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仟(二十一)


紫竹默默同情小千景,相遇之初他和小碧是在安娜手里吃过苦头的,千言难尽。r

日落之后安娜尽兴的夜游了一回。哪里热闹往哪里去,没有纱巾遮面,处处笑语嫣然。顾盼间娇美胜花,举手投足里又俏俐可爱,惹得一干老少爷们儿恨不得挖小酢跷只为向她表一表倾慕之意。而这时,世上最好的挡箭牌发挥出十二成功效,一口一句嗲嗲的“表哥”叫得紫竹大公子肝胆俱裂欲哭无泪。r

第二日,安娜悠哉悠哉的弹了一上午的琴,管你是宰相公子还是皇亲国戚闭了门通通不见。紫竹看见她就头大如斗,“我的姑奶奶,你昨晚儿也太过了!居然敢拉着我上青楼艺馆,苍天啊,哪家大小姐会这么做!”r

“我又不要营造出深闺大小姐的身份,本姑娘是江湖女子,初来都城不谐世事,这可是最最好骗的设定。”r

“你、你!昨天都有人在酒里给我下毒!”r

“你不还好好的。这点本事总归有的,我信你。”r

“我!……有人来了。”刚刚愤怒起来的紫竹望向小院独门,怒意倏地消散了。他已经告知掌柜的梧桐居拒绝见客,现在来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钱家也不敢得罪之人,二则为钱姓本家人,究竟哪个几率高一些呢?r

安娜利落的收琴起身,留给他一个没得商量的背影,倾吐断言,“不见。”r

“若是千景也不见?”r

回答紫竹的只有一声冷哼,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安娜不见他只能做苦力出面拦客。稍候顷刻,紫竹看清人影苦笑开来,“小子,长高不少。”r

若问世上最讨厌的人是谁,千景能脱口即答。一见庭院里的竹妖他便沉下喜悦的眉眼,“我来见安姨。”r

“她拒绝接见一切客人,掌柜的该跟你说了。”r

“我不是客人。”r

正当千景准备接受对方的百般阻挠,紫竹做出请便的手势,“她昨天玩累了,还在睡,若执意要见就等着吧。没有下仆,一切自便。”说罢自顾自游园走开,也不担心千景会推门而入撞破安娜假睡,只要他有那个心便不会如儿时不在乎男女之别。这一天,紫竹大概游园游到长安去了,街上打更他还没回来。千景站在庭院里,从日上三竿站到夕阳斜下,从星月稀疏站到夜深人静。轻掩的门扉都没有上闩插销,他愣是抑制住一切冲动静静而立,不曾试着推一下。r

掌柜的悄悄来了一趟又一趟都被千景无声应付回去,起先他在边上干着急:人家姑娘是好看,但少东家你作甚傻站着,至少干些什么呀!以钱家的财力什么好东西入不了手,什么样的姑娘哄不了她欢心?入了夜,他的满心着急变成纳闷和忧虑,更重要的是少东家一刻不走他就一刻不敢歇息,三思之后还是派人去通知了东家,东家的回复是:该睡的睡,明日还要开门营生,别管少东家做什么,与你们无关。掌柜的这才敢熄灯安寝,只是让人远远守着,少东家有什么吩咐好及时办置。r

这一夜天气晴好,没有风没有雨,温度适宜,不用担心一名健康青年会因站一夜而着凉。梧桐居四下静悄悄,任何异常动静不等靠近就能发现。而千景不知道在思虑什么,刺客的凶器都贴到他眼前还做不出反应。电光火石间雪白的宝剑格挡住夺命一击,曼妙的身姿轻灵回旋,剑尖便像长了眼睛抵住刺客心口。r

千景一眨不眨的望向直直敞开的门扉,终于朝寂寂黑夜中缓慢一笑,长久不说话令嗓音有些暗哑,“安姨。”r

安娜微蹙秀眉,像是不认识刚救下来的这个男子般凝视打量他。良久,她收起剑,“你变了。”r

半是痛楚,半是喜悦,“我不想在你眼里还是个孩子。”r

二流刺客惊了一跳,见两人谁也没把他当回事即刻摸黑遁逃,没人阻拦他。r

安娜的眉皱得更深,连唇也抿起来,她很困惑,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这样的发展是她始料不及的。浅浅忆起曾经紫竹提示她,而她没当回事的那些话语,依旧觉得不可能。然千景看她的眼神和姬连城没什么两样,火热热的,诚挚到骨头里。r

“你记着我们的约定,真好。”月色下,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在他心尖怒放。r

安娜开开口,简单一句话都说的异常干涩,“我答应的事会尽力做到。”r

而千景仿佛迟钝得什么都感觉不出来,用迫切热忱的眼深深凝视她,要看到她眼底心底。“一直一直在我身边,可好?”r

安娜松开紧紧抿住的唇,唇上血色退却大半,“夜深了,回去歇着吧。”r

他心尖钝痛,像一朵怒放中的花堪堪停住生长。面上不动声色,涓涓忧伤似雾似露融入夜色,“……我回去之后,你还会在这里?”r

不会。安娜没说出口,这句回答不需要说出口。纵然连问也不该问,大家都知道答案,何必多此一举。千景的变化不在于拔高的身量、愈加风流俊俏的面容、亦或一身价值不菲的服饰,他变为懂得抑制冲动,学会以命相逼,还有企图用忧伤和不忍来束缚她。如果换做别人,就算不加倍报复安娜也大可一走了之,但对她使手段的却是她疼爱着看护着长大的小千景,那记忆中温厚良善、勤勉热心的好孩子。r

站在庭院中满心彷徨,安娜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倦又漫上来欲将她压垮。对峙了会儿,千景望着她黯淡下去的眼神于心不忍,恳切的望着她轻声道,“我明日再来,答应我,在这之前别走。”r

安娜微微垂首,一转身被两扇门中的漆漆黑暗吞没。愣了会儿千景才发现自己的手悬在半空,连什么时候伸出的都没感觉。多么多么想要挽留她,多么多么想要拥拥她,她的安姨是不再把他看成一个孩子,却也拒绝视他为一名可以依托一生的男人。r

紫竹在确认千景离开后方才现身,不知窥视了多久,一双眼深静如古潭。天已微微亮,若有所思的推开门时安娜正在收拾瑶琴,紫竹旁观了会儿,“心愿了了,准备出发了?”r

“这个世道不会叫他吃亏,我没什么能担心的。”r

“真准备走了?”r

“嗯。”r

“你不是答应他留到再见一面?”r

“我没答应。”r

“你点头了。”r

“我只是低了头。”r

紫竹轻声喟叹,“故意让他误解是做什么……你该知道他,虽然处世之道变了仍然是个死心眼。安娜,换种方式解决,你现在的做法不妥。”r

安娜看他的眼睛里有深深的倦怠,根本提不起劲,“我不认为能靠语言道理去说服他,也不觉得自己舍得用暴力令他屈服,既然软硬都不行,那我只能主动避开。”r

紫竹按住她的肩,手掌那么用力,似乎想以这种方式支撑她,给她勇气和力量,一字一句沉声问,“你避开的是他,还是自己。”r

闻言安娜骤然盛怒,粗暴的挥开他的手,“你走不走?不走我一个人走!”r

紫竹的耐心和好脾气在这一瞬间化为须有,半步不退的瞪住她,“我早就提醒过你多次,是你自己不听劝,现在怎么了?用那么多亲密动作把他害成这样,你就打算一走了之?我告诉你,这件事你不好好想办法妥善处理,我不会陪你开溜!”说罢他往木椅上一靠,铁了心不离梧桐居半步。一直喜欢欺负千景有事没事就占千景便宜的竹妖,此次却选择站在千景一边。因为他比谁都明白,从情窦初开时就爱上一个人有多难。r

安娜一霎那惊呆,旋即抱琴一步不回走出梧桐居,走出雅居客栈。一个人愤然冷酷的行向城门,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越行越快,越行越果决,她重生以来未曾下过如此轻易的决断。r

城门以外通往京郊的僻径上,她碰上了一个人,或者说一双眼,如同翎篁般艶丽的黑眼。紧接着灵魂深处被深不可撼的力量重重一击,失去意识。r

婢女在安娜倒地之前接住她的身子,而无极掌中的剑已经锁定马上的少年。少年笑了一笑,眼底泛出冷腻的光,“无极‘剑仙’,久仰。”r

宝剑震鸣,无极被迫后退一步。r

“真难看。”少年为了坐得更舒服往后微微仰了些,抬高他总含蓄的敛起来的下颌,“你若安于做一把不出世的被供奉起来的名剑,我还能想象一下当年击毁华莲芳主元丹的究竟是怎样一把神器。”他冷诮一声,睨了眼鸢儿怀中的昏迷女子,“这回选择的持有者?看起来远不如当年太极教的公子裴之与你默契呀。”r

少年伸出手指,用往常优雅展开书画的手势触在剑身上,“暂且请你被封印一段时间,老老实实做把剑。”语毕,无极闷哼一声消散人形,雪白的剑缓缓落到少年掌心,他随意扫过两眼往安娜腰间插去。“鸢儿,我很奇怪。”r

“少爷?”鸢儿算是个子比较高挑的女性,独自抱着安娜显得有些吃力。r

两人不急不缓的踏上归路,“我只继承了母亲三成的妖力和秘术,为什么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就封住无极?我以为今日至少要有一场血战,纵使我不负伤你也不会完好无损,我都备好续命药了。可为何这般轻易,轻易到只是稍感疲惫。鸢儿,母亲的元丹真为无极所毁?”鸢儿神色闪避,少年的视线逼过去,“十个无极剑仙都伤不了母亲根源。”r

“回少爷,无极因击毁芳主元丹故历劫修成剑仙,这件事修炼者大多知晓。”r

居高临下的少年收回视线,冷冷一哂,“你想清楚了再同我解释。”r

识途老马慢悠悠的进了城,在钱家大宅外踏踏蹄子。迎出来的千景煞白脸色,死死盯着鸢儿抱着的女子。鸢儿将安娜交出去,搀扶腿脚不便的少年下马。r

“吾友千景,你猜的没错,她是即刻出城了。”r

“……”r

“我知道你希望我空着手回来,可这是事实。”少年望见千景眼中几根通红血丝,“其实这样也好,既然她先用谎言负你,你怎么做都不会过分。想怎样就怎样吧。”r

千景紧紧抱着安娜,脸色难看到令照顾他六年的老仆都不敢说话,只一路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厅堂内,四十余岁的钱老爷正用细瓷盖拂开茶沫子,管家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略抬起眼皮,那是一双成功商人所具备的精明多虑的眼。他轻声说了个“去”字,管家带着奴奴婢婢安静有序的退出厅堂,以至于千景见到父亲时什么都不用顾忌便能张口说话。r

“爹,我要娶她。”r

“这就是你几年来都不愿定亲的缘由?”钱老爷稳稳端着茶盏,当他的视线扫到那小半张没有依偎入儿子怀中的脸时,什么都明了了。为何他向来听话的孩儿屡次拒绝能为家族带来更大利益的亲事,并且摆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强硬态度;为何仅一夜之间,关系好到同逛一家秦楼楚馆的谢家大少和六叔能在家门口打起来;又为何一日内,都城大家小家的眼线探子都活络起来,只为查清一名江湖女子的身世。钱老爷短暂的合了一下眼便分析透其中利弊,“景儿,我不会答应你明媒正娶。”r

“孩儿知道,怀璧有罪。”r

“道理你懂得就好,钱家不会承认有这么一位少奶奶。至于你如何宠爱她,只要不违背家规既可。”r

“多谢爹。”r

钱老爷微微眯起眼眸,也难掩精光,“家规第一条。”r

“家族利益至上。”r

“第二条。”r

“人命重于一切身外之物。”r

“切记,女人亦是身外之物。”r

“是。”r

钱老爷深深看了一眼儿子离去的背影,过于美丽的东西往往只会带来灾祸。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因女子而亡国的事还少吗?连国都能亡,那自己一个小小的商人世家有什么理由不能亡的。商人尴尬的地位注定与权势无缘,再深厚的官商结合也只是用钱维系着,一旦招祸,谁都靠不住。r

钱家靠当铺起家,就算在商行里也是被人指住脊梁恶骂的营生,经历了几度繁华兴衰一点一点壮大夯实起来,将商业根基扎入各个行当,势必将风险分散。如今在都城的典当行、首饰行、玉石行都独占鳌头,其他成衣店、丝绸行、茶行、医馆等与百姓衣食住行息息相关的行当也排的上一只手,就连棺木店也在城角静静开张着。r

钱老爷单名“源”,表字少伊,年轻时多唤做伊君,也是名相貌迷人风度翩翩的多金才子。十四岁跟随爷爷经商,他历练才干的时候钱家的一切都处在快速膨胀般的发展期,为了倾轧吞并对手练就一身狠辣犀利的行事风格。其父性格圆滑擅于交际,各处撒钱上下打通关系,便于货物运入都城。而他则坐镇柜台,紫檀的算盘劈啪作响间又一家对手铺子含恨换上宝大祥的牌匾。二十余岁娶有一妻,亦是商家女,体弱早亡膝下无子。三十六岁那年相中一名舞姬,收作侍妾。六年前带回一名义子,只要见过两人面貌的都心知肚明,谁无风流少年时,虽名义上是义父子,只怕流着一样的血。如今年纪大了,狠辣有减犀利愈加,只一眼便能从一切金灿灿白花花的迷障里捕捉到利益核/心,什么危险,什么暴利,他嗅一嗅味道便全明了。r

今日,他嗅出一个“亡”字。r

钱老爷缓缓踱步到爱妾虞姬的住所,他年轻时膝盖受过伤,至今行不快。虞姬是原伽倻国的女子,亡国之后归入奴籍,被老妈妈调/教得温顺又妩媚,容貌算不得倾城但舞技冠绝。此刻美人正在石榴树边调试一架钱老爷花大价钱弄来的伽倻琴,余光瞥见人来也不起身相迎,早晨刚刚染好凤仙花汁的指尖落在琴弦,轻快明艳的铮铮之音不绝于耳。r

伺候在一旁的两小丫头见到老爷急忙福了一福,合力抬出红木宽座与茶几,煮上新茶。钱老爷舒适的合上眼睛,他相中她的技艺,也需要一个安分又懂得体贴的女子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数年间虞姬一直很合他心意,但艺妓的出生注定最得宠也只能做一名商妾。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伺候人的本事极佳,任何时候都看得出老爷最需要什么。奏完一曲踩着三寸金莲款款近来添茶,声音是温温糯糯的,“老爷,可又为少爷忧烦?”r

“虞姬啊……”他握住她灵巧柔嫩的手,“你有女伴儿了。”r

“少爷要娶亲了吗?”r

钱老爷闭着眼摇头,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这个女人娶不得,亦留不得。你且去望一望,望上一面你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