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估摸着这段情节属真,清莲怎会造如此离奇之假。再说极阴体,含糊的一个称呼看似无奇,但既然是上天选给龙子的媳妇,自然要与众不同出类拔萃,小巫有意料之外的天赋也不算奇怪。安娜想通了,可少年确是愣了许久许久,直到被准备归去的小巫发现。r
“师哥?”她歪着头一派惊奇,小跑数步在他面前站住,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你也睡不着吗?”r
“哦,嗯。”r
“那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就会想睡了。嘻,我记得厨房里还有……”r
少年突然拉住师妹手腕,显然他意不在吃东西,“谁教你的。”r
“什么?”r
“方才那一剑,不是我派的剑术。”r
小巫不明所以,“哪一剑?唔,我只是随便刺刺以剑代手取了朵花儿,怎么了师哥?”r
以安娜的经验小巫不像是在装,可梦境里真说不清。少年垂眸看了眼,拉着她腕子的手往下移移牵住掌心,“怎这么凉,你在外面站了多久?”r
小巫目光迷迷非常疑惑,忽而又冲他一笑,“你在说什么呢师哥,我的手不是一直很……”话还未完,俏脸上的表情仿佛被抽吸干净,身子晃了两晃就往下滑,漂亮的眼睛渐渐合上。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却怎么也叫不醒。r
这一幕非常眼熟,安娜回忆半晌才记起烽燧离去时小巫就是这么昏倒的,连少年扶住她的动作都纹丝不差。这颠倒错乱、真真假假的情节安娜一个外人实在辨不清,她现在最担忧的是自己如何离开紫竹梦境,难不成紫竹不醒她也要陪着被困住?如果能帮助紫竹安娜自然愿意倾力,但若赔上性命,安娜不肯的,她还要等夜殿来呢。此刻窘境真是一时鲁莽自缚,贪心的责罚来得真快。安娜怀着忧愁继续看,期望能快快找到机会唤醒紫竹一同离开梦境。接下去几个场景除了隐瞒龙子烽燧,其他与事实如出一辙,硬生生的将故事导向少年带师妹离开太极教,外出求医,安娜喟叹小巫昏迷得没有前因后果,梦里众人却都接受了。小巫时而疯傻时而清醒,一次一次出剑伤人,防不胜防,少年正是首当其冲的被害者。r
安娜承认紫竹是块硬骨头,有些场景连她都不忍直视,很是虐心。她猜想现实里应当是少年紫竹、师妹小巫、丫鬟小碧三人共同上路,小巫清醒的时候多半由小碧陪着,小巫神志不清的时候只有紫竹尚能制服她。还有一件事安娜比较在意,少年的佩剑无极在那时仅仅只是把剑,不能像现在这样化人,无极如何修成剑灵的?和接下去的发展有关联吗?安娜与无极接触的时间不短了,那青年基本上是个寡言的面瘫,细细想来,他幻化出的白衣同少年紫竹常穿的那件款式很像,再深入挖掘一下记忆,唯一一次无极脸上浮现出清晰的人性情感的,乃两年半前在山门口迎接紫竹时。r
安娜才开了个小差已经错过不少内容,她收回心思瞧瞧四周,地点是家驿道上人气惨淡的客栈。骏马交给店小二,少年护着神情憔悴的小巫姑娘进店,在靠窗位置要了茶水和蒸食。小巫看着刚端上桌的食物摇摇头,少年轻声细语劝她多少吃一点,小巫只是喝了几口炖汤。安娜摸着下巴端详,小巫姑娘明显清瘦许多,本就是个美人胚子,原本婴儿肥的小脸瘦成尖尖的,再加上一身娇弱比先前还要楚楚动人,唯独可惜穿着黄裳也难找春光明媚之感。r
吃到一半,有名斯文的锦袍小生牵着马儿闲闲溜达入驿站,他瞥眼马厩里唯一一匹骏马,愣了愣,顿时喜上眉梢。一踏进门槛就四下张望,轻易寻到少年那桌,几步跨来抬手作揖,“少侠恩公,一年未见,别来无恙。这位姑娘是……?”r
看他神情,基本上是一眼相中小巫了。少年略略一点头,“师妹。”r
锦袍小生委婉追问,言行间不失礼数,“在下长安薛容,敢问姑娘芳名?”r
小巫望了眼窗外好天色,漫不经心吐出两字,“霍宁。”r
安娜笑了声,小巫姑娘什么时候学会不打腹稿便出口成谎了,她倒想看看素来品行端正的少年紫竹对这一好姑娘学坏的现象有何反应,会出言揭穿吗?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少年何止没有出言揭穿,反倒像是事实一样接受了!安娜发自内心的讶异,霍是姓,宁为名,和“小巫”二字有半毛钱关系呀!?r
“原来是宁姑娘,三生有幸今日得以拜见姑娘芳容。”纨绔子弟模式全开,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小巫暗中向少年使眼神,充分传达了她对薛容的厌恶之意。基本上从薛少爷露出藏不住的色相后,少年紫竹就想和他说“兄台,此去一别,后会无期!”r
薛容大概不善于察言观色,专心致志一眨不眨的盯着小巫看,忽而眉心皱起,“宁姑娘面色苍白,可是身子有所不适?在下不才,学过两年歧黄之术,如若不嫌弃可让在下为姑娘把一脉。”r
“嫌弃。”小巫脱口而出,小孩子脾气又闹上来。r
她的果断及不顾情面叫安娜都替薛容尴尬,然薛容只是神色惋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能借机一摸姑娘柔荑了。“在下尊师乃长安城第一神医,世有悬壶济世之称,宁姑娘务必要去瞧一瞧。”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恳,看来是真心实意担忧小巫,希望她能好好的治一治病。r
小巫赶忙摇头,望向少年神色紧张,对吃药这件事她已经怕死了,“师哥,我不要去!你答应带我去看桃花的!”r
“桃花?宁姑娘说的是,惊蛰将至,是桃花含苞待放的时节。在下恰巧知晓长安城郊有一处桃花林,据说……”r
“师哥!”小巫突然从长凳上立起,狠狠一眼瞪得准备侃侃而谈的薛容吓了一跳,继而一双漂亮眸子蓄起泪光,她抿住唇缓缓垂下头,似是哽咽着呢喃,“吃什么药都不会好的,我只是想去看花……”r
白衣少年心有不忍,但他不会忘记下山的目的,“好,我们先去看桃花……”r
“看完桃花去涬江柳堤,”小巫抢白,故意忽略少年话中的“先”字,一脸兴致勃勃,“到时候师哥要在堤岸垂柳下弹琴给我听,我们约定好了!”说罢单手撑在桌面上努力倾身伸出小指儿要与一桌之隔的少年拉钩将誓言落定。r
少年却将师妹整只手都收拢在掌心,声调柔柔的,和着安哄,“等看过长安第一神医,我们策马南下,涬江边正是柳絮纷飞时节。”r
小巫无声站立片刻,抽回手坐下,背过去举袖拭泪,发脾气不再理会两人。薛容似乎比先前搞清了点状况,对当着少年的面妄想追求人家情妹妹这行为有些后怕,立即改变话题再三郑重的表达了对一年前少年拔剑相救之恩的感激,接着极其明白又含蓄的示意若到长安定要去找他,不找他走后门就算身揣万金加之排三个月的队也没法见着第一神医的面。r
长安。长安。这两个字深得安娜心意,她还在猜想这座名字好听的城会不会别样壮丽,城中第一神医的医术又高超到什么境界,眼前景色巨变。时间被快进,少年已经半强迫的带着小巫登门薛府。客栈小别数日后再见薛容,这厮兴奋得容光焕发,一边对小巫姑娘暗中献殷勤,一边又畏惧少年紫竹生气。安娜对此给出评价——要么大胆追求,要么就别犯贱,其实薛容长得不错,可惜一身败家气。值得表扬的是薛少爷办事效率挺高,小巫只万般不情愿的在长安城度过两轮日升月落就见到第一神医。r
仅一眼,安娜明悟为何薛容这般好享乐之人吃饱了撑着费劲去学什么医术。神医俨然是位温柔娴静的美女姐姐,虽然不怎么愿意承认执绔子弟薛容是她的弟子,但薛容作为贽敬捎去的三支上品老山参神医姐姐甚是欢喜。她仔仔细细替小巫诊了脉,沉思半晌提笔写下寥寥数字,“姑娘害的不是病,却险过病。倘若说这天下除了施术者还有谁能解开姑娘身上的术,独此一人。”长安神医的指尖缓缓摩挲过未干的字迹,沾上点点墨黑,旋即将纸递与少年,“秘术师华莲芳主,世上最了解上古秘书之人。传言此女性情怪异,但凡有求于她者无一例外被要求去做些九死一生的事当做代价。两位三思,姑娘身上的术还不至于要了人命,但这位芳主却真真会要人命。”r
小巫姑娘显然比安娜更了解少年,前脚方跨出医馆门槛她便出言警告,“师哥,你若执意去见什么秘术师,我就嫁给薛容。”r
由于角度关系安娜没能看见少年表情,但他着实被门槛重重绊到了,仿佛一身功夫都是假的。小巫扑哧笑出声,脸上有几分难见的红润,“去薛府取了马我们立即南下涬江,好呗?”r
少年带着小巫策马前往涬江柳堤,安娜却是深深扶住额头。本以为清莲要杀紫竹是她心狠手辣,现在又浮出个关键人物——华莲,任天下同名同姓之人有千千万安娜都毫不怀疑秘术师华莲芳主的真身正是“双生并蒂莲”的另一半。清莲是从各个教派的心法秘术以及医术方面来找解决方法,华莲似乎投身上古秘术,找了条更加艰难的路。安娜呼出一口气暖手,感觉身体有些冷,春寒料峭可柳絮飞得那般欢快,她觉得自己忧郁得都不合时宜。从太极教所在的少阳山离开,兜兜转转来到中原地区长安城,现在一路南下,再不改变路线很快就能到福井镇了。安娜前一秒还在想会不会看到玖攸呢,后一秒僵了笑容,现实中玖攸是该出现在这个故事里,况且他还说过,小巫是到福井镇去送死的,可想而知期间发生的必不是好事。安娜定了定心神,这是紫竹的梦境,已经证实在这梦境里头前因后果都不是必要的,关键是紫竹的心愿和期望,真不知会如何发展。r
这边两人租了琴,将骏马栓于树下,在漫天的柳絮纷飞中漫步河堤。前段时间游玩桃花林时小巫心头埋怨并不是太欢喜,这次满心喜悦,连精神都似乎恢复身体无恙时,一袭黄裳映在他人眼里又活泼鲜明起来。垂柳下,绿水边,白衣少年拂袖弄琴,小巫一时兴起借了无极和着琴声蹁跹舞剑。安娜看得愣神,少顷叹息一笑:这景致,才是紫竹最最期盼的。而最最期盼的,则必定没有发生。柳絮挡了阳光,在草地投下淡淡移动阴影,天地间一片朦胧的淡金色沉浮。细细烟雨不知何处飘来,小巫闪步躲回树下笑声盈盈,少年起身用白袖拂去她额上薄薄香汗,两人四目相撞忽然静音。这一吻,缠绵缱倦。r
安娜替紫竹生出几分凄凉,命苦的竹妖。r
而后梦境开始朝破天荒的方向发展,变成一个好男人不切实际的幻想,安娜越看越没兴致。简略言之,两人于涬江柳堤一吻定情,玖攸同他的兄弟烽燧一样连个背影都没出现,与清莲追杀紫竹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华莲芳主也未露面。少年携着梦中的小巫姑娘折回太极教,在后山别院成婚,第二年末诞下一女。夫妇二人离世隐居,琴瑟和谐,生活万般美满。r
本该如此剧终。r
这幕长戏看得安娜腰酸背痛,立在别院门外伸懒腰,刚伸手一甩有什么东西从袖筒中飞出来,她定睛一瞧,是面黄橙橙的铜镜,不大不小,正适合握在掌中。铜镜背面刻着一方碧塘,似有仙气袅娜,碧塘中荷叶田田,数朵莲花娉婷玉立。刻工细致,制作精良,是面不可多得的具有上品观赏价值的好镜子,抵给当铺至少能得百金。安娜正惊奇这物件怎么也一同入梦了,身后院门吱嘎一声,有人声响起。r
“姑娘有何事?”r
安娜愣了愣,情节有变?她回首一望,只见白衣男子在三层台阶之上直直看向自己。安娜偏头也直直凝望他,不明所以。两人对视良久,少年微微蹙眉,“姑娘甚是眼熟,我们见过吗?”r
安娜吓得惊退一步,“你、你看得见我?!”r
“为何看不见,姑娘又非鬼怪之身。”r
安娜手里还握着铜镜,她心头一急手上劲道大了些掌心被咯痛,渐渐镇定下来,问他,“这样的结局你满足吗?”r
男子显然被懵住,“……姑娘所言何事?”r
安娜抬手指了指这座别院,“你与你师妹结为连理,一同生活,过瘾了吗?”r
白衣紫竹脸上阴晴不定,既觉得她莫名其妙又仿佛被刺中伤口。r
安娜定定瞧住他,吐出冷血的话语,“都是假的。”r
男子居高临下,唇角一弯且当她口出妄言。r
若要细数这梦境之中的矛盾三天三夜也述不完,安娜狠了狠心在他正欲旋身进门时拣了几条道来,“你可对龙子烽燧还有印象?小巫姑娘十四岁生辰宴席上他可是前来提亲的。小巫姑娘身体抱恙,长安神医却说她中的是术,小巫姑娘诚然自小生长在少阳山上,是何人、在何时、源何由给她下的术呢?又究竟是何等高深的术神医才会推荐精通上古秘术的华莲芳主与你?不知那夜的金粉月季可还记得,小巫姑娘石破天惊的一剑从何处习来,你曾思量过?……紫竹,梦该醒一醒了。”r
安娜很少正儿八经的叫他妖名,这回严肃非常。她看着白衣男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眸中惊恐如同浪头打翻镇静。她伸出手臂,掌心朝上悬在半空,“跟我回去,回到现实里去。”r
他动了动唇,眼神恢复一丝清明,随着那丝清明扩散白衣紫竹踏下一层台阶亦伸手将要握来,并且喊出她的名字,“安……”r
扑哧一声。r
安娜不可思议的低头,一柄利剑稳稳刺入胸膛,快得连剑光剑影剑风什么都没看到没感觉到,一朵红莲自心口绽开,巨大的痛楚这才爆发,身体却还串在剑上连倒地都不行。r
紫竹的手指顿了顿,转头望向身后,语调颤抖,“小巫,你这是……”r
执剑女子紧紧抿唇,凄凄然将紫竹珍重一望,“师哥,你这是要弃了我吗?”两行清泪簌簌落下,“你还是不要我吗……?”她将剑猛地往后抽出,安娜比一片秋叶还要轻盈零落。她用袖口拭去眼泪,粲然一笑,轻柔的将紫竹往院子里头带,“起风了,我们进屋吧。”r
最后一个念头安娜心想:假如紫竹不救她,即便化作厉鬼也要废掉他!幸好,在与地面亲密接触前身体被人抱住。紫竹还算有良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