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仟(十五)


第三日辰时,东风起,船行。r

丁凝生长在邵阳山上从未见过海,起初两日盯着晴空碧波万般欣喜,每一朵浪花都能叫她稀奇,到第三日开始嘟囔抱怨一样的景色晃得眼晕。安娜乐呵呵的掏出事先准备的签子,拉她玩挑棍游戏。规则很简单,三十来根细长签子在桌上垂直拢住松手撒开,接着将杂乱交叠的签子一根根地挑起收回,除了正在挑动的那根不得令其余签子移动,否则换对方挑签直到全部签子回收,即时谁手中的签子多便为赢家。这种民间小儿游戏对他们习武之人太过简单,端着铁剑都四平八稳,何况细细竹签呢。可现在处于浪头颠簸的船上,简单的游戏也多出对运气和技巧的考验。两个从来没拿过绣针的姑娘凝神屏气却是比绣花还仔细。r

教主爷爷正同个什么剑山庄的庄主品茶闲聊,每日都换着人登门扯淡,大家都无聊得紧。紫竹于旭城古玩铺意外入手一枚上品龙香御墨,这几天朝朝自娱自乐只顾磨墨挥毫,撇开时不时的嘿嘿声,颇为才华横溢。船上客房空间有限,除了甲板没什么地方能让两名年轻弟子放开手脚练剑,现下只能打坐修习心法。这方刚刚入定被一声女子惊恐尖叫打断,两人相视一眼正欲起身查探,却见小师妹丁凝扭扭捏捏的磨蹭近来,面色绯红手里还捏着几根签子,似是下定决心雪白贝齿将红唇一咬,飞快说道“吃葡萄吐葡萄皮不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汪汪汪!”转身便跑,留下两人五雷轰顶。r

安娜笑趴在签子堆里直不起腰,窗前案头正提袖磨墨的紫竹瞥了她一眼,好意提醒,“再下去丁凝要哭了。”r

安娜连连抹眼泪,抚着胸大口喘气,“我、我没想到她输了真的、真的会去做……噗哈哈哈……”r

“言而有信乃基本。”r

“好吧好吧,下一局我让让她。”r

话音才落丁凝美眸憋泪怒气冲冲的跑回来,拳头咚的砸在桌子上,“再开!本姑娘今日定要让你尝尝失败的滋味!你就准备着下海游一遭吧!”r

安娜偏头微笑,手上不紧不慢的整理签子,“可我真的不会水呀。”r

丁凝努力恶狠狠的仇视她,“安姑娘落水,想救你的人只怕从蓬丘都能排到长安。”她忽然转头,“裴哥哥,你救是不救?”r

在本人强烈建议下被叫做“裴哥哥”的白衣男子正执笔舔墨,脱口答,“当下没空。”r

丁凝语噎,大大的眼睛眨巴了两下没反应过来,回答太出乎意料。r

安娜扑哧一声,“若输了,可不是要我的命?”r

“要你的命有何用!”丁凝回神反驳,用一脸复杂难懂的表情凝望紫竹,忍了会儿没忍住,凑近到安娜耳边问她,“你们究极是什么关系?”r

“你看我们是什么关系?”r

“难道不是、不是这种关系吗?”丁凝比出两根大拇指,指腹相对轻轻一触,脸上已然羞涩一片。r

安娜略惊,继而微微点头,亦轻声答,“有点道理,不过不是。”r

“诶?不是吗?”r

“你裴哥哥心里住着人,谁都走不进。”r

“你也不行?”r

“我?!我可没想过要走进他心里!”r

随着丁凝一声低低惊呼,女生间的私密话告一段落。她指着窗外,“下大雨了!”r

安娜微震,怎变天了她都感觉不到?自从依照水系修炼法修成元灵后对大气中水分变化极为敏感,怎一点预感都没有就忽然下雨了呢?因为在海上?本就湿气重?甲板方向有人喊了句什么,继而惊呼连连,不少原在屋内的人仗着轻功直接飞落甲板沿栏探看。丁凝怎会错过这个热闹,拉着安娜便往外头跑,急得安娜都来不及挂面纱。慌忙中抽空抬头一望,天空虽然阴下来但没有雨云,外头的雨却有倾盆之势,怪哉!r

能上这趟船的,不是已经成名的剑师便是未来即将成名的剑侠,能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惊动起来,想必定是绝妙奇景或者匪夷大事。丁凝去得晚了,再加上安娜有意无意的拖延磨蹭,她俩没能寻到观景的好位置。人群最后方,安娜避在丁凝身后,当目光触及海面时也是心中一惊。庞大犹如一座岛屿的黑影在海面之下移动,起了些不算太大的浪头,即使安娜出过海,见过各种各样的凶猛海兽也被震惊到了。若它有意,这艘依照水军楼船建造的豪华大船根本经不起一记甩尾。r

丁凝迟来的“呀”一声,“海龙王?”r

海龙王?安娜忆起海祭中的海龙王童子以及戏台上的海龙王老者,还是有些难以至信,但海中之物确实气势惊人。随着船行渐渐靠近黑影,一甲板的剑客剑侠只是惊叹兴奋着,船上的舵手等集体恭恭敬敬的朝那黑影拜下去。相向而来的黑影愈加接近,安娜忽而忍不住一颤,这气息……绝非海龙王之流!r

安娜曾问玖攸,你们兄弟之间谁最厉害?趴在冰冷地面乘凉的饕餮想了想,“没见过大哥霸下出过手,以往无论兄弟们如何大动干戈,他挡架都是一流的,因什么招他都能不皱一眉接下。就御守而言,大哥最厉害。论杀伐,睚眦烽燧顶顶在行,他掌管的便是战火腥杀,若在疆场上大概无人能出其右。但若身处海域中,连我都不敢跟溟哥说个不字。”r

这骇然之物便是——龙神二子,螭吻“溟”。当年前往西大陆寻回玖攸的人。r

走神间,一个大浪不偏不倚朝这甲板打来,安娜耳边只听得一声“真是巧遇”。楼船摇了几摇所幸无事,一群高手个个浇成落汤鸡,丁凝抹去脸上的苦涩海水,“这下湿透了,还是回去换件衣裳吧……安姑娘。安姑娘?安姑娘!”哪里还看得到人!丁凝慌了神,一把拨开人群奔至船栏旁,一边大喊一边急急在铺天盖地的白色泡沫中寻找人影。安姑娘说她不会水的!边上众人听闻这一声声疾呼,不约而同想到一个可能——大浪把人卷走了!还是个女人!这种时候少年侠士多是件好事,眨眼间已竞相奔走呼号,几百双眼睛盯住海面,只要一找准方向便准备往海里扎猛子救人。r

可人久久未浮起。海上雨大浪头不小,几个想入水寻找的年轻人都被旁人劝住,有勇无谋又是另一回事。丁凝六神无主之时,紫竹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怎么了?”r

紫竹先前没出来凑热闹,但听得外边疾呼救人才不放心且放下笔来看一看。丁凝腿软得几乎跪下去,哭喊道,“裴哥哥!安姑娘被浪打下去了,到现在还没浮起来!怎么办!裴哥哥!”r

紫竹皱眉,“什么方向?!”r

“不知道!我没看见,等发现的时候安姑娘已经不见了!裴哥哥你快想想办法,安姑娘不会水啊!”r

若不是一身妖力修为被封,因双修的关系紫竹很容易就能锁定安娜的方位,可现在……“去把剑祖找来!”话音未落,后紫竹一步来到甲板的无极已经行动,白衣入水人群再度发出惊呼。r

海面之下,安娜真的呛了好几口苦水。她会水,不然也没法在丛林中潜入潭底救紫竹,但她水性也未好到能视风雨大浪如无物。拉她下水的人只能说还算厚道,在她要失去意识替她做了个罩住全身的大空气泡泡。安娜死命咳了很久,稍稍顺气后方才正视幽暗光线中的女子:模糊的轮廓,似乎融入海水般,只有一朵别在发鬓的火焰鸢尾能表明她曾经的身份。r

“好久不见,萝夫人。”r

“呀,你还记着我!”r

声音直传到安娜脑中,她知道,苏萝早就死了。眼前只是一缕不散的魂魄,融于汪洋,寄身螭吻。安娜苦笑,肺腑中灌进海水火辣辣的痛,“你这算报复我么。”r

苏萝亦笑,“算。我本还能隔个五、十年趁旭城海祭远远看一眼琢儿,你倒将她拐去西大陆。”r

安娜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看来苏琢已经动身了。“她一直在找你。”r

“我知道。”r

“为什么不现身见一面呢?”r

“没什么好见的,她命中注定与我无缘。”r

“无缘又怎能成母女。”安娜刚想苏萝真是狠心,忽而心中一动,“莫非你……回到东大陆之前就过世了?”r

对这件事苏萝没有任何喜怒哀怨,只就着事实娓娓诉来,“我将娜迦海妖之泪与你交换饕餮玖攸后三个月便死了,算是客死他乡,幸好溟郎有本事将我带回来。你未尝发现也属正常,那些日子你自己都病得奄奄一息,又如何有多余精力探查火焰鸢尾的事。”苏萝顿了顿,“溟郎在异大陆无法出手,娜迦海妖是我杀的,一战要去我半条命,船上的弟兄几乎死绝。”r

安娜怔怔看着模糊的影子,火红的花朵触目惊心。r

“你不必过意不去。仅仅用这些代价寻回玖攸、停止东大陆的劫难,于我们是赚的。”r

“我只觉得对不起苏琢。”r

“这是她的命。”苏萝轻不可闻的叹息,“琢儿是个苦命的女子。”r

“如果我能回去,如果我还能再见到她,”安娜向一个已逝之人许下誓言,“我必让她不再受丝毫委屈。”r

苏萝极淡一笑。只要活着,人怎么可能不受一丝委屈?她不信的,却也收下安娜一片好意。“我该走了。时隔多年,世间又有身怀帝象之人呼唤溟郎,不出二十年,京都要乱。”r

“多谢提点。”r

咕嘟一声,空气泡上浮。安娜再度被海水包围,她“诶?”了一声,就这么走了?喂!至少把我送回船上!送出水面也是好的呀!你果然怨恨我啊啊啊啊!!!冰冷的手比海水更寒,搂上挣扎中的安娜的腰,安娜对危机感何等敏锐,腰上缠着“利剑”令她僵得一动都不敢动,这倒减轻了无极的负担。刚破水凌空踏上船,双脚还未站稳一件宽松的白袍将她湿透的身子整个罩住,无极只是念了个诀身上已干,退开半步挡住众人目光。r

紫竹挡了另一侧人目光,又把白袍往上提了提,惊极而怒,怒极而笑,“游得还尽兴?”r

安娜伏在地上便咳边摆手,显然连回话的力气都没有。丁凝猛地扑过去抱住安娜就嚎啕起来,围观者中因拜访教主爷爷而认识无极、紫竹、丁凝的人陆续上前关切询问,紫竹不得不一一答复致意。无极见安娜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咳得那般痛楚恐怕海水灌入肺腑,且一名女子全身湿透暴露在众人眼下绝非好事,他出面将安娜抱回房间。r

安娜又是全身一僵。即使知道无极是自己人,不会害她,但被一把利剑贴身她心中还是止不住畏惧。r

本以为会一路沉默,耳边忽然飘过淡淡的声音,“我很可怕?”r

安娜止住咳嗽的冲动,抬眸,无极还是那样淡漠的表情,让她有一瞬间怀疑是自己幻听了。于是等了一会儿,见无极还是那样安娜确信是自己幻听。r

一截香的时间,紫竹归来,居高临下盯着躺在床上的安娜,脸上罩了一层怒雪寒霜,“修水行的人居然差点因水溺毙,你想笑死谁?三天之内自己把於堵脉络打通,不然我让剑祖收拾你!”r

安娜哆嗦了一下,“我自己也试过……很痛嘛……”r

“还要不要命了?没办法使用灵力你就是个普通人。”r

“普通人有什么不好……”r

紫竹冷哼一声,已经很久不见他生气了,“肺中进水,感觉可好?”r

安娜嘴硬,“一般一般。”r

紫竹不再理她,甩袖而去。若还有妖力,他早就逼着安娜把内伤治好。若还有一丝妖力,他亦能探一探安娜究竟伤得如何,紫竹知道安娜不是个畏惧疼痛的人,梦境中小巫的一剑居然伤得她忍不了痛楚,宁愿不使用灵力叫海水灌进肺腑都不愿打通脉络,他只气自己无能。一转眼,人已经来到无极身边,诚心托剑祖帮助安娜打通脉络。r

无极道,“这是你第二次托我,皆因她。”r

紫竹愣了愣,不知道无极说这句话何意。第一次将安娜托付于无极,因紫竹认识的人中只有无极心境修炼最高,而且他本打算回少阳山将师母骨灰与师父合葬,把安娜送去顺路。这一次,船上认识的人里头只有无极是修炼者,而且还从灵修成仙,不托他托谁?r

紫竹莫名揣摩中无极眼中泄露一丝迷茫,“……你不托我亦打算如此。”r

无极离安娜一臂之远,安娜敢无所谓的拿他开玩笑;无极离安娜一寸之远,安娜背后要竖一层小寒毛;无极触碰到安娜,安娜全身僵硬只想遁逃;无极紧贴安娜,她畏惧之色已经无法掩饰了。要无极替安娜打通脉络,无极的剑仙灵气必进入安娜体内。楼船靠岸前一天下午,紫竹从来没见安娜这般安分乖巧过,无极怎么说她就怎么做,战战兢兢恭恭敬敬,他心中唯笑:终于有一人能制服她了!r

无极一走,紫竹急着逗她,安娜却一股脑的爆发出来,“你故意是吧!好你个竹妖!算我认得你!!!”她狠狠抹了把眼泪,这势头倒将紫竹吓住。r

“怎么了这是,哭什么?伤愈是喜事。”紫竹真心不明白安娜怎么了。r

“你、你!你试着被一把利剑往脉络里钻钻看!很可怕!真的很可怕!真的……很可怕……”r

紫竹伸手安哄她,那模样真真切切吓得不轻,“好了,不哭了。剑祖又不会加害你,你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他宝贝还来不及。唉,你就不能对你师傅的本事信任一些吗?剑祖真真很厉害的。”r

“白痴!白痴!白痴!!!”安娜怒吼,“被一把钝剑贴住脖子,与被一把宝剑贴住脖子,感觉有多不一样你想过没有!若无极是市场上五个银币买来的,姑奶奶我怕他个鸟!老竹妖!今天这事我记下了,你给我等着!此仇不报我安娜两个字倒过来写!”r

一阵狂放不羁的笑声从屋外传来,那人自顾自推门进来,瞧见蒲团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安娜眼神一定,立马神采飞扬起来,“那日太极教两位公子都巧妙的挡住了众人视线,我便知落海的姑娘一定有猫腻,果不其然!”乌发如墨,红袍如霞,气宇轩昂,不请自来的客人径直走到蒲团边,竟丁点不在意紫竹,俯身去揩安娜脸上的泪。r

他说,“美人泪,不知是否甜如蜜?”便将揩了泪水的关节往嘴里送。r

就连安娜都未曾见过这般调戏女子的手法,呆呆望着他,纯情的紫竹更是做不出反应。r

那人兀自点头,似乎对味道很满意,旋即绽开一脸如骄阳般的笑容,朗声道,“决定了,我要娶你做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