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东西南北四条主街道,北大街是地位最高的官宦府第,平民没有资格靠近,那些幽静豪华的深宅里居住的都是朝廷命官。东大街与西大街是热闹纷繁的,本地传统店铺以及全国各地有实力的老字号都想方设法占稳一席之地,激烈的商业竞争也带给都城百姓更多便利。南大街上居住的多为根基深厚的书香门第以及曾受过皇恩的特殊家族,平时也极为安静,但不如北大街肃穆。r
六月里来茶楼的生意越发红火,才过辰时,都城百年老字号宝大祥名下的浮生斋茶楼已经座无虚席。三两老先生摇着折扇点壶茶点上两盘可口小点且说且笑,富家子弟提着鸟笼身后跟着伴读小童也要上一份早茶与茶友逗逗鸟儿,雅间里几位商家的太太小姐们谈论着当下时新的衣饰款式。茶楼最上层临窗,挑了西边晒不到朝阳的位置,有年轻男女面对而坐,清风投怀正是惬意,干净的方桌上摆着一壶洞庭碧螺春,一笼水晶虾饺,一盘燕窝脆皮酥,一叠桂花芙蓉糕。在这家客人多锦衣玉带的昂贵茶楼里,这两人皆一袭白衣担风袖月,独成一道风景。男子玉树临风眉眼俊朗手中颠来复去把玩着一枚古老铜镜,女子轻纱掩面懒洋洋的眯着眼享受清风香茗和精美茶点。r
太平盛世里两人身上都配着剑,可见是有正经身份和通关文书的,否则进不了城。虽说江湖中人很少出现在都城,但也绝不是没人来过。都城名贵觉得罕见,却也并不太过畏惧,大伙儿理智的保持好距离,欣喜多了一场谈资。r
安娜暗赞,大城市里的人总比小乡镇里的来的聪明,善于自保。早几个月路过北方村镇,几乎每天都有未见世面的纨绔子弟敢用拙劣的技巧搭讪,还有竟在被拒后恼羞成怒动起手来,那些人全部家当都抵不上这家茶楼里随意一位公子哥腰上的佩玉。赏玩了几个月的雪景再辗转中原,还是这富贵奢华之地更舒适合意,安娜承认自己是个喜欢享乐的人了。r
紫竹笑了一声,“困了吗?眼睛都要合上了,要不先找个地方落脚歇息。”r
“嗯。”桌上的东西剩了大半,两人也不介意,付账下楼。r
安娜曾一度怀疑紫竹哪来那么多钱带她逍遥,用起来还颇为挥霍,不止好吃好喝还时不时逛逛古玩店,入手一把某某名家题字的扇子,或者送她一枚讨人喜爱的发簪。尔后无意中发现紫竹一般做两件事,其一,倒卖文物。他手里的东西玩腻了就到下一处古玩店高价抛出,具体操作如何安娜不清楚,但每次都能获利不少。其二,客串赏金猎人。每座大城镇的告示板上都贴着些穷凶极恶的犯人的画像介绍,紫竹每次都会带上心扫两眼,要么数月不开张,只要开一次张,又能挥霍好久。这种没什么危险性的事情安娜不管,紫竹也从不让她参与,反正没钱他们两个不会饿死,有钱也只不过在城里吃喝玩乐的高档一些,用眼睛看大好河山是不需要金币的。r
安娜掩袖打着呵欠,紫竹斜她一眼,颇有些无奈。在北方时急着要来都城,都没有定定心心的赏雪,虽然也听说了安娜从小是看着雪景长大的,白皑皑的雪花确实不能提起她多少兴致,但那样心不定的样子还真少见。现在连夜赶了几日终于进入都城,她倒懒洋洋的喝茶,懒洋洋的打呵欠要求找地方睡觉,半个字都不提钱家和千景。人家近乡情却,她算近人情却么?这么想又忍不住笑了一声,生出两分戏谑之心,“茶点还可口吗?”r
“嗯,味道不错。”r
“喜欢可以叫千景送你。”r
“嗯?”安娜抬起脸,迷迷茫茫的表情,颇有些装傻充愣的嫌疑。r
紫竹也不忙着拆穿她,往身后浮生斋茶楼的招牌一指,“宝大祥,都城老字号,钱家的。”r
安娜跟着回头一瞥,困倦极了似地点点头,扯着紫竹的袖子安安心心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不再多说一句话。紫竹忽而心疼起来,她是在害怕吧,早一日去钱家并非等于早一日见到千景,更多可能是两扇紧闭大门冷冰冰的无言拒绝。他分出一分心神小心护着她不被路人撞到,眼睛扫到宝大祥字号下的雅居客栈。r
说是客栈,与别家简易的临时住所大相庭径,简直就是包下了一处大户人家的庭院稍加改建。一进大门便是客栈柜台,掌柜的热心接尘,递上热茶询问你喜爱热闹或是幽静,住处依山好还是傍水好,对采光的要求如何,房屋小院要宽阔一些还是温馨一些,而后伶俐小厮提过行李带路。进入二门,所过之处小桥流水,假山奇石,大江南北的名贵花朵无处不在,一路上居然还有观星亭,水榭阁,俨然一个浓缩的皇家园林。各处院落便是各个客房,任君挑选。见过大世面如紫竹也忍不住咋舌腹诽,千景那个便宜爹究竟是多有钱,这家客栈的年维护费都不下千金。r
安娜迷迷糊糊的跟在紫竹身后,她不是不知道紫竹有意套小厮的话,想问出些关于钱家少东家的近况。可不知怎么竟无法入心,就算听了也如流水过滑石,无甚印象。进屋前抬头看了一眼,梧桐居。才沾床便迫不及待的沉寂黑甜乡,她遥遥听到叹息声,不真切的声音叫她什么都别想先睡一觉。r
紫竹放宽心离开,因为有无极在。至于为什么无极在,一句话——安娜未出师。r
无极是太极教的宝剑,但没规定他一定得跟着教主,想当年无极也是跟着持有者裴之天南地北到处乱跑,并没守在少阳山。这次他还有更充分的理由,徒弟没出师啊!师傅那是一定得看着护着到底的!就算紫竹不同意也没权利提意见,何况有无极在妖力尽封的紫竹减压不少,他当然乐意无极作为安娜的佩剑同行。就像这种时刻,便能独自去拜访钱家大宅了。r
酣然无梦,在黑暗中沉沉浮浮,闭着眼睛心中寂冷倦乏至极,黑幕中却又如万花筒般浮现婴儿千景,幼儿千景,少年千景。小小的婴儿睁大黑眼睛,望着树上的她咯咯直笑,伸出娇嫩的小手来要她抱一抱。乖巧的孩子用细细的小手指握住笔,在窗前书案一坐便是两个时辰,一笔一划规规矩矩的跟邵老先生学写字,稚儿朗朗的读书声在小院里响起,忽的仰起头冲树边的她暖暖一笑。逼着他学会独立生活,逼着他学一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逼着他下山,那么小的孩子应该不懂这是放他自由,可却能含着泪,那么乖那么乖,一步一步下山,一步一步前往陌生的环境,一步一步在独孤中扎根生存。r
是谁点燃宁息香。r
方才有些昏沉睡意,眼前又浮现民宅间两臂宽的过道覆盖顶棚和几片篱笆围成的简陋棚户,在多雨的南方遮雨功能还不及茂盛些的树。屋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小水缸,小板凳,小破炉,小铺盖,旧铜壶,小铁锅,小碗小筷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屋后水渠,十二岁的孩子蹲在那里,看到自己欣喜的唤一声“安姨”,连手上的泥巴都没有擦就跑过来紧紧圈住自己的腰,一声声哽咽呢喃,倾诉数不尽的思念与依赖。他说“不辛苦,只是好想安姨。”他说“安姨你看,这边的土很肥,我稍微整了下。我、我想让安姨尝尝看自己种的菜……”他说,“安、安姨,能不能……能不能给我……合欢树的枝丫,我想试试看……试试看能不能养活。如果成功……以后安姨就可以不用麻烦‘神大人’常到这里来了……”入夜,孩子的黑眼眸愈加闪亮,即使困得睁不开眼还强撑着说“我不困,安姨我真的不困!”他想多看一眼,就算多看一眼也好,就算多依赖一瞬也好,贪婪的卑微的极度的渴求着亲情温暖。r
是谁奏响安魂曲。r
一滴泪水慢慢凝聚,垂在眼角,晶晶亮却不下坠。无极看着她的灵魂苦苦挣扎,她是那么清醒,清醒紫竹不会带回好消息,于是强迫自己沉睡,只求一梦酣然。可并不需要睡眠的她如何才能安睡呢?显然,安魂曲是个好选择。r
西大街,紫竹最后望一眼钱家大宅门外的两盏大红气死风灯,这扇门扣不开。他不认为千景是个见利忘义的人,这孩子对安娜有深不可量的情意,可明知道她会来,为何一直将防御妖物的结界做得那么牢固?如果千景并未性情大变,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千景的便宜爹——钱家老爷极为惧怕妖物。紫竹一边酝酿着该如何对安娜说才不至于叫她太伤心,一边沉默的往回走,脚下却不自觉越绕越远,显然无论怎么解释聪明如安娜都免不了心伤。r
深深宅院内,锦衣公子在贴身老仆的服侍下穿戴整齐,临出门前却还不忘特意去一趟厢房别院。r
鱼塘边,过于美丽的少年洒落食饵,锦鲤们争先恐后的游过来。锦衣公子翩然而来,一双风流好看的眼睛老远就瞧住鱼塘边的人,“锦衾。”r
少年回眸一笑,争食的鱼儿都呆了呆,默默沉入水底。声音轻且明,“吾友千景,可要出门?”r
“是。”穿戴整齐了他不便陪着坐在石块上,只能站在身后从婢女鸢儿手中接过外衣给少年披上,“我就知道你不肯多穿一件衣。”r
“六月里,你们还怕我伤寒?”r
千景一把握住他的手,“谁人六月里像你这般凉?”r
少年笑了笑,一如往常说到自己的事便垂下眼眸,声音也低下去,“我性寒,就像这水中的鱼儿,暖起来就真的病了。”r
“可我还是希望你能更好。”r
少年微愣,怔怔抬眸看眼前第一个发现他七年未曾变化一丁点儿却没有惊慌畏惧,只有浓浓担忧的人。倏地一笑,过于惊鸿绝世令百花羞惭,他的确是该藏匿在深院中的人,否则便是乱世祸水。“千景,你的愿望我会为你达成。”r
“愿望?”锦衣公子爽朗一笑,“我也没什么特别愿望呀,能靠钱达成的都不叫愿望,而钱无法达成的东西还是不碰为好。”r
“钱老爷说的?”r
“我觉得有理。”r
“你越来越像个商人了。”r
“我更想做个大夫。”r
“这是你的愿望吗?”r
“不是。爹花钱收集天下最著名的医书,又聘请都城最有名望的老大夫倾力教授我,如今我已能独立诊察开方,说到底还是靠钱达成的。”锦衣公子摇摇头,“这些年里,我已经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称作愿望了。”r
少年知道他的朋友一直不快乐,于是试着转换话题,“要去哪里,进宫吗?什么时候回来呢。”r
“不进宫,最近祈的身体调理得还成。和爹一同出去,谈生意。”r
“方便带上鸢儿吗?”r
“不方便。”r
“那自己小心,在院子里我可以护住你,出了门只能靠自己了。钱老爷明里暗里聘请的几位护卫功夫能力都属上乘,只要太子不下血本还伤不到你们。吾友千景,我知道你自己并不想和东宫牵连上,但已经如此了,只能加倍保护自己。切记任何时候都别落单,钱家太有钱,而你太有才。”r
黑眸映着池塘碧水越发幽深,语调缓缓地,倾诉心底的声音,“……在福井镇的时候我一直认定自己是个好人,而且能做一辈子的好人。后来发现,我的本性竟极为低劣。连爹都说了,我是天生的商人。”r
少年见他神色黯然,轻轻拍一拍他的手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好了,早去早归。”r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锦衣公子扬笑,眼底却忽现一片精明锐利,他也时时暗叹父亲的教育和潜移默化太成功了,“锦衾,那你为何千里迢迢来都城护我呢?”r
少年指指自己六月里还覆盖着薄被的双腿,“你能帮我治好,这个理由还不够?”r
“我会早些回来。”r
紫竹把东南西三条大街都逛了个遍才回到雅居客栈,令他讶然失笑的是一进梧桐居竟然看见无极在夕阳下陪安娜练剑,而这个女人显然是在拿无极泄愤。安娜有资格痛恨千景,有资格把千景抓出来狠狠打一顿,既然她舍不得揍自家看大的小孩儿,拿无极出出气也是好的,能爆发出来比闷头大睡好不知多少。紫竹闲闲定定的泡了茶,还给他们俩也凉上一壶便于等下祛热解渴。r
一通发狠,安娜浑身舒畅的泡了个澡换身衣裳,六月将末果然还是该穿得薄一些,江湖女子才不用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一指甲盖肌肤都不能让人瞧见。推开门亮相,深紫镶边的直领素白大袖上襦配如意纹下裙,内着淡紫色的蜀绣诃子,分明亮丽的色彩衬得一对精致锁骨风情万种。腰间紧紧束着蝴蝶结子长穗宫绦,佩云纹清心玉,又显出她好人家女儿的身份。方想叹这是哪家府上的嫡小姐,只见她玉臂轻挥大大方方露出小半截藕臂,毫不介意羊脂玉般的肌肤叫人白白看得去。紫竹都忘了一口茶含在嘴里,呛了半天。无极还是神色淡淡,不喜也不怒。r
安娜旋身转圈,脑后松松挽了个小平髻,乌发随着她轻灵的身姿纷纷扬落,“如何?已经是最清凉的衣裳,幸好透气不错,否则我就要裁了它了。”r
“你、你准备这样出门!?面纱呢!??”紫竹呛咳得脸都红了,连连抚胸,语气都急了。r
“面纱?诶……我难得有心打扮,这是什么反应?”安娜轻飘飘的表达不满,其实知道效果拔群,一出场便是会心一击。r
这种时刻泼冷水估计会被灭口,紫竹识相的不唱反调,但他坚持认为安娜这身打扮不妥,怎么说呢……太招摇了,仿佛在故意为自己惹祸上身。紫竹心念稍转,已懂安娜此番用意:既然钱家大门紧闭,那就试试,当千景知道她来了会不会主动一见!就不信商业巨头的钱家消息网会太差!紫竹暗中感慨,安娜终是等不及使出心计。好是不好,说不上来,只觉得这样的开头不太应该。r
安娜见他神色便知通明,眼里的光那样甚,“被动太不合我风格。我真的很生气,不把那孩子抓出来打一顿,怒意难消!”她伸出手指,“三天,只需要三天,他不来也得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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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大家最关心的是夜殿在哪里,分析一下:苏琢才出海去不久,还未踏上西大陆,还未见到夜殿父子呢,所以夜殿还在洛廷当他的酒吧老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