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朱的另一个主张是“贵己”。为什么要“贵己”呢?杨朱说得好啊,人一辈子不过几十年,小时候不懂事,老了得了老年痴呆啊帕金森综合症啊,占了一半,夜里睡觉又占了一半,剩下的生生小病,操操小心,再当当房奴、车奴、孩奴、菜奴,哪里还有几天快活日子哦,图什么呢?还当什么爱国愤青,在网上打嘴仗,有意思吗?还为那些身外之物烦恼,有意思吗?烦恼有用吗?如果烦恼有用,我找一百个人帮你烦恼好不好?还不如及时行乐,别人喜欢逛街,我就和他逛街;别人喜欢美女,我就和他看美女;别人喜欢探讨人生,我就和他探讨人生。这一切就好像树叶落了,就好像花儿开了,而最快乐的终究是我。人这一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寿”、“名”、“位”、“货”了。因为想长寿,所以怕鬼;因为想出名,所以怕别人抢了自己的风头,怕没有人理睬自己;因为想要地位,所以怕地位高的人压制自己,又怕地位低的挤了上来;因为想有钱,所以怕亏本,怕犯法……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把快乐的基础都寄托到别人身上了,别人给点好处就高兴一下,别人给点儿不好之处就不开心,处处受制于人,像那被提着线的木偶一样,有意思吗?还不如顺其自然,我不想反抗自然规律,自然不贪图长寿;我不觉得那些名人有什么了不起,也没有多长一只眼睛,自然不贪图名声;我不喜欢那些地位,自然不会贪图权势;我不羡慕有钱人,自然不会天天想碰上发财。开心不开心,由我自己决定,不是自由自在得多吗?
所以杨朱的打酱油有理论一贴出来,跟帖无数,长期飘红,人工置顶,很多在战国夹缝中生存的被就业青年都自称酱油党。他们成了战国初年“垮掉的一代”,有的继续进行个人主义思考,于是有了老子庄子列子的诞生,有的则更进一步,成了享乐主义滥觞。这一切,我们的热血青年——啊不,热血中年——啊不不,热血老年孟轲如何看得下去?没说的,看老夫如何骂你。经孟轲这么一骂,杨朱竟被搞臭,人们提起杨朱都是:啊,杨朱?为我!啊,杨朱?无君!啊,杨朱?一毛不拔!
到了战国后期,稷下的那些道家之徒,已不承认杨朱为道家第一人了,而直接以老子为第一人,甚至直接拉上黄帝,成为所谓的黄老学派。当然,那是后话。
光舆论上搞臭是不够的,因为总是有一些酱油党试图翻案,所以还要镇压。赵国的铁娘子赵威后,见齐使的时候就说,你们那个陈仲子还在吗?那种人上不臣服国王,下不光宗耀祖,中还不结交有头有面的人物,天天主张打酱油,这种人怎么还不杀掉?可见人不光没有说话的自由,有时也没有不说话的自由。
但不管怎么说,酱油党总归是在侠客墨翟之后、热血老年孟轲之前,极为有趣的一群人。虽然杨朱已没几个人记得,但孟轲那句“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还是能让我们想望其风采。虽然他的书已经不存,他的言行也真伪参半,但如果杨朱果真是一个自私得一毛不拔的人的话,又怎能与儒墨三分?你当战国时代的人傻啊!
6. 孔子门人
儒家从孔子开山立派,到孟轲扬名江湖,有一两百年的时间。这一两百年的时间,眼看着墨杨两派双双崛起,大有中分天下之势,儒家的人就真的无动于衷吗?孔子不是号称门人三千,而出色的弟子有七十二人吗?且听我细细道来。
孔子毕竟是第一个办学,不像今天的教育学专家们,主意是很多的,脑袋是很热的,而孔子自然想不到制定什么学分制学位制,什么校规若干条,论文若干篇,表格若干份的,所以三千弟子,恐怕有很多不过是顺路凑个热闹。至于七十二人贤人,还是司马迁所说的七十七人,大部分也不过知道些名字姓氏。时间毕竟太久了,两三千年呢,一时也说不清楚。但有名的几个还是很值得一说的。
孔子的大学有四个系,德行、政事、文学、言语,即哲学系、政治系、中文系和外交系。
有人要问了,就这四个系?是的,就这四个系。其他东西都不学了?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吗?比如什么物理、化学、音乐、数学?告诉你吧,如果要学物理化学那是墨子的大学不是孔子的大学,至于音乐、数学,那是要到了大学才学的吗?
有人又要问了,那音乐、数学,啥时候学?
啥时候学?小学时候学。知道啥是小学不?“礼乐射御书数”,“洒扫应对进退,亦未尝不谓之小学”,也就是说,音乐、数学、音韵、训诂,以及待人接物的规矩,都是小学时候就要学会的。那大学学什么,“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是要教人怎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怎么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所以大学有哲学系、政治系、中文系和外交系还不够吗?
哲学系的大弟子是颜回,孔子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自吾有回,门人益亲”;外交天才和经商天才子贡则说,“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可见颜回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从来不抱怨,从来不犯同一个错误,别人举一反三,他能反十。
颜回是把孔子的“仁”发挥得最好的:“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而且也是最近于道家气质,有点避世的意思,住在贫民窟里,吃泡面喝白开水,天天还开心得不得了,后世有一个同样穷困同样开心也同样聪明绝顶的庄子,对颜回寄予了很多的同情,庄子很多故事都选了颜回当男主角。
颜回快乐归快乐,有人可就不爽了,都像你这么安贫乐道,这楼还怎么炒?内需还怎么拉出来?所以一定要说,颜回该死,贫穷的人是可耻的,节约的人是可耻的。当然,瞎了眼的老天也如了他们的愿,29岁那年,颜回的头发竟一夜之间全白了,31岁那年,颜回去世。
政治系有冉有、子路。冉有出身不好,但学习不错,而且性格开朗,办事利落,多才多艺,做了鲁国季氏的家臣,帮季氏做了一些不太“仁”的事情,孔子很生气,要大家对其进行批判,“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政治系比较出名的是子路。子路是个身强力壮的山东大汉,心直口快,喜欢持刀弄剑。这么一个张翼德式的人物怎么会成为孔子的得意门生?据司马迁的《史记》说,子路一开始打扮得跟个非主流似的,“冠雄鸡,佩豭豚”,小混混最瞧不起书呆子,子路也是这样,孔子到卞的时候,经常“凌暴孔子”。而孔子的脾气也真是好啊,竟然渐渐用“礼”把他降服了。而这个子路最终因为“礼”身死他乡,也真是叫人叹惜。
子路有两个最大的长处,一个是“闻过则喜”,听到别人说自己的坏话,马上拉别人过来——刚才你说我什么?我我我我什么也没说啊。不行,再说一遍,看见我的拳头没有?好好好我说这个那个……哎呀老兄,我真是太感谢你了,要是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我有这个毛病哩,我真是太高兴了,好久没人这样说我坏话了,不行,为了表示谢意,老兄你今天一定要陪我喝一顿。我我我我家里还有事,还没跟我娘子说。大丈夫怕什么娘子,今天一定要跟我喝一顿,不醉不归,看见我的拳头没有……
他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当然也是这么要求别人的,所以孔子说了,自从见到了子路,再也没有听到过坏话了。为什么?因为坏话都给子路说了,如果是子路没说过的坏话,有子路的拳头在,谁又敢“赞一辞”?有几次孔子不甘心像个硬壳葫芦挂在墙上当摆设,要做叛臣的官,被子路抢白只好作罢。后来到卫国,和南子眉来眼去了一回,又给子路骂得狗血喷头,急得孔子赌咒发誓,要是我和南子有什么不清白,天打五雷轰。其实孔子一个快六十的夫子,和一个风流俊俏的少妇,动心也许会有吧,但又能有多少不清白呢?对于南子而言,无非是听说来了个全天下闻名的学者,附庸一下风雅再满足一下虚荣心;而对于孔子呢,不过是想让南子在卫侯那里吹吹枕边风让他能施展一下政治抱负罢了。
子路的另一个长处是人人平等的心态。年轻时家里穷,要到一百里外打工买米给父母,但不媚贵也不仇富,穿着破烂衣服,和那些官二代富二代在一起,谈笑自若。很多年以后阔了,奔驰路虎什么的上百辆,马仔成群,仍然是好衣服给兄弟穿好车给兄弟用,“敝之而无憾”。
中文系有子夏和子游,他们对《诗经》似乎理解得很好,其中子夏比较好礼一点,喜欢峨冠博带,而子游则随意一些,据说子思、孟子是他的传人,但子思是孔子的孙子,有什么教外别传也说不定,这些账一时也算不清。
外交系有宰我,子贡。宰我这个名字实在不太好,居然叫别人来宰自己,很是“非主流”,现在年轻人在衣服上印什么“别理我、烦着哪”与“宰我”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啊。做学生呢也是别具一格,爱问问题,有一次问孔子,为什么要守孝三年呢?三年不行礼,礼就坏啦,三年不搞音乐,乐就崩啦,礼坏乐崩可是先生担心的啊,依我看哪,一年足够了。孔子脾气好,说只守孝一年,你心里好受吗?宰我说,好受啊,那有什么嘛!孔子很囧,说,你既然心安理得那你就去做吧。等到宰我出门了,孔子才跟别人说,宰我这个人真是不仁哪,人要到三岁才不要父母抱,现在让你守孝三年,这是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哪,很过分吗?问题学生一般学风也不太好,所以宰我有一次大概白天睡大觉了,也许是课堂上睡觉打呼噜,也许“昼寝”有更丰富的意义,总之孔子看不下去了,又说了一句名言,“朽木不可雕也”。
但孔子毕竟是“有教无类”的,在孔子教育下,后来宰我仍然成了七十二贤人,只不过问题学生出息了之后仍然会惹出问题,在齐国做临淄的大夫,跟田常作乱,全家都被杀了。
不喜欢“犯上作乱”的孔子,不光自己有两次差点儿就到叛臣那里做官,而且弟子卷入动乱死掉的有好几个,真是叫人感慨,难怪后来墨家攻击孔子,说他声称不喜欢犯上作乱其实最喜欢犯上作乱,又难怪后来郭沫若作《十批判书》,替孔墨翻案,说孔子更为“革命”。
这又是一笔历史糊涂账了,不过很多年之后,真有一个叫孟轲的人对“犯上作乱”者抱以很大的同情。
哲学系的颜回短命,政治系的冉有和子路,一个进入官场身不由己难得糊涂,一个为了“礼”而死,文学系的子夏和子游也没有什么大部头,外交系的宰我真被人宰了。难道孔子的学生就这么倒霉吗?不,外交系还真出了个外交天才、知名外交家——子贡。至于他的外交事迹,且听下回分解。
7. 从子贡到孟轲
子贡,大名叫端木赐,口才很好,可能还是纵横家的祖宗。现在关于他的外交事迹实际只有一件,但考虑到他主要是孔子的学生,孔子生前随孔子出游,孔子死后给孔子守墓,外交只是业余爱好,也就不奇怪了。
这个外交的故事是这样子的。有一次齐国的田常因为想夺权,就发兵攻打鲁国,因为这些兵是其他贵族的,大约是调虎离山什么的。然后子贡就出马了,他先见了田常,说你不要打鲁国了,打鲁国不好玩。田常问为什么,他说,因为鲁国难打。为什么难打?因为鲁国的城墙矮,地方小,国君昏,大臣笨,老百姓又讨厌打仗。我推荐你打吴国——吴国好打呀,为什么呢?因为吴国城墙高,地方大,武器多,军队强,大臣呢也比较聪明。田常听了大怒,说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智商,好打的你说不好打,不好打的你说好打,告诉你,田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子贡说,我都说了不要生气嘛,生气是影响美容的。我听说齐国最近要搞大选,你可不想田家大斗出小斗进争取支持率的竞选策略泡汤吧?我告诉你为什么吧,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因为你打仗跟别人不同啊,别人是执政党打仗,打赢了有好处;可你是反对党啊,打赢了执政党的支持率只会更高,对你有个屁好处啊!要是打输了嘛,那些姜姓贵族的军队被消耗了,执政党姜氏的支持率下降了,你这个田氏反对党才能上台啊。田常说,兄弟你说得太透彻了,可是我已经推动国会通过预算了,现在反悔,姜氏会起疑心的。子贡说,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去劝吴王过来打齐国,你不就可以去跟吴国玩玩了吗?
到了吴国,子贡一见面就说,哎呀,一个天大的机会就在王的面前了,王你可要抓住啊。吴王问,啥机会,我咋不知道?子贡说,齐国要攻打鲁国,你知道吧?吴王说,知道啊,关我鸟事,我是来打酱油的。子贡说,打什么酱油,你以为你是杨朱啊?你是王!常言说得好,“齐伐鲁,不辛苦”,齐国要是吃掉鲁国,可就壮大了,有这么一个强大的邻居,吴国的霸业可就泡汤了,不光吴国霸业泡汤,会不会被齐国吃掉我都不知道啊,大王你应该当机立断,去救鲁伐齐,替天——啊不,替周天子行道,师出有名哪!然后打败齐国,既有名,又有利,泗水边上那些诸侯都会服你。吴王说,好是好,可是越国的勾践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不地道,天天想报仇哩。我先把越国做了再理会齐国。子贡说,越国比鲁国小吗?吴国比齐国强吗?等你吃掉越国,齐鲁已经是一家了,你伐谁?又能伐得了谁?你现在放过越国,这是仁;你去救鲁国,这是义;胜了齐国,这是功,最后兵临晋国,天下还有谁不服呢?况且,勾践不管有多少坏水,在王面前表面上总还是跟孙子似的吧?你不妨让他出兵跟着你去打仗,不就解决了吗?吴王很高兴,又欢送子贡去了越国。
到了越国,越王很是高兴,到郊外迎接,请到屋里说,我们是蛮夷之国啊,先生怎么会降尊纡贵到我们这蛮夷之邦来啊?子贡说,我劝吴王救鲁,其实是为了救你们哪。吴王说,我非吃掉越国才去救鲁,哎呀你们是怎么搞的!如果你不想报仇却让别人怀疑,未免太呆了;想报仇却让人知道,未免太笨了;事情还没做就全天下都知道,未免太危险了;你这样怎么能成大事啊!越王说,先生教训的是,孤不幸被吴王打败、被侮辱,孤日夜都想报仇雪恨,孤恨不得跟吴王一起死了!子贡说,想报仇吗?早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报仇!你想想看,吴王那人是个鬼畜攻,大臣里可没有女王受啊,他们可比你惨多了,国家年年打仗,老百姓也受不了了,伍子胥又被杀死,我告诉你,吴国快不行啦!所以你嘛,就出个三千兵马帮他,讲得客气点儿,他很高兴,肯定会去攻齐,打不过齐国,吴国就完了;打败了齐国,他又会去晋国示威,我再去晋国那里鼓动鼓动,吴国又完了。吴国的军队在外面给弄光了,国内那个鬼畜攻早就弄得民怨沸腾,吴国还不是大王您的吗?越王心里那个高兴啊,没说的,给子贡黄金两千两,宝剑一把,良矛两支。子贡说心意我领了,东西你留着吧,我可是孔子的学生啊!
子贡回到吴国,又跟吴王说,我到越国去,越王很害怕呀!越王说,我父母死得早,做事不清头,得罪了吴国,被抓住后,吴王没有杀我,还保存了我的国家,我很感动,哪里会有别的想法呢?过了五天,越国的大夫文种过来跟吴王说,越王听说大王要锄强扶弱,替周天子行道,想亲自带着越国三千军队听大王号令呢,派我先带礼物过来了。吴王很高兴,问子贡,勾践想跟我伐齐,好不好?子贡说,不好,你现在把人家军队都带走了,还要带走国君,恐怕别人会说闲话的,你现在可是要替周天子行道啊,不如军队留下,国君回去。
于是吴王就发九郡的兵去打齐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