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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为天道 逍遥鹏鲲(2)


  可见一般的人是在做加法,而老子是在做减法,正所谓“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一般的人总是说,这个东西好,我也想要,那个东西别人都有了,所以我也一定要,而老子却说,这个东西真的是我要的吗?那个东西是不是可以没有?结果我们的生命仿佛是充实的,但却只是“仿佛”而已,我们在生命里塞满了垃圾食品、快餐文化,像流行感冒一样来去的新观念,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东西是不是我们真的想要的。而老子却像“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所说的一样,看上去,什么也没有留下,却什么都有了,因为他生命的容器是空的,正可以装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甚至,只是观赏生命本身。

  一般的人是在看正面,而老子却看见了负面。其实这世上又有什么东西是只有正面没有负面的呢?如果负面没了,正面还会有吗?所以老子说,天下都在说美,正是因为有那些不美的东西作为对比的缘故;天下都在说善,正是因为那些不善的东西作对比的缘故。国家有乱子,才会有忠臣亲人之间互相敌视,才会提倡孝慈。你们天天提倡那些正面的东西,以为这样就能让正面的东西消灭负面的东西,却不知道如果没有那些负面的东西,正面的东西又何尝会有呢?回来吧,在歧路上走了太久太远的人们。

  做减法、看负面的老子,在政治上,自然也有着和儒墨完全不同的观念,其政治观念,也是做减法的政治,甚至可以说是“甩手政治”,其核心则为“无为”。

  13. 无为而治

  儒家是好人政治,墨家是贤人政治,法家是强人政治,而道家则为甩手政治。所以现在的自由主义者多半会喜欢道家的,因为道家主张小政府。不过道家比自由主义者走得更远。在道家看来,“政府是一种恶”固然没错,但“政府是一种必要的恶”也未必就对了,顶好的,是没有政府,或者让百姓根本不知道政府的存在。

  所以道家的政治主张,不仅是不扰民,不折腾,而且是完全不折腾。曹参是典型的道家宰相,他上台后不仅没有放什么三把火,差不多是什么事都不做,他还很有道理,他跟惠帝说:你比不上高祖,我比不上萧何,咱们守着以前的规矩就是了,还折腾个啥呢?汉文帝是典型的道家皇帝,听说修一个露台要花掉百金,相当于十个中产的财产,就放弃了。但这还不是老子的最高境界,老子的最高境界是“太上,不知有之”,“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有一个故事很能说明道家甩手政治的境界:传说尧的时候,有一位远方客人看到华夏境内人民安居乐业,几个老人在黄昏下一边劳动一边唱歌,客人很感慨地说,尧真是太伟大了,没有尧哪有现在的幸福生活啊?老人回答:我吃的是我种的粮食,我用的是我凿的井,跟尧有什么关系?尧是谁?

  所以统治者——如果真有统治者的话——应该如婴儿。当然,儒墨恰恰相反,每每把百姓当婴儿,在他们看来,百姓就要被管着,不准做这个,不准做那个。但老子不这样看,他说,“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而国家滋昬;人多知,而奇物滋起;法物滋章,而盗贼多有”。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统治者,不准这个不准那个,所以老百姓才会越来越穷,就是因为有着种种折腾,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坏事,就是因为有着那么多的规定,所以才有那么多投机取巧的人。

  所以人是不能卖弄聪明的。你们这些统治者,总以为自己最聪明,恨不得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聪明,却不知道“大智若愚”啊!真正聪明的人,是不会让你一眼看出聪明来的。聪明的英明神武的君主啊,收起你的聪明来吧,不要试图让百姓都知道你比所罗门王还要聪明;收起你那些英明的指示吧,让他们忘记你吧,如果有一天他们根本不记得有过你这个聪明的英明神武的君主,你才是真正聪明的人呢。“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领导不折腾,无为而治,百姓也会比较淳朴;领导聪明无比,精于计算,老百姓中也会有无数的“刁民”。

  所以君上啊,不要天天相信什么管理万能了,恰恰是你们这些管理让老百姓日子越来越难过——“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老百姓之所以饿肚子,并不是因为领导关怀得太少了,恰恰是关怀得“太多”了,领导关怀得“多”,所以天天变着法子加强管理,所以有无数的人要吃老百姓纳的税,老百姓能不穷吗?老百姓为什么难于管理,因为领导天天拍脑门,今天一个规定,明天一个举措,老百姓应付都来不及,又怎么能跟得上领导的步伐?为什么老百姓总是缺少社会责任心,一个天天被管的人,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做主,又怎么会在意别人的悲喜,又能有多少社会责任心呢?

  所以人哪,管好自己就行了,不要有过多的责任心。要知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谁又能把它们截然分开呢?谁知道你今天伟大的构想,不是明天祸乱的起点,谁又知道你今天英明的革新,不是明天失败的原因?人算不如天算哪,还是“道法自然”吧,天地不是让万物自生自灭吗,圣人也要让百姓自生自灭,不要担心那样不好,“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他们比起你天天指示这个指示那个的时候,过得还要好些呢。看见那锅里的新鲜小鱼了吗?治大国就像烹饪那锅里的小鱼,要有耐心,不要急,不要总是不停地翻呀翻的,你多折腾一次,那鱼就会破坏一次,最后就变成碎鱼渣了,那就是你造成的恶果啊!

  儒墨都是在做加法,孔子一直都在说:道啊,我一直在追赶,从未能超越,要是我临死的那天早上,能得到道,就死也瞑目了,所以我一辈子都在学啊学啊,一回头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就老了。而老子则是做减法,“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道嘛,今天减一点儿,明天减一点儿,最后你会发现,治国啊,最好是什么事都别折腾,兵呀刑啊,固然不好,但礼义又何尝好了?你今天提倡仁义,明天就会有人打着仁义的招牌去求取功名富贵了。讲仁讲义,你们一个个都讲不过他,但是做的那些事情啊,正面看个个都是守礼君子,背面看,个个都是男盗女娼。还有礼,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君再仁,他也比臣的地位高、权力大啊,那些“礼坏乐崩”真的只是因为大家互相缺少爱?提倡“礼”,那简直就是倡乱哪。

  还有墨家,提倡尚贤,你要让最最最贤明的人成为天子,让最最贤明的人做三公来辅佐他,又让最贤明的人做国君,又让贤明的人做乡长里长是不是?但是谁是最最贤明的人?谁又是最最贤明的人?是你吗?是我吗?谁说了算?你这样子折腾,老百姓能不争吗?能不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就是最最最有力气的人成为天子,最最有力气的人做三公好吧!所以,“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

  老子这样说了一通之后,到底理想的社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孔子谈周公,墨子谈大禹,孟子谈尧舜,老子的社会是在哪里呢?老子没有说,但后世的人说,应该比尧舜更古。老子的理想社会是“小国寡民”,到底多“小”的国、多“寡”的民,我们也不知道,但从“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来看,比一个村子也大不了多少。这么一个小的“国”,世代相传,谁都知根知底,的确不会坏到哪里去。不会有横征暴敛的官吏,也不会有花言巧语的政客,祖上三代都摸得清清楚楚,谁又能忽悠得了谁?谁又能吓唬得了谁呢?所以,后面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也就合理了,而“无为而治”也就成了必然,大家世代都在一个村子里,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也用不着纳着税养一帮人来管理自己了。

  不过老子的理想社会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固然不错,但为什么能够“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总是有那么些不安分的人吧,非要到邻国“往来”一下吧?总是有那么些有野心的,要煽动点邻国间的不和,以谋取其利吧?所以老子的理想社会其实应该把这个社会与“邻国”从地理上隔离起来,才能称心。当然,在一些作品中也的确是这样做的,比如后世的桃花源就是一个地理上完全隔离的社会,而罗伯特·希克利的《杀人证》则干脆把背景放在外星球,在偌大的一个星球上,只有这一个村镇,世世代代都是认识的人,最后听说民主星际联盟的人要来,为了和古老的地球保持一致,选出了一个罪犯,之所以让主人公当罪犯,是因为主人公是屠夫,是整个镇子里唯一一个动过刀子的。在现实中,类似于老子理想社会的,也都是与世隔离,如五胡乱时,在巴蜀、瓯越、武夷这些地方的深山里聚堡自立的村落。

  可见老子的政治主张比儒墨的更为美好,成功指数却未必更高。至于“绝圣弃智”,人类既然从树上下来了,又怎肯再上去?出路在哪里,道家其实也不知道,但善于做减法的道家既然知道没有出路,自然不会像儒墨那样周游天下宣传主张了,所以道家不同于儒墨的积极入世,道家是出世,或者说遁世,或者说避世,或者说逃世的。后世的读书人,往往一半是儒,一半是道,得意时就是儒,失意时就是道。但老子的道家,虽然比起杨朱有了更多的天道,但这天道还是返回到了人事。老子主张清静无为,主张道法自然,但却没有提到一件事情,就是快乐。对于一个失意的人来说,亲近道家能破愁解闷,但能带来快乐吗?对于一个失意的人,关心的不是怎样“无为而无不为”,那是君王们关心的事;而他更关心的是个人的心境。

  这个比老子更关心个人心境,更能带给人快乐的人来了,他就是——庄子。

  14. 快乐的庄子

  你快乐吗?我快乐吗?快乐是什么?快乐就是令狐冲坐在盈盈的身边,偏偏想起小师妹的脸庞,明明不能想、不该想,偏偏总是想得迷茫。快乐是在过去,还是在将来?是应该及时行乐,还是要苦尽甘来?快乐是慕容复姑苏的爱情和家业,还是将来某一天大燕国的复兴?快乐是刹那的,还是永恒的?快乐是一种获得,还是一种感觉?为什么于丹阿姨告诉我,快乐是一种感觉,与贫富无关,而房地产商又告诉我,在都市之中有一个能看见风景的大房子,豪华风范,简约生活,才是快乐。

  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快乐,却不知道快乐是什么。看见别人拥有的,如果我没有,于是觉得不快乐;看见别人失去了,害怕自己失去,于是觉得不快乐。所以我们声称要追求快乐,于是我们追啊追啊,但就像有质量的物体永远赶不上光速一样,快乐总是在前方,仿佛伸手可及,又总是遥不可及。等到有一天老去,忽然发现,快乐原来在我们的身后,在远山的那一抹斜阳里。当我懂得什么是童年,我已经长大;当我懂得什么是家乡,人已在天涯;当我懂得什么是黄昏,夕阳已西下;当我懂得什么是爱情,却再也寻不到她;当我老了,快乐就是在夕阳下回忆我年轻时……

  但在两千多年前,有一个叫庄周的人,却仿佛始终是快乐的。他并没有叫李刚的爸爸,也没有三菱跑车,他最多只做过一个蒙的地方的漆园吏,就是一个管漆树林的小官,有时穷得要到监河侯那里借米。他凭什么就能那么快乐?

  孔子告诉我们什么是正直,墨子告诉我们什么是大爱,老子告诉我们什么是智慧,而庄子告诉我们什么是快乐。孟子的文章最热血,荀子的文章最实际,韩非子的文章最深刻,而庄子的文章最逍遥。墨子喜欢推理,孟子喜欢辩论,而庄子喜欢讲故事。论语的第一篇是《学而》,孔子是好学的,而庄子第一篇是《逍遥游》,庄子是逍遥的。论语第一句是“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对孔子来说,不断学习是快乐的保证,而庄子第一句是“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对庄子来说,想象何尝不是快乐的?读《论语》是对着一个生活中的长者,经常告诉你,该如何去生活;读《老子》是对着一个世外的高人,经常泼点儿冷水,让人不至在红尘中迷失;而读《庄子》,是对着一个聪明、有趣又会讲很多故事的朋友,是一场想象力的盛宴。读孔子需要心情,读老子需要悟性,读庄子需要缘分。有缘分的,“若有夙契”,这就是我想要的啊;没有缘分的,天天读,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用,无非是一个人说了很多大话空话没用的话。

  所以,感受庄子的快乐,也需要缘分。于丹阿姨在电视上大谈什么快乐与贫富无关,就好比琼瑶奶奶在书上说爱情不分年龄,不管贫富,终究敌不过已经阔起来的房价,正在阔起来的菜价。学问好品德好不如投胎好,工资总跑不过CPI(居民消费价格指数),你叫我怎么与贫富无关?别的国家的中产和小资是最快乐的,今天无衣食之忧,明天无养老之忧,而咱们的中产和小资是最不快乐的,上升的通道已经板结,而下降的通道却正在大开,你叫我怎么快乐?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先看看庄子是怎样快乐的。不管生活有没有善待我们,我们总得善待自己。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生活是别人的,时间总是自己的,喜欢比较是别人的事,但有什么样的心情却总是自己的事。人这一辈子图啥呢?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眼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所以嘛,别想了,“牢骚太盛防肠断”——庄子说得好啊,“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

  庄子说,快乐嘛,首先要符合天性。孟子把人性和动物性相对,提倡发展人性,而庄子把人性和天性相对,提倡还原天性。你看见那马了吗,本来在野外成群结队,自由自在地生活,后来一个叫伯乐的人来了,要挑千里马,让他们练习,死了一大半,剩下的怎么样呢?脚上钉上蹄子,嘴巴上装上笼头,前面给绳子牵着,后面给鞭子打着,这就是人性对天性的扼杀呀!

  庄子喜欢天然,喜欢自由自在,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有一次,楚王派使者过来见他,想让他当国相。庄子说,我听说楚国喜欢把一种大乌龟的壳晒干了,装在精美的盒子里供起来,你觉得作为一只乌龟,是喜欢死了以后被装在精美的盒子里供起来,还是喜欢活着在泥里打滚呢?使者说,当然是活着在泥里打滚了。庄子说,我现在不就是活着在泥里打滚吗?还有一次,庄子去看望在魏国当国相的老朋友惠施,有人就跟惠施说,庄周要是来了,就要代替你当国相了,惠施急了,到处打听庄子,找了三天三夜,庄子于是自己上门,对惠施说,老兄你是想抓我还是想杀我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种鸟叫凤凰,它从北海飞到南海,一路上不是最干净的泉水它不喝,不是一生只开一次花的竹子的果实它不吃,不是梧桐树它不停下来休息,结果在路上有只猫头鹰,找到只死老鼠,看见凤凰来了,怕凤凰抢它的食,赶紧大声向凤凰恐吓。惠施老先生哪,你是想因为你的魏国来恐吓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