,谁也倒不出来。现在禁锢已无,哑巴能开口了,可话却一句也没有了。

  王春申站在翟役生身后,听着他嘤嘤的哭声,快活地问:“你的宝贝,还剩几样呀?”

  翟役生不吭声,只是哭,王春申便转到他面前,想看看他的表情。翟役生见王春申站在对面了,这才将左手抬起,张开,露出手中的物件,颤抖着说:“木箱里的东西,没成灰儿的,就是它了。”

  王春申凑过去一看,忍不住乐了,原来是一条泥捏的**!这一定是翟役生央求徐义德帮他捏的“高升”。徐义德的手艺真不错,捏得惟妙惟肖。看来这场大火成了这玩意儿天然的窑炉,将它烧得细腻红润,更加活灵活现。

  王春申对翟役生说:“你没吃亏呀,得着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火不烧它,它哪有这个色儿呀。你没见识过这东西吧?我告诉你吧,它跟真的二样不差!你得到了宝贝,将来能进翟家的祖坟了,还不快去酒馆喝一壶呀!”

  翟役生听王春申这么一说,抽了下鼻涕,怕冻着那玩意儿似的,赶紧把它揣进怀里。之后,他仍旧怀抱着希望,用炉钩子翻捡东西。他掘起来的,除了瓦砾,就是白雪了。那粒粒白雪像是隐藏在废墟中的珍珠,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