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一夜,安娜抱着琴去了山下丛林,在生机勃勃的夜合树前驻足。她一抬头,仿佛见着个酒红色大眼睛细软黑发的男孩子倚坐在枝干上,一如那晚斯拉达克大酒店后边的夜合树林。心头忽的揪起。透过密密枝叶望见一轮圆月,净如明盘,每个月圆日安娜总免不了一想:为何东大陆的月亮竟能干净如此呢?就算围着几只飞鸟蝙蝠也是好的呀。r
她闷闷坐下,将自己从无极处学得来的曲子都过了一遍。手指管手指动,心里管心里想:夜里仍热得灼人,夜殿怕热,又喜欢白天睡觉,若出了洛廷来到东大陆,没有雪山没有魔法物件,他能休息得踏实吗?如若他来,他会从哪里登陆呢?东大陆的食物他可吃得惯,酒可喝的惯,床可睡的惯?茫茫大地,自己又到处乱跑,仅凭爱兰德赠予的耳钉他能找到吗?虽然真言说一定能相聚,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r
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安娜一愣,飞快回头,“夜!……夜、夜里好……”r
“……夜里好。”紫竹淡淡回了一句,“此地湿气太重,露都要在弦上凝起来了。还有一个时辰日出,起来,带你去个好地方。”r
安娜原以为紫竹要带她上山顶看日出,这风景她已经欣赏了两年半,实在没必要再看一回,殊不料紫竹熟门熟路的穿越丛林,路过他掉落山崖坠入的潭水又走了一炷香时间方带她登上一座浅水围绕的小山丘。山丘上竟有座观星亭,不过这次用来观日。安娜看看不言不语的紫竹,又抬头望天,黑沉沉一片,连丝白影都未浮现,时间还早着呢。倒是水面映着星月光辉,有些意境。r
安娜放下琴懒懒伏在横栏,墨绿色的丛林一水之隔,目及之处静悄悄。从这里再看少阳山真是千丈山壁高耸入云,望不到尽头,顿时深感自身如沙粒渺小。微风起,捎来水面上的清凉,甚是惬意。山边云端浮现一丝鱼肚白,紫竹示意她到对侧观望,安娜心疑,观赏日出当然要就着东边看,不看东边看西边做什么?她慢腾腾的又伏到西面横栏,西方天边仍笼罩在夜色中,水中星光开始退却,她抬头询问,“你究竟要我看什么?”r
“你还是没有耐心。”r
“什么呀,别卖关子!”r
“闭上眼睛,到时候我叫你。……啧,只管闭上,又不会骗你。”r
大概一首重头小令的时间,紫竹将手搭在安娜肩头,她睁眼,失神惊叹。先前落满星月光辉的浅河烧起来,被红日光华烫得灼烧起来,火光从西南两面同时蔓延过来,很快首尾相接。安娜回眸,东河面如寻常河滩,因山丘遮挡了日光西面的河滩才会显现出夕阳燃烧的美景。并非壮观,也不算精致,这情景却直直烧到安娜心里。群鸟倏地飞向天空,河面渐渐亮堂,远山复苏,安娜这才呼出一口气。r
“走了。”紫竹替她拿起琴,“蓬丘的日出比这更胜。”r
这是紫竹第一回带安娜观赏美景。不知道他想通了什么,自重伤后便再也未催促安娜修炼过。r
前往蓬丘两月路途,同行者剑祖无极、教主爷爷、丁凝、护着丁凝的那位师哥、再加另一位年轻弟子,还有安娜和紫竹。据紫竹说,丁凝的剑练得已经挺不错了,她年纪尚小,以后会有所成。湛卢剑仙帖上邀请六人,加上无极其实去了七人,本来丁凝是要乖乖待在少阳山上的,因安娜轻飘飘一句“无极不算人”她才得以同行,因此也对安娜有所改观,似乎开始佩服她。除了安娜,别人还真不敢说无极,即使都知道他不是人。一路上紫竹极为闲情逸致,常常单独领她逛古玩店,吃好吃的。反正休眠于他们两个也不是必须,因而还会半夜将安娜拎起来去邻镇瞧个新奇玩意儿,早晨再赶回众人歇脚处。弄得除了无极外所有人都当他们两个在热恋中,俨然一对出入成双白衣飘飘的神仙眷侣,羡煞旁人。r
丁凝一有机会就缠着紫竹教他剑法,弄得她师哥脸色很难堪,紫竹大多数时候会出言指点一下,三个小辈一起教,教主爷爷很开心。偶尔安娜也被邀请得去,紫竹身体还没修养利索时由她代为陪练,想想占去人家两个名额,安娜自觉还是应该认真点帮人家战前抱佛脚的。可她越认真,别人越畏缩,丁凝一个小姑娘不敢和她交手还能想通,没几回连两个少年都不敢同她过招。只有紫竹安慰她,“别伤心,太强不是你的错,错在剑祖真真教得太好。”r
于是安娜要紫竹买了副黑白棋,只要他们练剑她就同无极下五子连,心想这总成了吧!可偏偏在树荫里下局棋都会被凑上来搭讪的人打断数次,更有甚者故意撞翻棋盘想引起她的注意,怒得安娜险些打断人家大少爷腿脚。无极淡淡训诫,“世俗污杂,切忌心浮气躁。”r
安娜拍桌而起,“被调戏的是我,又不是你!”r
紫竹叹了口气,“算了,你把头发挽起来,做已婚妇人。”r
做了两天已婚妇女,紫竹被安娜揍了。先前那些个浪荡子还只是借机搭讪、制造意外,把头发挽起来后竟然有人敢趁乱摸她屁股,最可恶的是傍晚逛街,一醉酒官爷一把搂住她问,“小寡妇,多少钱陪爷乐一晚?保你欲仙欲死~”差点被安娜当众乱剑刺死。出馊主意的紫竹捂着滚烫脸颊认真反省,得出结论:怪你自己一身白衣还抱着琴,都以为风尘女子,摆明了叫人来调戏!安娜又是一巴掌上去,紫竹闪开了。r
一路游玩是挺开心,除此以外安娜好不艰辛。两个月后终于抵达渡船点,一条气势恢宏的楼船泊在港湾。有清俊小侍依照帖子安排众人上船,并且告知三日后顺风起航。一上甲板,气氛截然不同,各教派掌门人言行中该客气的客气,该抬举的抬举,一个转身眼里剑光纵横,低声指点宝贝徒弟该怎么破他们家剑招。安排妥当,紫竹带着安娜去城里淘有趣的玩意儿,他解释海上还要航行十日,趁早做点准备才不会无聊死。一路过来安娜也吃惯了东大陆的食物,觉得有些东西口味真不错,以至于每回到达一个新地方都期盼着逛街,现下便跃跃欲试的跟紫竹去了。r
临海之城,位于大陆版图极东地,名曰旭城,最先能见着旭日升空的城镇。地方上盛产糯米糕点,有一款特色小食叫做莲花糕,安娜捧在手里先过眼瘾。糕点做成小巧精致的莲花样,花瓣尖晕着淡粉红,外边裹了层莲子粉,嗅起来带着甜甜的莲花清香。小小咬上一口,软软糯糯,连微微黏牙的感觉也恰到好处。紫竹在一旁漫不经心的摇扇子,见她喜欢唇边露出一丝笑意。此地临海,晚膳当然冲着海鲜去。登上听海楼,一碟小酒醉香螺、两份冰海北极贝、一尾东海大黄鳝、一盘旺火爆明虾、两盅海参煨鸡汤、最后来碗芙蓉蟹肉粥。安娜热泪盈眶,直呼“此乃神之领域!”r
吃饱后二人沿海闲逛,听潮起潮落,紫竹道,“明日有庙会。”r
“庙会?”r
“祭祀的一种,此地靠海,祭的是海神。日落后还会在海岸搭建戏台,有兴趣吗?”r
“有!十分有!”r
“即时说不定龙宫太子也会上岸逛一遭,你可别被相了去。”紫竹笑了两声,见开安娜玩笑怎么没反应便回头寻她。一双紫眸映着远处海面点点渔火,微微偏着脸凝望自己,紫竹疑惑,“……怎么了?”r
“我有一个问题憋了很久。”r
“唔……问出来我会生气?”r
“不晓得,所以憋到现在。”r
“……那劳你继续憋一憋。”r
“不行!憋不住了!”r
“那就问吧。”r
“华莲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r
“……华莲?”紫竹蹙眉,“你确定不是清莲?”r
“清莲是清莲,华莲是华莲。秘术师,华莲芳主。”r
紫竹收扇在她额上轻轻一点,“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那么高深的人。”r
“是吗……我觉得你应当认识她的。”安娜轻声嘟囔,又问,“清莲为什么杀你呢,你碍了她什么?”r
紫竹面上一笑,揶揄道,“怎么?心疼我?”r
“哎呀!”安娜撩起一脚,海沙扑他满身,“脚滑了!抱歉抱歉。”话题就此打住,虽然安娜好奇,紫竹不愿说断也有他不愿说的理由,且随他去。r
第二日难得的盛大庙会,丁凝知晓后闹着也要同行游玩,拽了她师哥跟随安娜紫竹一同下船。他们主要看的是入夜后的海祭,这在别处是见不到的。海岸边搭起高高祭台,四周灯火通明,有童子被装扮成传说中海龙王的模样端坐上头,身前摆着全猪牛羊。城主老爷及地方官带着一干城里有头有脸的家主官员净手燃香,冲海龙王小童拜了又拜,祈求往后一年夜渔平安、生活富足。庄严的部分结束。妇女们挎上竹篮来到海滩,篮子里是她们亲手制作的糯米糕点,由家中壮丁重重投入海中,哪家投的远,哪家来年便能得海龙王更多福祉。这一环节完成海上戏台点燃火把,戏台依旧面向海龙王小童,演的是一出《柳毅传》,讲述了海龙女为凡人书生柳毅相救,二人渐生情愫终成眷属的故事。r
安娜疑惑,“这戏里讲的海龙王,不是龙子螭吻吗?”那龙女,岂非苏琢了?r
紫竹答,“有父母官,亦有父母神。戏中的海龙王便是旭城地方上信仰的父母神,居家出海平安都靠他。这样的神兽传说中有四位,东海龙王、南海龙王、西海龙王、北海龙王,算作远古神龙二子螭吻麾下的四大将军,并非指螭吻本尊。你看,东大陆海域何其广,螭吻一人也管不过来,不是吗。”r
安娜点头觉得有道理,紫竹将她拉去岸上,沿滩一长溜临时小铺。火光连绵如同一尾无尽的发红的……蛇,因怎么看都细了些。丁凝雀跃无比,两两走散,她家师哥的将要瘦身成功。紫竹领着安娜在拥挤的人群中缓缓移动,食铺多为烧烤摊位,料理物也多见鱼虾贝壳之类,非食铺买卖的东西就多了,比方红线、相思豆、算卦条、稀奇漂亮的贝壳鱼骨等等,与早些街上的日祭大为不同。r
走了一段终于寻到处空位,安娜感叹,“白日里庙街上挤得下不了脚,总想着夜祭会好一些,怎么也这样!”r
“白日有白日的特色,扁担戏、高跷、变戏法,画糖人、套圈、九连环,老少皆宜。”紫竹往人群中瞥了一眼,意味深长,“不觉得夜里的红线与相思豆格外风情吗?”目及之处,果真皆为年轻男女,公子哥与公子哥结伴,小丫鬟护着大小姐。紫竹在安娜掌心放下一枚银币,“随便你买些什么,有意外。”r
安娜冲着这“意外”去了,而所谓的“意外”便是她付了钱后除买下的东西,人家还给了她一张绿色纸条。展开纸条,其上写着三个正楷小字——梭子蟹,紫竹看后哈哈大笑,“真不愧是临海之城!”r
安娜追问这三字何意,这纸条又是何意,紫竹答,“这三字所写之物呢,正是你昨晚食的那碗粥中蟹的正名。纸条呢,可有听过‘红男绿女’之说?若女子则赠绿纸条,若男子则赠红纸条,算是历史颇为久远的姻缘风俗。再晚些时间,这边熄了火我们去海滩。最后一道仪式是放烟花,若能在烟花燃尽前找到红纸条的‘梭子蟹’,那桃花就开艳了。”r
“呃。你耍我!!!”r
紫竹用扇子格挡,暗自偷笑,“没有的事,扔了无关系,这种事不强求的。”r
安娜将纸揉成一团,信手抛掉。片刻后,据他俩百米距离处,有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得了红纸条,这男子锦衣玉带眉目清秀,生的极为风流俊逸,他所过之处大小姑娘皆羞红了脸,眼波都将将滴出水来。男子边上十多岁小少年凑近来看,“梭子蟹……什么玩意?”r
男子也莫名其妙,俊眉微皱,“不是你叫我买的么?算了。”r
小公子哥也去买了个物件,饶有兴致的展开纸条,“龙王殿。”r
店家好心与两位外地游客介绍了本地风俗。男子一笑而过并未放在心上,将纸条角对角、边对边细细折叠起来,一双手一见便是富贵人家出身,“祈,你真觉得在这里能见到螭吻?”r
“相信我,都大老远跑来了,会精诚所至的。”小少年眼里溢满自信,腰间玉玦莹润,明眼人能看出他比那年长些的男子身份更高。r
“去海滩吧,就算螭吻来了也不会置身闹市。”风流好看的男子似是不喜欢吵杂之地,建议转移。r
小公子接口,“所言极是。”r
一路且行且聊。小公子手执十二玉骨扇引风,连扇坠儿也是通体雪白的羊脂玉,实在不懂什么叫财不外漏。但就这么招摇而过,竟没有遗失半物,真叫人想写篇长赋来赞扬旭城的治安与民风。小公子眨眼笑道,“说实话,若没有你父亲的旨意,你可愿陪我来?”r
“不愿。”男子坦言,并不畏惧少年,“我只盼你把身子养得好一些,别每每夜半召我入宫诊脉。”r
“嗳,你这也太直白了!千景哥哥,你倒是哄我两句也好啊。”少年被横了一眼,心里却是愉快的,一副小大人样嬉笑打趣道,“你手里把玩的是什么,月老红线?千景哥哥是心有所系了吗?还是你买来准备赠予‘梭子蟹’姑娘的?”r
“呵,我倒是想入手一枚玲珑紫玉用这红线系上。”r
“哦?说起紫玉,七岁那年我曾见过一位紫眸的精怪姑娘,那时璊姐发了好大的火。”r
“你就喜欢与魑魅魍魉亲近,偏偏璊姑娘还是道师,眼里容不得半丝精怪。”男子突兀一愣,停住脚步,“……紫眸……姑娘?”r
“有兴趣听吗?我也记不甚清了,每回看到她都独自坐在合欢树上,也不言语,从立春到三月三期间常来,往后就再也未见过。”r
男子收紧掌中红线,似要将它融入血肉。r
嘭的一声,空中炸开万紫千红。海滩上的灯火全部熄灭,小公子再说了什么被淹没在烟花声中,男子动了动唇,吐出两个字,“安姨。”r
楼船甲板,安娜舒舒服服的占了个好位置,回头对紫竹道,“何必伫在海滩上呢,这里才是头等席!”r
紫竹笑她,“你是怕遇见‘梭子蟹’公子吧?”r
一眼娇嗔,“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