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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赎身(1)


  翟芳桂家的店铺,在埠头区的斜纹二道街,是最招乌鸦的。一是因为门前那两棵粗壮的大榆树,使乌鸦有落脚之处,再就是她家开的是粮栈。五谷的味道,对乌鸦来说,无疑是诱人的。

  乌鸦喜欢群飞,所以落在榆树上的乌鸦,三五只那算是少的。通常,翟芳桂清晨打开店门,会发现榆树矮了一截,乌鸦好像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头。你若想让榆树恢复原样,就得舍一把谷子,将它们撒到树下,乌鸦便纷纷落地啄食。榆树颤悠几下,个头又回去了。

  翟芳桂不讨厌乌鸦,首先它们会穿衣服,黑颜色永远是不过时的。其次,它们性情刚烈,不惧寒冷。到了冬天,那些色彩艳丽的鸟儿,都扑扇着翅膀南飞了,乌鸦却仍在北方的雪野中挺立着。还有,它那粗哑的叫声,带着满腔的幽怨,有人间的色彩,不像画眉、黄鹂、燕子,虽然叫得好听,但太像天上的声音了,总觉得无限遥远。翟芳桂因为爱乌鸦,有时会偷着撒几把谷物给它们吃,若是被她男人纪永和看见,他就把她和乌鸦连在一起骂:“有本事自己找食儿去呀,白吃我的,小心烂嘴!”在他眼里,乌鸦穿着丧服,叫起来跟哭一样,不是吉祥鸟。乌鸦也认人吧,若是先打开店门的是纪永和,不等他驱赶,它们一轰而起,朝松花江畔飞去。

  纪永和厌恶乌鸦,粮栈的生意只要稍差一点,他就会赖在乌鸦身上。为了阻止它们来,他曾爬上榆树,将乌鸦蛋悉数掏了,再将巢捣毁。乌鸦蛋是绿皮的,纪永和打碎它们的时候,不怀好意地对翟芳桂说:“哼,藏在春宫里的,就不会是什么好鸟!”翟芳桂想起自己在娼寮的日子,只能叹息一声。乌鸦有记性,它们被端掉窝后,不再来筑巢,可是那两棵榆树,它们还是恋的,依然一早一晚地光顾。气得纪永和直想把那两棵榆树拦腰截断。可是树虽然长在他家门前,却不归粮栈所有,是俄国人的。伐掉榆树,等于是在洋人头上拔毛,纪永和没那个胆子。

  纪永和骂乌鸦的时候,也避讳人的,比如在斜纹三道街开糖果店的陈雪卿。她是满人,传说乌鸦救过清太祖,乌鸦在满人的心目中,就是报喜神和守护神。朝廷里特设“索伦杆”,祭祀乌鸦。满人看见乌鸦,分外喜欢,撒以五谷,从无伤害。陈雪卿有一件宝蓝色的织锦缎子旗袍,胸前就绣着一双乌鸦。有一回纪永和骂乌鸦,正赶上陈雪卿来粮栈,她气得扭头就走。纪永和追上去,一迭声地赔不是。纪永和抠门得出名,但在陈雪卿身上,他不敢不大方。她来买粮,他舍得低价出售。除了迷恋这女人的气质,纪永和惧怕的是陈雪卿背后的男人,因为他是胡匪。其实,几乎没谁见过那个男人。他回到哈尔滨,似乎永远是在夜间,而且进了家也不出门,待个三两天就走了。平常的人,就只有从陈雪卿生的儿子身上,揣测胡匪的相貌了。那人应该是方脸吧,小眼睛,蒜头鼻子,长着一张可以吃四方的阔嘴巴。陈雪卿的店面不大,卖的糖又都是阿什河糖厂产的,单调,生意算不得好,但她吃的穿的,却比谁都精细和讲究。人们背地议论,陈雪卿的糖果店,不过是个招幌。她真正的财路,在那个神出鬼没的男人身上。他为她送来了大把大把的银子,陈雪卿花钱时,才能挺直腰杆。就说埠头区吧,自中东铁路修建之后起,这里就是俄国人的天下了。他们开的面包坊、咖啡店、香肠铺、冷饮亭、鲜花店,去的中国人少而又少,可陈雪卿常去。她夏季的各色旗袍,十几套不止,光冬季的旱獭皮大衣,就有两件,一件雪青色,一件深黑色。陈雪卿常在周末时,扯着孩子,去商务街口的伊留季昂电影院,看直接从巴黎和柏林购进的外国电影。这家影院开业之时,翟芳桂恰好从门前路过。看着影院门口燃起的上千支庆典的蜡烛,翟芳桂心想,要是能跟个知冷知热的人,坐在里面看上一场电影,多美!在她想来,看场电影不难,而能跟意中人看电影,就难了。

  翟芳桂是直隶省顺德府人,一哥一妹,排行老二。那一带的男孩,因为贫穷,做太监的多。说是身下缺了一件东西,身上却是样样不缺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划得来。哥哥翟役生是一心想出人头地,十四岁那年,甘愿净身,入宫做了太监。翟芳桂家的房梁上,自此多了一个裹着红布的升,里面的半升石灰里,埋着哥哥被割下来的****和****,上面还覆盖着用油纸包裹的净身契约。家人管这个升,叫做“高升”。哥哥离家后,翟芳桂常常看见母亲泪涟涟地仰望那个升,摇头叹气。翟芳桂的父亲,习惯于黑夜时,拎个小板凳,坐在高升下,一袋接一袋地抽烟。郁郁寡欢的他们,在那一年,受法国传教士影响,做了基督教徒。每逢周末,不管田里的农活多忙,他们都要去小教堂做礼拜。翟芳桂不喜欢父母胸前吊着的十字架,觉得它看上去像是两把交锋的刀,阴森森的。不过,乡村小教堂她是喜欢的,因为它弥散着好听的钟声。

  父母做了教徒没几年,义和团兴起了。在“扶清灭洋”的浪潮中,教堂多被焚毁。那些外国传教士,被称为“大毛子”;信奉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人,被叫做“二毛子”;而用洋货的,是“三毛子、四毛子”等等。只要是毛子,就是被挞伐的对象。

  翟芳桂十六岁时,一个夏日夜晚,她热得睡不着,站在窗前,看着月亮圆了,便想着去河边洗洗头,清爽清爽。因为出汗多,她的长发粘在一起,像是一把霉烂了的芹菜,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而在家洗头,一则费水,二则会扰醒父母和妹妹。翟芳桂轻手轻脚带上屋门,出了院子,朝河边走去。那条河离他们村庄一里多路,翟芳桂本来就比别的女孩胆子大,再加上那晚的月亮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她奔赴河边,毫无怯意。她洗头发的时候,有好几次,手触着了柔软的鱼,大概鱼儿将她的长发当做水草了吧。洗完头,翟芳桂转过身,猛然间发现村庄里火光冲天,老天好像要烤什么东西,而把身下的这个村庄当做了柴坑,将它点燃了。翟芳桂吓坏了,赶紧回村。当她气喘吁吁地走到村口时,碰见了几个逃出来的村民,其中就有与翟家相邻的开油坊的张二郎。

  张二郎三十来岁,刀条脸,小眼睛,瘦得麻秆似的,好像他开着油坊,连带着把自己身上的油也榨干了。张二郎显然没有料到遇见翟芳桂,他说:“义和团放火烧教徒的住屋呢,只要跟毛子沾上边的,别想活命,赶快跑吧!你家的房子都快烧落架了,你可真是命大!”村庄里鸡鸣狗吠,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煳味。翟芳桂焦急地问:“那我爹我妈和我妹,他们跑出来了吗?”张二郎跺着脚说:“他们把门窗封上了烧屋子,什么人逃得出来?”翟芳桂哭了,说:“我得回家看看,我又不信教,我就不信他们会要我的命!”张二郎吓得赶紧攥住她的手,说:“你不信,你爹娘信!你爹娘是二毛子,你就得让人当做毛子!你现在回去,身上就是有九条命,一条也剩不下!”张二郎不由分说,拉起翟芳桂就跑。翟芳桂见不断有人披头散发地逃出,就随着张二郎去了。也不知走了多久,月上中天的时候,他们到了一片幽静的杨树林。这晚的月亮好,风儿好,杨树下的草地也好,翟芳桂身上的气息更好。一直想找个丰腴滋润的女人,却还没讨上老婆的张二郎,望着银白的月光下楚楚可人的翟芳桂,忍不住一把将她抱住。翟芳桂挣扎的时候,张二郎说:“你跟了我,一辈子不愁油吃!”翟芳桂哀求着:“我不想吃油,放开我吧。”可是,张二郎已是奔波多日的猎人终于撞见了一只梅花鹿,怎能不拉弓射箭。翟芳桂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干瘦的人,蛮力十足。她的反抗,在他面前,如一棵孱弱的青草,遇见了饥饿的牛的嘴巴。那个夜晚,翟芳桂除了憎恨张二郎,还憎恨身前身后的月光,因为它们只顾着舞蹈,没有搭把手救下她。在她的意识里,月光是有这个能力的。

  翟芳桂第二天跟着张二郎返回村庄时,满眼是房屋的废墟。那一团一团的废墟,看上去像是被淫雨浸烂了的蘑菇。小教堂被烧毁了,村里信教的人家,房屋无一幸免。翟芳桂家唯一没被烧的,就是院门。她倚着门柱,想着黑黢黢的废墟中,有父母和妹妹的尸骨,一时天旋地转,昏了过去。她醒来时,在张二郎的油坊里。张二郎说:“你也没个亲人了,以后就跟着我,学着榨油吧。”翟芳桂哭起来。张二郎说:“有什么好哭的?你爹娘,就不该信洋神甫讲的经!蓝眼珠黄头发的,有几个好货?全是妖魔!没听说吗,洋人开的医院,挖小孩的眼睛做迷药;神甫呢,专门用一种东西,吸小男孩的阳精!跟洋人沾上边,不背字儿才怪呢!”

  张二郎的油坊,也不是一件洋货没有,比如洋钉洋伞洋袜,这也是他当时因畏惧而出逃的原因。不过逃过劫难后,他将洋货悉数清理了,不留痕迹。

  张二郎也算有情吧,他买了口棺材,将翟芳桂亲人的尸骨当干柴捡起,殓在一处,埋葬在村外的坟场。说是翟芳桂想他们了,还有个哭的地方。这使本来想逃离油坊的她,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