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听说楚国要打宋国,墨子一见楚王就打了个比方,说有个人自己有几套豪华别墅,却去贪图别人的经济适用房,自己有宝马奔驰,却去偷别人的破自行车,自己有山珍海味,却要去偷吃别人的玉米面窝窝头,这人是怎么回事?楚王说,那还用说?这人有病!有偷窃癖神经障碍!墨子又说,楚国地方五千里,要什么有什么,地方有的是,缺的是人;而宋国巴掌那么大的地方,人却很多。牺牲自己缺少的人口,去贪图自己不缺少的土地,这又是为什么呢?话当然是有道理的,却不知世上有钱有势的人,最不缺少的就是这种神经障碍,有人就爱拿钱烧着玩儿,这就是一种过瘾。所以楚王推托说,新武器都已经发明了,军火都已经造好了,放在那里不也是不安定因素吗?说不定有什么核泄漏啥的,不如到宋国打打猎。墨子说,既然这样,就把新武器拿出来瞧瞧吧,我这几天没事,也整了几件武器,大家比上一比。结果天下第一巧匠鲁班发明的武器怎么也玩不过墨子整出的武器。鲁班说,我还有一招,不过太毒,就不说了。墨子也说,我也有一招,不过太狠,也不说了。楚王说,你们俩打什么哑谜,怎么拿我当摆设,我好歹也是个王啊。墨子说,他的绝招无非是把墨某杀了,但墨某帮里面有几百个兄弟,都拿着我的新式武器,在宋国城楼上等着楚人呢。楚王这才作罢。
可见墨子的“非攻”和“兼爱”不是嘴上说说,都是说一句做一句的。墨子“兼爱”,是像孟子说的,“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墨子也周游列国,但不像孔子是带着琴、带着剑、带着书、坐着马车,墨子是两条腿走出来的。孔子坐在车上,在上古那纯天然低碳环保的路上颠呀颠呀,颠出了胃病,结果夏天固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冬天更要用生姜暖胃、“不撤姜食”。墨子两条腿走出来的结果就是“摩顶放踵”,脚上的茧也不知道磨掉了几层。为了实行“非攻”,墨子在研究光学、声学、几何学,分析什么杠杆原理、小孔成像之余,还发明了很多实用的守城工具,像什么“堑悬梁”、“罂听”之类,以及很多守城的方法。这些方法写进了《墨子》的备城门、备高临、备梯、备水、备突、备穴、备蛾传、迎敌祠、旗帜、号令、杂守诸篇。
而且墨子不仅是经世致用,更是提出了一个理想的社会蓝图。孔子也有社会蓝图,但大同不过是“丘未之逮也”的空想,实际所希望或所推动的,只不过是通过礼乐教化让封建时代得到维持,不至于崩颓下去,让君要像君的样子,臣要像臣的样子。孔子也是“修正主义”或改良主义的祖宗,明明已经把旧的礼乐赋予了新的涵义,却仍说自己只是个文化传播人,只是“述而不作”,只是“好学而已”。而墨子不同,墨子提出了一个理想社会的路线图,并且成立一个严密的组织去施行,并且差点儿就成了一个新的宗教。
孔子是个老实人,《论语》里大抵只是提到周公,夏殷两代孔子已经说文献不够了。而墨子则多次提到尧舜禹,历史在这里被提前了,并且让“禅让说”浮出水面。一个墨家的天下即将来到。后世非儒挺墨者不少,但对于这个“墨家天下”他们真的会喜欢吗?
4. 墨家天下
在说墨家天下之前,我们要请出墨家的最后几剂药。中药讲究“君臣相辅”,必要有君药主攻,臣药佐治,再导以药引。墨子的功利主义是其流派宗旨,好比医家的什么寒凉派攻下派脾胃派滋阴派,墨子的君药是兼爱、非攻,臣药则是后面的明鬼非乐之类,药引则为尚同尚贤。
墨子接下的几剂药是天志、明鬼和非命。前面说过“兼相爱”的好处很大,“交相恶”坏处惊人,如果这个账算不过来怎么办?不要紧,天会帮你算,鬼会帮你算,命会帮你算。老天爷的意愿就是要人们“兼相爱”,鬼会帮助“兼相爱”的人,惩罚“交相恶”的人,而命运也会因为“兼相爱”或“交相恶”而改变。这又和孔子的不同——孔子走的是上层路线,天、鬼已经吓不住那些贵族,而连连碰壁更让孔子把不以意志为改变的东西都当成命运。
还有几剂药是节用、节葬、非乐。孔子重人伦、重孝,所以主张三年之丧——人要到三岁才不要父母抱,守孝三年实在是一种报答。而在墨子看来,葬礼呀陪葬呀的开销,够穷苦人过很久,而守孝三年很多事不能做,如果做一个合格的孝子,还会饿得面黄肌瘦,“必扶而能起,杖而能行”,再加上妻父母的,叔叔伯伯姑姑舅舅等的“守孝”,倒有一半的光阴要“必扶而能起,杖而能行”,又是生命的多大损失!
不仅要节葬,还要节用。上古时候,人民生活水平很低,土地要轮耕休耕,种了一年,第二年就长不出庄稼了,要留着长草,然后秋天把草烧掉留在地里,第三年或第四年才能继续种。咱们中国和印度都处在所谓“季风亚洲”,不是旱就是涝的,碰到天灾只能等死。儒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以及无数的浪费,所以墨家说,要节俭,生活只要满足温饱就行了,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生存下来。
与此同时的则是“非乐”。儒家是很喜欢文艺的,一向礼乐并举,儒家很重要的标志就是“弦歌之声不绝”,只不过儒家主张级别不同,礼乐的规格也不同,士们可以在家里开开派对,大夫们可以弄弄文艺晚会,诸侯们可以搞搞“春晚”,而万国博览会就只有天子才能办。如果大夫仗着钱多办了天子才能办的“世纪的盛会”,就是“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了。而墨子不同,大夫办“世纪的盛会”固然劳民伤财,难道天子办就应该了吗?墨子干脆主张取消一切文艺活动,连野夫村氓的山歌最好也不要唱。墨子说得好啊,盖房子是为人遮风挡雨,穿衣服是为了遮羞避寒,但我问那些儒们“乐”有什么用?他们居然回答我“乐以为乐也”,难道我可以说,盖房子就是为了它是房子吗?这成什么话!可见一词多义有多么危害了吧。儒家之徒的本意或许是“我喜欢音乐是因为它能带给我快乐呀”,结果被墨子听成了“我喜欢音乐是因为它是音乐”。
所以做墨家之徒一定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定要坚持和平,一定要艰苦朴素,一定要拒绝一切小资产阶级的文艺,宁要墨家的草也不要儒家的苗,还要天天劳动,不停地劳动。墨家之徒的标志就是腿上不能生毛,如果谁腿上生了毛,那他就不是墨家之徒,是被剥削阶级诱惑同化了。所以墨家之徒的日子当然过得很苦,但日子过得苦不怕,怕的是没有信仰,怕的是心里没有理想。想着一个理想的社会即将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到来,墨家之徒就笑了——墨家之徒就像古代的大禹一样,仿佛成了特殊材料做成的,再苦再累也不会怕了。那么那个理想的社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首先是“尚同”。墨子认为人与人争斗的根源除了互相缺乏爱心之外,还因为观念不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所以明明是自己做了坏事,还说是“被逼的”、“社会都这样”。再比如小两口吧,一个说画要挂在东面墙上比较好,另一个非要挂在西面,挂在东面怎么看都别扭,于是从一幅画争到饮食的口味再争到给双方父母的压岁钱不同再争到双方亲戚过来的次数不同再争……昨天还是爱呀念呀的,今天就是死呀活呀的了。所以墨子认为天下的观念应该统一起来。怎么统一呢?家里意见不同,听家长的;邻里意见不同,听里长的;里长意见不同,听乡长的;乡长意见不同,听国君的;国君意见不同,听天子的;天子意见不同——对了,天子只有一个,所以天子意见肯定没有不同的。既然意见都相同了,不就对了吗?这样层层下达,则天下的人意见都相同了,还有什么问题!
有人问了,天子也是人哪,如果天子的意见不对怎么办?有办法,天子听老天的。天虽然不会说话,但会示警,什么地震哪日食哪洪水哪旱灾哪都是天在示警,告诉天子,你做错事了。还有人问,如果还有不同意见怎么办?墨子说,有不同意见可以上访,可以汇报,但如果没被采纳,意见可以保留,还是要听上级的,这是既有民主,也有集中。还有人问,天子也有儿子,如果天子的儿子是个废物怎么办?墨子说了,有办法——选举。
有的同学听到选举两个字又眼冒绿光了:“哇,选举,墨子你好超前耶!”却不知道墨子说的选举是指所谓“唐虞揖让”,尧和舜在位时,到民间四处寻访最贤明的人,找到了,先放在身边做若干年秘书进行考察,再放到基层锻炼若干年,然后觉得差不多了,该加加担子了,就让他做自己的副职,进一步锻炼,等到自己“登天”见炎帝和黄帝的时候,就把天下的重任交给他。所以选,就是前一任最贤明地挑选接班人,而举,就是下面的人举荐贤明的人。
这就是墨子的“尚贤”。所以完全不用担心“尚同”带来的问题,因为经过“选举”,经过“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总能让最最最贤明的人成为天子,让最最贤明的人做三公来辅佐他,又让最贤明的人做国君,又让贤明的人做乡长里长,这些不贤明的百姓还有什么话可说?
墨子有见识有胆色有担当也有本领,他成了墨家的第一任“钜子”,其后还有孟胜、田襄子等,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丈夫好男儿。但墨家却在墨子之后逐渐消亡,等到法家及秦皇以“侠以武犯禁”的名义绞杀之后,汉初已不见墨家的影子,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已然安息,岂不令人叹息。
但远未等到秦皇镇压之时,儒家的第二号人物孟子已经开始反击了。“杨朱为我,是无君也;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口水战进入高潮。而这第二次交锋,还连带上了一个叫杨朱的人,这个叫杨朱的人也是孔子和孟子之间一时风头甚健的人物。杨朱是中国最早的“酱油党”,可能也是道家真正的开山祖师。
5. “打酱油”的杨朱
“杨朱先生,我是郢都电视台的记者,请问你对儒墨两家的口水战有什么看法呢?”
“关我鸟事,我是来打酱油的。”
“那你对秦国的霸权主义有什么看法呢?”
“关我鸟事,我是来打酱油的。”
“那你觉得韩国美女多还是越国美女多呢?”
“关我鸟事,我是来打酱油的。”
“那你为什么总是要到楚国打酱油呢?”
“因为楚国没有炒酱油团。”
杨朱并不是中国第一个打酱油的,但肯定是第一个宣称“打酱油有理”的人。自杨朱之后,一个叫道家的门派兴起于江湖,江湖的口水战从儒墨并争到三分天下。虽然道家人物很少像儒墨那样出风头,但架不住人家做事超脱、说话透彻,倒也一时粉丝无数,跟帖者众。
在杨朱之前,也有一些打酱油的,他们通常被称为隐士。他们是中国最早的“宅居动物”。他们大多数时候并不能被人看到,因为他们很宅,宅得很彻底,以至于人类社会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他们之间也有交往,但宅居动物的交往方式不是我们所能了解的。只有在他们出来打酱油的时候,才可能发生一些故事。
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就碰到过几个,其中一个叫接舆。他见到孔子路过,就唱了首歌,“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这歌唱得孔子眼泪哗哗的,难道我给南子弹琴的时候,他也在场?还是他无意中听到了琴声,就知道我心里那淡淡的明媚和忧伤?知音哪!知音!孔子赶紧停了车,下去找这位知音,却发现那个接舆已经拿着酱油瓶不知道宅到哪个山林里面去了。
别的隐士就没接舆这么善解人意了,其中一个说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有一个在子路问路的时候说“孔子还需要问路吗”,另有一个则劝子路别跟着孔子混了,跟着孔子混没希望,还是跟着我们宅起来吧。
按理说,这样一些人,是不会成为儒墨的对手的,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宅得看不见,只是偶尔会出来打打酱油,更偶尔的,还会唱几首歌让孔子伤心。再说,兵荒马乱的年月,宅起来也是人之常情,连孔子有时都想宅到海上去,“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但他们宅不要紧,打酱油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带坏了社会的风气,让宅居成为时尚,打酱油成为流行。孟子说得好啊,“杨朱为我,是无君也”——把国家放在哪里?把民族放在哪里?把朝廷放在哪里?赵威后说得好啊,“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这个“率民而出于无用者”是关键,自己做酱油党不要紧,把人民都“率”得做了酱油党,这天下还怎么治呢?
所以第一个主张打酱油有理的杨朱,是一定要打倒在地的。不仅要打倒,还要搞臭。怎么搞臭?断章取义!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不是?你说过没有?大家看看,他都承认是他自己说的了。这招厉害吧!
那么杨朱是怎样主张打酱油有理的呢?又是如何被断章取义的呢?
还是从“一毛不拔”的故事说起。话说有一天墨家大弟子禽滑厘问杨朱,拔你一根汗毛,让天下人都得到好处,你干不干?杨朱说,天下这么大,一根汗毛有什么用?禽滑厘说,我是说假设。杨朱不回答。禽滑厘出来告诉了杨朱的学生孟孙阳,孟孙阳说,我来问你,我打你一顿,给你万两黄金,你干不干?禽滑厘说,干!孟孙阳又说,我砍你一条腿,给你一个国家,你干不干?禽滑厘不回答了。孟孙阳说,爱惜你的腿了吧?别看汗毛小,但没有汗毛就没有皮肤,没有皮肤就没有腿啊,但不能因为它小你就不在乎,没有小哪儿有大呢?没有一个个的个人,哪有国家呢?
可见杨朱实在是个人主义的祖宗。杨朱说,拔一根毛让天下都得到好处,我是不干的,但让天下的好处都给我一个人,我也是不干的。每个人都保护自己的利益,也不侵害别人的利益,天下就有治了。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又怎么会真的珍惜别人的生命?如果一个人能为了理想牺牲自己,也会为了理想牺牲别人。拔一根毛的确很少,但今天要你的一根毛,明天就会要你的手指头,后天就会要你的腿,再后天就会要你的生命了。如果每个人都能珍惜自己的每一根汗毛,每个人连汗毛都不会受到伤害,还要那些治天下的理想救天下的主义做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