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手中的暗纹流刃化为铁锈落地,摔得粉身碎骨。她没有办法不想起修尔送的“末世缘”,以暗纹流刃为蓝本拷贝出来的次品,分量要比真物轻,适合体虚时段的她。初次拿到那把刀时她着实亢奋了好久,可现在想来也只是修尔对她的怜悯。而此刻,第二份拷贝品还原残忍的真面目,再如何绚丽夺目也终有化为铁锈的一朝。r
安娜垂下手臂轻轻叹气,“再博大精深也是杀人之术……”r
“剑由心生。是杀人之剑,还是救人之剑,皆由心定。”青年风淡云轻的拢回双手,那模样叫安娜只想送他三个字——定你妹!可如今安娜是个修心之人,说粗话似乎不太好,她正纠结中又听到青年的声音,“你要将天地纳在心中,与剑融为一体……”r
安娜倒退两步挤出一个干笑,“不好意思,突然想散个步,失陪一会儿。”飞身跃出山壁,一席白衣如同鹭的羽毛在山风中张开,她享受急速下坠的刺激,K喜欢飞高高游戏一定是从安娜这里继承的。估摸着必需得缓下速度,不然即便是元灵落地时也要撞得稀里哗啦,安娜在空中翻了个身连续几步踏在山壁间刺出的荆棘或者凸石上控制速度,最后化为一片雨露落地再凝成人形。r
山脚下是一小片无人丛林,沿阶草长得茂盛,湿气浓重土地肥沃,不难发现大型野兽的足迹。安娜走了几步心中欢喜,她嗅到了熟悉的植物气味稍稍加快步伐。果不其然,一棵夜合树出现在眼前,贫瘠的枝干,只有寥寥几片叶生长着。山的阴面本就阳光不多,只有长得挺拔高硕的大树才能享受到光照,这样的环境中就连植物也是弱肉强食的,这颗夜合树显然不行。她抬起手掌抚上潮湿粗糙的树皮,似是见到故人般欣悦,安娜第一次在没有紫竹威吓哄骗的情况下与合欢树气息同调,一股暖意透入心田。r
青年踏剑立于空中,说没有被吓到是假。安娜此番作为无疑在耍赖,赌约是她提出,那就必须遵守。虽说美丽的姑娘有权力耍赖,但也要看对象,无极是剑,不是风流多情的男子,他不打算放过安娜,“想也不想便从千丈山崖跃下,你可有法子回去?”r
安娜维持着与合欢树气息同调,笑了一下,“既然修的是心,何处都一样,不是吗?”r
青年默认了她的话,“你想救这棵树?”是的,安娜想救这棵夜合欢,不仅仅止于救活,她还要让它在今夏开出一树的花。夜殿身上好闻的气味才不是那么淡,淡到几乎要消失,要更加浓郁、更加迷魅才行。“可你……”青年语顿,垂眸思索片刻又道,“我若没有猜错,你本寄魂于夜合树,吸纳的是树木的精气,就算你想救它,再这般同调下去这棵树只会死得更快。就像两年前裴小子用身体护住你,你吸纳的是他的精气,再多待些时日裴小子也承受不住。”r
安娜大惊,她忽然忆起玖攸的话——介于你的特殊状态,即使你没这种意愿,也会不自觉的汲取生灵的精魄。你灵魂复活时我之所以给你选择了寄身之物(合欢树),就是为了将你平日里所需活动能量的主要源头设定成从合欢树里摄取,不然会打乱东大陆的正常秩序。你的强大令东大陆对你的灵魂产生不小的排斥,为了抵抗这股力量,你比普通的留世灵魂需要更多的能量——即使从灵魂到精魂,再从精魂修炼成元灵,东大陆对安娜的排斥都一直存在。她收回手,眼前这棵奄奄一息的夜合欢看上去又黯淡几分。r
青年伸手折了段树枝幻化成琴,“据说苏家曾有位姑娘弹得一手好琴,不仅能令百花盛开大地复苏,还能生死人肉白骨。”“据说”这两个字极妙,无论什么话一旦加上就变玄乎,可太玄乎的东西安娜不信,但接着无极祭出了这位姑娘的名号——人称琢小姐。r
“这位琢小姐,你可见过?”安娜歪头询问,很有兴致。r
“百年前,见过。”r
百年前?紫眸含笑,苏琢果真是个有故事的女子。在安娜的追问下青年徐徐道出往事,故事简单又笼统,而且还是悲剧结尾:百年前,无极的持有者爱上一位病弱大小姐,他四处求医就算求到药王谷都不见得姑娘有所好转,眼看心上人儿就要蹬腿去了,剑客痛不欲生。心善的谷主给他指出条明路,去找苏家的琢小姐吧。剑客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琴馆里见到传说中的琢小姐,他佩着无极匆匆赶到时苏琢刚与人斗了琴,正在往里装金币。剑客急切又诚恳的表明来意,苏琢只是沉默不响。依照安娜的经验,苏琢定是说什么,但由于音量太低剑客或许没注意。慢悠悠的装完金币琢小姐便抱着她不离身的七弦瑶琴走了。剑客哪能让她离开,就算逼迫也必须叫她答应救人哇!琴馆庭院无极出鞘,天才剑客手持传世宝剑拦住苏琢去路,苏琢幽幽叹息,她实在是个非常适合叹息的奇妙女子,叫人一见便心生怜爱。当然,剑客已心有所属,不会因苏琢的这一声叹息就移情别恋,他火急火燎的刺出剑准备强行绑人。这一架,传说中的琢小姐从头到尾只拨了七回弦,放在怡香院的花魁嘴里也只能唱一句短词。剑客倒在地上望着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女子背影,一只信鸽落在他身前,剑客知道,谷主来信,怕是心上人已经香消玉损。他颤抖着手展开信纸,读完,一口血将白纸黑字染得殷红。r
安娜支着下颌,心思慢慢淌:苏琢虽不是个会主动救人的姑娘,但别人找上门来求助她也断不会冷血拒绝。三年前在颜川附近竹山遇到龙神六子渚的时候,渚便说他能看见一个人身上的病灾,而后没多久安娜也真的因为魂魄入镜虚了一场。苏琢的父亲是螭吻,是龙神的第二个儿子,说不定苏琢也能看到些什么从而对着剑客叹息、拒绝跟他去药王谷救人。安娜越想越觉得有趣,自从经真言引见与苏琢相识,扳板指头也已过去三四年,不知苏琢有没有动身前往西大陆。安娜知道她一定会去,因苏琢早已对东大陆心死,唯独好奇,究竟何事令苏琢这样天生冷性子的人都能彻底心死。r
安娜从青年手中接过七弦琴,盘膝坐下,指腹静静沿着琴弦来回滑动。她向来认为学乐器是为了演奏给谁听,苦于没有对象,今日机会来了,却心中无谱。要弹什么才能令这棵奄奄一息的树繁茂起来呢?弦都被她抚得温热,仍未拨出一个音,倒引来几只猢狲好奇张望。青年在一旁站到日上三竿,拢着双手淡淡道,“弹不出就习剑吧,我擅于汇聚天地灵气,在树下多练练也能助其成长。”r
故因此,安娜开始了她白日跟随无极习剑,夜里坐对合欢练琴的日子,期间救过一只与同伴夺食摔下树伤了腿的金丝猴仔,被安娜照顾半月后与她亲近起来,时不时蹲在夜合树上看安娜练剑弹琴。春去夏来,合欢树拔高半丈有余,没有一树也开出半树的花,她心满意足的在树下乘凉睡觉,果真多次梦见夜殿。可越愉悦的梦,醒来之后便越失落,就着夏夜的月光安娜独自在丛林里散步,想让林风吹一吹她惆怅的心。步散得有些深了,忽见远处地面粼粼白光,她心喜许是发现了好东西。r
真是一汪好潭水,细小的水流沿山壁流淌,经过多层植物净化汇聚到此处形成深深古潭,水质极清。安娜蹲下身子用手捞水,心念若是温泉就更好了,可惜入手冰凉。她想了想,现在的身体不算寻常人的身体,凉一些热一些对她来说又有何妨呢?夜色宁静,只有虫鸣,刚伸手褪衣裳安娜一步往后闪去,眨眼间水花大溅,一个什么重物咻的划破夜空狠狠砸下来,水面滚起泛红的泡沫。安娜心有余惊,抬头瞧瞧天空又伸头看看古潭,最后凝神感觉了下,哎呀!她鱼贯而入潜到水底费力将人救起,果真是紫竹!r
安娜将他拖上岸,紫竹伤得很重,人事不知,身上多处剑伤在往外冒血,几处大穴被封感觉不到丝毫妖力波动。她顺着山壁诧异的望向上方,莫非被人从千丈高处打下来的?幸好命不该绝掉到深潭水里,自己又恰巧散步到附近,不然摔不死他也淹死他。血腥味吸引来野兽,见安娜守在一边野兽也不敢妄动。安娜记得紫竹说今年秋天来接她,此时才夏季,显然紫竹不是为她来,可偏偏半死不活的出现在这里,分别的两年半间发生什么事了呢?r
一道素白身影跟着紫竹追下来,触及潭水之时她足尖轻点,一片莲叶兀自生长开,少妇婷婷立于莲叶之上手中握着安娜熟悉的无极,剑锋染血。安娜不动声色的挡在中间,“清莲,作甚呢。”r
“排除障碍。”r
“他碍了你?”r
“是。”r
水珠顺着乌丝衣袖和裙摆滴落,浸湿了安娜立足的岸石,紫眸中的神色隐在长长睫毛之下,嗓音沉沉,“我来看着他,需要多久。”r
“十二年。”r
“从今日起十二年内,我安娜不会让他有机会私自行动。可以把剑放下了罢?”r
清莲淡淡凝视浑身湿透的安娜,看了许久,知她绝不可能再退让半步,况且已经得到保证。清莲松手,无极化身青年立在一边,往日白衣溅了道道鲜血,令他在月光下美得惊人。清莲抬足几个蜻蜓点水人已至岸上,未曾停步很快消失在丛林深处,无极却是留在潭水上。r
安娜的视线冷冷扫过他,有不解,更有愤怒,“解释一下。”r
“论实力,清莲强;论辈分,清莲是裴小子的师公辈,有优先使用我的权力。”青年再度恢复真身噗咚坠入水中,几秒钟后洗净血迹破水而出,白衣如新。他背起紫竹从容穿越林子往山上走,才走几步从紫竹散开的衣襟内滑出一枚物什,落地之处是松软泥土只有微弱声响,安娜跟在他们身后苦恼自己复杂了剑的思维也没注意,只有蹲在水杉树上的好奇猴仔歪了歪头。r
安娜与紫竹以太极教剑祖客人的身份住进客房,重伤的紫竹需要干净舒适之地修养。一身妖力被清莲所封,现在只是一个会剑术的普通人,高烧昏迷两日不醒,滴水未进,安娜觉得他离挂掉不远了。如果小碧在,早就羞红着脸却百般欢喜的嘴对嘴喂他温水汤药了吧,可惜紫竹是一个人来找无极的,小碧此时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安娜托着下颌慢慢用勺子搅拌教中弟子煎来的汤药,直到温凉往无极面前一推,“给他喂下去。”r
双手拢在袖中仿佛只是个无关者的无极愣了愣,淡淡反问,“你是要我撬开裴小子齿关把药倒进去?”r
“对。”r
无极化身为剑真要去撬紫竹齿关,安娜惊得跳起来一把夺回药碗,“不是让你这样做!……算了,你出去。”r
无极是剑,不理解人类太过复杂的思路,何况还是心思善变愁坏众多才子的女人。r
又是三日。安娜一边喝着年轻弟子献来的冰镇酸梅汤一边心不在焉的将盆中水凝成冰,无极负责切割成小块包帕子里放紫竹额上降温,安娜忽而灵光一现,倒了些白开水凝成冰,又叫人拿来空碗对无极道,“能切多碎切多碎!”r
无极横了她一眼,恢复真身,“好几日没练就当练剑,你自己来。”r
这日下午安娜享受到自己制作的酸梅汁刨冰,味道还不错,只可惜吃到一半紫竹病情恶化,挺过五天的竹妖终于烧傻掉了。躺在床上的男人神情痛楚呼吸急促,大颗大颗的虚汗往外冒,还有谁都听不清的关在嗓子里的呓语。安娜和无极都等着教内唯一懂岐黄之术的藏书阁大爷说结果,但大爷眉头结成一团又一团,斟酌半天最后说了句“烧不碍事,就怕被梦魔缚住了。”r
缚梦之术是比较凶险的术法,安娜曾从清莲嘴里听说,未想过她居然有一朝能对紫竹使。清莲果真手辣,重伤紫竹、封其妖力再加缚梦之术还不够,竟从千丈高崖追下来要补最后一剑,无冤无仇也能狠到这种地步怪不得连雷禅都对她炸毛。傍晚,安娜和无极深刻讨论了关于如何解救紫竹的问题,最后决定子夜时分若紫竹还没有自己挣脱缚术,安娜就冒险入一回他的梦,入梦期间由无极守着他俩毫无防备的身体。r
如安娜希望,她又有了窥知紫竹记忆及心中所想的机会,而且还伴着大义凌然的正当理由,妙哉!殊不知梦不同于记忆,凶险异常。r
深夜,灯罩中烛芯噼啪爆了声,整个房间的光色为之一暗,安娜放下茶盏。悠悠慢走几步推开窗户,透过枝叶繁茂的桂树依稀可见空中一轮弦月,忽而树叶间哗哗大响一只小金丝猴跳近来对着安娜吱吱叫唤,见安娜望它便用尾巴卷了什么东西抛过来,安娜伸手一接小猴子立马躲远,原是无极来了。r
安娜就着烛灯细看,是枚护心镜大小的铜镜,光线本昏暗黄橙橙的铜镜也看得不甚清晰,摸起来背面有点咯手。她将灯罩取下几乎贴着烛火翻转镜面,是莲花池塘的阳刻,雕刻笔触细腻定为女性手法。安娜听紫竹说过她入镜的详细过程,包括神奇花镜的模样,当然能想到这枚铜镜的制作者是谁。诚然,清莲五日前已经离去,她绝非是个能与猴仔友好相处的人,不会托猴仔来送镜子,那只可能是猴仔捡来的。捡来的,又特意送还,安娜悟出一个可能:这镜子为紫竹掉落,那夜金丝猴见紫竹为自己所救觉得也是同伴,因此特意送上山。r
安娜把玩了会儿铜镜也没发现有何特别,青年望眼月色关上窗户,“子夜时至。”r
安娜点头将铜镜顺手往袖子里一揣,以神识控制元灵离体进入紫竹梦境。若不是双修体且还有同梦的经历,此等想法可谓天方夜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