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已经是李胤跟珈蓝这个闷骚在一起好多年后的愚人节了。
当然,这里的在一起指的并不是那个在一起,那究竟是哪个在一起呢,其实连李胤自己都定义不了,更别提珈蓝那个撒手不管的破性子了!
两个人前一天晚上刚刚赶着愚人节的尾巴去送了一只鬼完成自己最后的心愿。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鬼,长得也是挺清秀干净一姑娘,走的时候很安详,所以看着倒也不是那么可怕。要放到现在,怎么着也是一花季少女。
女鬼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芜念。
听她说,是因为她是在莱芜出生的,加上当时父亲离家已有两年之久,母亲想念父亲,便替她娶了芜念这个名字。
芜念是得白血病去世的。
李胤看着她那及腰的长发,心里疑惑。
虽然她没真正看过得白血病人的状况,但电视上有啊,而且还有很多。她知道,几乎每个白血病人都要经历化疗这一个疗程。这种没有效果对人体损伤又极大的治疗过程,是很多人的梦魇,却也是很多人不得不去痛苦接受的一个过程。
可芜念不像。
她给她的感觉跟阿珏很像,同样都是气质干净的少年。但阿珏是因为有珈蓝罩着,而芜念则一点鬼的背景都没有。
李胤也不是第一次接触鬼了,好奇,也就直接问了她。
没想到芜念的回答居然是这样。
“其实,我不是因为白血病恶化死的,我是被人注射安乐死才过世的。”
李胤愣了愣,默默地退后两步,戒备地看了看芜念。如果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人害死的那一类人,死后基本上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成为怨鬼。她还以为,气质这么干净的人,肯定也不是什么怨鬼。
珈蓝就站在李胤的旁边,看到她那副怂样,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又把她给推到了前面,说道:“你怕什么啊?她又不是什么厉鬼,听她说完就好了。”
再说了,有老子在,你怕个什么劲儿?!
这句话是珈蓝在心底说说的,反正怎么样他也不会说出口。
芜念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笑了笑,“我这次来找你们,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想找到那个给我注射安乐死的人,跟他说一声抱歉。”
她说着,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们两人说了个清楚。
事情还要从一年前说起。
一年前,芜念因为一次常规的体检,检查出了患有白血病。本来还在上高三的她,不得不辍学住进了医院。可医院的氛围让她难受,用芜念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感觉全世界都被死亡包围了一样”。也因为这样,家人拗不过芜念,加上还是前期,病情还算稳定,所以他们最后还是同意了芜念的请求,带着她去了乡下住着。
乡下的空气清新,人住着,心情也会变好。
芜念来到这里之后,心情确实变得好了一些。
她喜欢一个人坐在外头的院子里晒太阳,天气很热,但她的身上还是披了一件薄衫,手里拿着一本自己最喜欢的书,坐在树荫底下翻阅着。
遇到那个男孩的那天,芜念就是这么一番模样。男孩的名字叫做阿力。从头到尾,芜念都只知道男孩叫做阿力,甚至连他姓什么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个叫阿力的男孩,遇到芜念的那天,他满身是泥地骑着一辆自行车,直直地就朝着芜念待着的那棵大树冲了过来。芜念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连从椅子上站起来都忘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撞过来。
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可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暗暗地睁开一只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
那辆自行车的前轮就紧贴在她白色的裙子上,而那个骑车的男孩,则是一脸惊惶无措的表情。
芜念雪白的裙子上,就此留下了一道怎么洗都洗不掉的车辙子印。
阿力说要帮芜念洗裙子,芜念看着他一身的泥巴,弱弱地摇了摇头。她可不愿意她的裙子到最后是灰着回来的。
不过这么一撞,两个人倒也是熟了起来。
阿力是这个村子里出了名的调皮捣蛋,可就是这么一个不听话长不大的大男孩,在遇上芜念后,竟然一下子就变得分外乖巧了。两人的年纪相仿,于是村子里的人都在说,阿力这小子,准是看上人家城里来的女娃娃了。
阿力也不管人家说的什么闲言碎语,但是当他第二次出现在芜念的面前的时候,芜念几乎都要认不出他来了。
阿力居然穿了一件白衬衫,骑着那天他撞到芜念的那辆自行车,不过车子已经被洗过了一遍,跟之前的样子一比,简直就跟翻新了一样。
芜念看着他那样子,笑了。
自从生病了之后,她从来没笑得这么开心过。
阿力皮肤很黑,穿着一件白衬衫,衬得整个人更黑了。偏偏他还有一口白牙,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嘴里的八颗牙,与他的白衬衫倒是相称得很。
阿力不知道芜念在笑什么,也就跟着她在那里傻笑,时不时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看起来憨憨的。
芜念笑够了,头有些晕,就直接坐回了椅子上休息。
阿力也就找了个木桩子,坐在她的旁边,跟她开始聊起天了。本来是胡天海底瞎扯一通的,但到后来,就变成芜念跟阿力讲自己喜欢的作家,讲自己手里的这本书的内容。阿力对这些文学方面的东西不感兴趣,但是从芜念的嘴里说出来,那些本在他看来枯燥无味的东西却反倒鲜活了起来。
“诶,芜念,我觉得你挺适合当说书的!”
“你傻啊,这年头哪还有说书这个职业?我就想当一个报刊亭的老板,诺,就前边街角那个报刊亭,就跟那老板娘一样,没事就看看八卦杂志追追星,有生意了就收个钱,没生意了就磕磕瓜子打打牌,这生活,多惬意!”
“嘿,巧了,我以前也这么想来着呢!”
两人说完,都被自己脑子里想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给逗乐了。
要做报刊亭老板,首先你还是得有钱盘下这么一个店面不是?!
两人之间的友情就算是这么建立下来了。
平时跟阿力玩得很好的几个哥们,见阿力一个黑人每天还穿着一件白衬衫招摇过市,禁不住挖苦他,说阿力看上了城里来的姑娘,都要忘了祖宗了。阿力听不过去,还揍了其中的一个。谁让他嘴臭,老是在那里说芜念的坏话。
他们说,芜念一个城里姑娘,来到乡下也不读书也不干嘛的,就每天坐在门口看看书晒晒太阳,绝对是有病。
阿力可不这么觉得。
他觉得芜念正常得很,而且还没有其他城里姑娘的骄纵,平易近人得多了。
那会儿的阿力也还在准备高考。
阿力是通校生。每次晚自习结束从学校放学回来的时候,他都会路过芜念的家门口。每次这个时候,他站在她家的墙外,会按响车铃。通常一两分钟之后,芜念就会出来,接过阿力塞给她的小零食,或者小夜宵。
他总是说芜念现在太瘦了。
芜念也没有跟他解释什么,只说自己最近在减肥。
事情的变故发生他们认识一个月之后。
阿力又一次晚自习回来,在芜念家门外按响了车铃。等了一会儿,出来的却不是芜念,而是芜念的爷爷。
爷爷也是知道阿力这个小子的。
他对他摆摆手,说道:“芜念今天身体不舒服,你改天再来吧。”
阿力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看一眼她,就见那爷爷两手将大门一关一锁,那架势,就是要赶他走了。
他没办法,也就只能回了家。
接下去的几天都是这样,阿力一直没见到芜念,芜念也再也没在大下午的跑出来晒太阳看书。
一直到愚人节这一天。
四月一日愚人节。
许久没见的芜念又出现在那棵大树底下,看见阿力过来了,她冲他欢快地招了招手。
阿力喜出望外地跑到她旁边,刚想跟她聊天来着的,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愚人节,于是脑中思索了一下,对芜念说道:“芜念,你今天看起来怎么比以前丑了?”
本来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却硬生生触动了芜念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
她表情认真严肃地问阿力,“真的吗?”
阿力当时没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很迅速地点了点头。
芜念沉默了。
阿力感觉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两个人都静静地坐在树荫下,很久之后,芜念站了起来,对阿力说了一句等等,就快速走进了房间。
她拿来了一个针筒,酒精棉签,还有一瓶葡萄糖。
这几样东西就摊开摆在了阿力的面前。
阿力看着这几样东西,着实不明白芜念要做什么。
“阿力,我最近身体不太好,你之前来找我那几天,我就是一直躺在床上养病呢。本来这个时间点了,我该注射葡萄糖了,但是爷爷出门了,医生今天也不来,你能不能帮我一把,帮我注射一下这个药剂?”
阿力惊讶地指了指那个针筒,支吾了半天,说道:“我?你让我来做这个?我不会啊!”
“很简单的啊!”芜念说着,还给他动手示范了一下。
阿力不由问了一句,“既然你都会,需要我干什么?”
“我自己不好弄。帮我一下难道不行吗?”
芜念这么解释道。
阿力看了那个瓶子一眼,确确实实上头标着的是葡萄糖,只是,针筒里已经有了透明的液体。
拗不过芜念的请求,阿力犹豫了一下,伸手就要去拿那个针筒。
芜念拦住了他,说道:“戴手套!”
阿力顿了一下,想着的确要注意卫生,于是也就听话地戴上了手套,手抖着给芜念注射了这个所谓的葡萄糖。
做完这一切,可比他跑完两千米还要累。
他抹了抹头上的汗。刚想跟芜念继续聊天来着的,却没想到芜念一下子就变了脸,板着一张脸孔居然就要阿力离开。
阿力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呢,人就被锁在了芜念的家门外。他站在外头,看着芜念收拾好外边放着的东西,回了房间,还将所有的窗户窗帘都拉了上来。阿力觉得莫名其妙的,心说还是自己兄弟说得对,这城里的姑娘,怎么都是阴阳怪气的。
芜念说到这里,李胤也就大致清楚发生了什么了。
“那个针管里放着的,是安乐死的药物吧?”
那东西,根本就不是葡萄糖。
芜念是在借用阿力的手自杀。
“借别人的手来杀自己,你有想过那个被你利用的人的感受吗?”
李胤这么问芜念。
芜念哭着摇摇头,说道:“我也不想的,真的,我也不想的。”
她们一家都是信徒。对于虔诚的信徒来说,自杀者是十恶不赦终会下地狱的。
她也真的不想害了阿力。
她只是,不想看着自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一直在经历痛苦,痛苦却从来不会救赎她。她的皮肤会变得越来越苍白,她的头发会一点点掉光,她会变得越来越可怕,就像一个干枯腐朽的老人一样。
“我想找阿力,可是我找不到他。等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想要回去找阿力,可是阿力看不到我。我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害怕,我心里头难受,可是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他也根本就听不到我在说什么。到后来,他突然就消失在了村子里,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所以你来找我?”
这么久了,珈蓝终于开始跟这个女鬼对话了。
芜念泪眼婆娑地看着珈蓝,点点头。
这件事对珈蓝来说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他帮鬼办事,从来都不是免费的。
“你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换的东西吗?”
无论珈蓝对李胤怎么好,对其他鬼还有人来说,他不过都只是一个生意人罢了。
芜念想了很久,摇了摇头,只是眼泪却流得越来越多。
李胤看着她哭,从来不管闲事的她,也扯了扯珈蓝的衣角,说道:“要不就帮她一把?不然那男的也太惨了。”
“怎么,你认识他?”
“不认识。”
“那你多什么事?”
“可你看人家初恋多美好,看到他们,我就想起了我那被扼杀在摇篮里的初恋了。”
嗯,初恋?
珈蓝的目光不由瞥了一眼李胤。李胤当成不知道一般,弱弱地将目光别开。
“她这件事弄成现在这样能怪谁?还不是怪她自己作?”
他这么说道。
这典型的,就是一个作女的悲痛悔悟。
要不是这姑娘年纪还小,李胤也不会愿意帮她。
“知道那男的叫什么吗?”
珈蓝问芜念。
芜念摇了摇头。
珈蓝无语地叹了一口气,又问,“那有关于那个男的东西吗?”
芜念依旧是摇头。
李胤见情况不对,急忙主动拉住珈蓝的手,暗搓搓地对着他说道:“冷静冷静!”
珈蓝手在空中上下了好几下,终于还是收回了手。
“行了,你两天后过来。”
他这么说着,直接就赶人家走了。
芜念虽然不太情愿,但看珈蓝的脸色,还是识相地离开了。
芜念走后,也没见珈蓝有什么行动。他就只是如往常一样,窝在沙发里,无聊地看着夜间新闻。
一直到第二天天亮,他才带着李胤动身去找芜念口中的那个阿力。也是到了这一天,李胤才知道,原来珈蓝早就知道了一切。让那个芜念再等两天,无非就是让那个芜念内心受折磨再受个两天罢了。
阿力的全名叫做凌厉,阿力是他的小名。
李胤看到凌厉,才明白为什么珈蓝不愿意接下这笔生意。
按芜念的描述,凌厉应该是一个高瘦黑的朝气少年,可李胤现在看到的他却并不是这样。芜念死后,凌厉就从那个村子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学校里的老师,一起交好的哥们,还有他的父母,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凌厉去了城里,因为高中毕业证都没拿,他除了在餐馆里打工洗盘当服务生以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能做的事情了。他白天工作,晚上吃了饭之后就一直窝在自己租的几平米房间里。因为身边一点积蓄都没有,他基本上除了一日三餐以外,没有其余的开销。
就是这么一个人,李胤看到他的时候,觉得他脸色惨白。皮肤黑的人,脸色惨白的时候就更明显。
他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了,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李胤和珈蓝就站在餐馆外头没有进去,她看着里头的珈蓝,说道:“他怎么了?”
“还看不出来?”珈蓝反问了一句,不过很快就解释道:“因为愧疚。”
凌厉以为,是他害死了芜念。
他不知道芜念得了白血病,也不知道芜念对自己的长相那么在意。她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每天做梦惊醒,她都要摸一摸自己的头发。她害怕化疗,害怕半死不活地躺在医院的惨白的病床上,等到某一天护士对着她的尸体说,嘿,把这个推到太平间去吧。
凌厉以为,都是他的那句玩笑话,才会让芜念最终确定了自杀的念头,最后她也借着他的手,选择去了另外一个没有病痛的世界。
没人知道芜念手里的安乐死的药剂是哪里来的,也没人知道芜念临死前的心情到底是什么。
凌厉每天都活在愧疚之中,二十不到的少年,头发都已经半白了。
李胤跟珈蓝两个人就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天黑的时候,他们两个又来到凌厉的住处,白日里看起来极为正常的人,在晚上居然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模仿着女人穿衣服,模仿女人说话的声音,一到晚上,他全然跟变了一个人一样。李胤看到他那样子,既是心惊又是莫名熟悉,最后还是珈蓝一语道破。
“他是在模仿芜念说话的样子。”
被珈蓝这么一提,李胤也越看越像。
凌厉已经疯了。早在芜念死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两天后,珈蓝帮着芜念跟凌厉见了一面。
在这之间发生了什么,珈蓝跟李胤都不知道,因为不想掺和进人家的情感纠葛里头。
只知道后来,芜念了却了自己的心愿离开了人世而已。
今天是愚人节。
在这一天,你所说的一切谎言都会被原谅。
今天百鬼客栈歇业。
李胤趴在前台的桌子上,转着笔玩。
而一直在看电视的珈蓝忽然回过头,对李胤说了一句话。
电视的声音有些响,李胤没有听清楚,让他重复一遍。
“我说,你今天穿的挺好看的。”
“丫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天是愚人节吗?”
李胤气急。
珈蓝则只是笑笑,转过头继续看他的电视。
他刚刚说的那句话,其实是,
“李胤,永远留在这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