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仟(十九)


回过神来,安娜笑紫竹多此一举。就算用脚趾头想她也是要拒绝的嘛,怎么能祸害了人家大好年华呢。可她还是没有将手抽出来,意识到,身体没能行动。轻烟一叹,一次次长夜无眠,本坚硬的心竟会软弱至此,还好姬连城再大胆无忌只握住双手,若敢不给她拒绝时间就吻上唇,安娜只怕自己控制不住。她并非对姬连城这个人产生了什么情意,顶多欣赏他的性格为人、羡慕他的生活方式。r

最难一逃是孤寂。她需要一个人来暖一暖心,以前千景在的时候,她就不曾寂冷,但现在……r

安娜终是收回手,替姬连城也替自己倒上一杯暖茶,在平缓的气氛中做了一次午后长谈。她告诉这个二十出头,或许还没有千景年长的异性自己并非人类,在海岸那端遥远的西大陆有深爱的丈夫和孩子,并且那人有朝一日将接她回家。安娜语气温和,态度坚定,等待对方眼里炙热的光渐渐平复,直到释然一笑。姬连城洒脱飞扬的性子注定他不会因情放不开,纠缠不休的事他不屑一做,可有好感便是有好感,他道,“若安姑娘畅游天下时再与我不期而遇,可否去青丘做上一回客?”安娜欣然应下,若有这个缘分,去看一看他长大的地方也好。r

其实安娜与姬连城的缘分真不算浅。楼船上相见第一面,比剑台上相剑第二面,赏剑阁相见第三面,午后花厅相见第四面,今后,他们还有相见第五面的机缘。安娜在东大陆期间被很多人喜欢、爱慕过,但真正叫她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温暖快乐的,唯独青丘姬连城。r

紫竹见安娜送走姬连城复才出现,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如果没有家世亲人,你会不会跟他走。”r

安娜放下杯盏,茶已凉,“没有如果。”r

诚然,没有丈夫和儿子,安娜断不会出现在东大陆,何来今日长谈送别。想到这一层紫竹亦无需多言,往屋内一指,“进去吧,剑祖已经来了很久,我们走之前得把故事听完。”r

安娜一进门看见无极先乖乖向他赔不是,但见无极眼神里飞快闪过一丝奇异波动,倒叫她生出些胆怯来,咬咬牙,硬着头皮自我检讨一番。无极也没什么特别表示,唯淡淡点头开始他大纪年表般的乏味陈述。r

华莲是妖物,无极与她一接触就知道,但那时候他只是剑灵,没法告知紫竹。所以紫竹一直把华莲当人看,当做一个生性残忍的秘术师、一个举手投足间故作媚态的风尘女子。这样的女子太极教的公子裴之自然是瞧不起的,可有求于人也无法太过轻视。然在红尘翻滚那么久,华莲的心智何等敏锐通透,什么人什么性子她几句话便能摸清,紫竹这样乍看谦逊达礼,实则内心清高自持的家伙必须给点颜色瞧瞧。于是,随着无极的叙述安娜脑中仿佛有女子这般言语:r

你求我解你师妹身上的术?呵,哪来的术?可我偏偏就不告诉你真相!要解术,行呀!先帮我办几件事作为代价,办成了我心情好就动动手指帮你解开。r

“——8638年七月,福井镇碧江西岸,风尘地百花楼,裴之求见华莲芳主,七日后芳主允见。”r

听说济州河下游近百年来有条恶蛟祸害两岸黎民,你去那个替天行道一趟,把蛟珠带回来。r

“——8638年七月末,裴之将霍宁安托百花楼,孤身前往济州河下游。同年九月诛杀恶蛟,得蛟珠,身重伤。十一月回归百花楼。”r

最近江湖上武林联盟与魔教闹得沸沸扬扬,大半客人都在谈论这个,我听得耳朵都出茧了。你跑一趟去把那什么魔教教主和武林盟主都杀掉,对了,别忘了搜索一下他们的宝物库,如果有类似秘术宗卷的东西全捎回来。r

“——8638年十二月,裴之前往蛮山魔教总坛,单挑姬无双,险胜垂危,为当世盟主狄云飞相救。次年三月暗闯魔教宝库,得秘宗数卷。归途入夜被袭,错杀狄云飞,无人晓。此战伤及心脉。”r

什么,离国皇陵有上古祭器?祭器里可能还藏有秘术咒文?最快速度拿回来,我要。r

“——8639年四月,裴之瞒伤前往离国,恶战守陵凶兽而伏毒,命悬一线为芳主所救,于离国隐居疗伤。同年七月,霍宁只身前往蓬丘。八月,裴之与华莲回归百花楼。归后第三日,裴之离开百花楼。同年秋分日,蓬丘论剑台再遇霍宁,胜,重伤肺腑。”r

通过无极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只觉得华莲是个任性嚣张又随意无情的人,基本上是在肆意压榨紫竹的每一分力量。紫竹本人听得一头雾水,半点都未记起华莲是谁,根本没预想中的脸色惨白并吐血三斗。最多他为自己真手刃恶蛟夺取过蛟珠而惊讶、真用无极诛杀了魔教那个被传得出神入化的教主姬无双而震惊、真只身闯入离国皇陵苦战凶兽夺得祭器而诧异,自己竟然做过这般轰动传世的事情!根本胆大包天到不自量力啊,紫竹自问是个很谨慎很顾大局的人,逞匹夫之勇到这种地步几乎无法认同。r

连安娜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些惊愕:想不到啊,为一个情字能疯至如此,啧啧,好家伙!一年多点的时间里几度生死,根本没有休息,彻底在透支生命。最后若能干脆利落的死去便已受上天垂怜,不然大伤小伤一身,又因此护不住自己想护的人却苟活下来,日子绝不好过。r

无极继续淡淡而言,“——8640年五月,重回少阳山,月底成婚。婚变,裴之轻骑下山,假嫁娘小碧故指误路,追寻不得。十一月,再入福井镇。翌年六月,诛杀华莲,我历劫修成剑仙。同日,裴之为护霍宁死于饕餮与睚眦之战。”r

紫竹浑浑噩噩中,只听得耳边嘭的一声,他愣愣转头,见安娜捧着暖手的瓷杯被生生捏碎,衣襟上一滩水渍,她垂着眼眸正若无其事的将两块嵌入掌心的碎片拔出来。血液模糊了掌纹。紫竹目光一刺忽而惊颤,“你做什么!”r

安娜沉默须臾,狠狠抬头瞪他,“你没良心。”r

没良心。紫竹内心大震,满脸错愕,“我怎么没良心了?!”r

安娜恨得暗中磨牙,“竟糊涂到这种地步,我真替她不值!”r

紫竹用目光求助无极,自己的感情都搞不清楚的无极哪能给他什么提点回馈,只得转回来虚心求教,“我做错什么了。”r

安娜扶额叹息,有气无力的问,“铜镜带着么?”r

“没在身上,放屋子里了。和这个有关系?”r

“从今日开始,镜不离手。唉,你总有一天能明白。”安娜投去孺子不可教也的目光,低低说了一句也不管他听没听到,“真心对你好的人你从来没看在眼里过……”r

三日后,福井镇。r

秋雨纷纷,一名碧绿衣衫的年轻女子撑着竹骨伞驻足于赵家老宅外,她微微抬高伞沿,眼中映入黑瓦白墙,连天空都是朦胧的灰色,世间仿佛失去色彩。公子生气了。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知道真相,为了自己,更为了他。小碧缓缓前行,裙裾染上点点泥污也不甚在意,细雨打在伞面窸窸窣窣,一只信鸽从她头顶掠过,飞入老宅深处。r

修长手指抚过一页书卷,少年轻唤,“鸢儿,去拿些吃食,信来了。”r

同样什么都没变的丫鬟取了豆谷洒在檐下台阶,没多久一只灰白信鸽收起翅膀低头啄食,她捉住鸽子取出筒子里的信纸走进寝间递给半倚在床上的少年,转身去准备可以放在床上的书案以及笔墨纸砚。阴沉的光从窗棂掩入,雨水的湿冷气息冲淡药香,古色古香的檀木家什模糊了面目,瞧不清精致华美的雕饰,辨不得安然逝去的岁月。任时光荏苒,都无法在这位似水墨画中走出的美丽少年脸上留下印记,六年后的他竟与六年前一模一样。r

光线如同笔墨丹青简单勾勒出侧脸的剪影,面上有些许病态苍白,如同女子长长的睫毛卷而翘,黑似漆木透出翎篁般艶丽。展开油纸包裹的信纸,短短几行字令他的表情一霎那生动起来,深不见底的眸瞳笑意渐浓,满室生辉,绘于屏风的荷塘小桥都鲜丽起来。鸢儿已端来床上书案,伺候笔墨,少年提袖执笔,落下蝇头小字:r

吾友千景,小镇一如往昔六年,沥沥秋雨,院中红枫翠竹只盼友归同赏玩。李姥王伯体健勿忧,服友所开药方刘叔旧疾渐愈,几番言谢。裴字何解,吾友所言极是,吾亦觉非此人莫属。冬临近,日渐寒,望添衣。锦衾上。r

墨迹待干,细细卷起用小片油纸包裹,鸢儿再塞入信鸽小筒将之放飞。她利落的收拾书案,又取来一件外衣替少年披上,语气柔柔的带着喜悦,“少爷可是六年不见千景公子了?”r

“近七年了。”r

“少爷与千景公子其实只有当日一面之缘,为何能依着信纸往来七载呢?”r

“一见如故吧。”他笑意浅淡,似春风化水,“有些人见一面便生厌,有些人见一面就欢喜。当日助笑佛不过举手之劳,怎料上天垂怜,竟赐我一知己良友。”r

鸢儿见自家主子心情奇好,胆子大一些,笑问,“蛇妖独自回来了。既然千景公子查出那副字是谁留的,可要把这蛇妖请得来?”她冷冷一哂,忽然间翻脸如翻书,“当年之事她必脱不了干系。少爷,芳主的仇你可要记得。”r

“未曾忘却。只是在弄清真相以前,我不会冒失出手。”r

“少爷良善不愿杀生,可世人又是如何待我们的呢?”鸢儿娇颜怫然,“就说这赵家,何尝不是靠少爷一己之力维持生计。上上下下近百口人,既不做官又无人经商,任他们自称书香门第个个识得大字通读圣贤文章,一双手却拿不起比笔杆和筷子更重的东西。而少爷这般费心照拂,又有哪个把少爷当赵家子嗣看待?又有哪个没在心里骂过我们主仆俩一句妖孽?年年初一,只有历任家主哆哆嗦嗦的来拜一拜少爷,好叫你一年里继续保他们吃穿无忧,其他人还不念叨着晦气。多少人想把你赶出家门,多少人期盼着你真真病逝,这些叵测居心难道少爷忘了吗?少爷身上流着芳主的血,就算前往妖界妖王都要给足你面子,实在不必与人类过于亲近,更何况为他们束缚了自己手脚。”r

“鸢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少年面上并未显露恼怒之色,一双眼睛却黑幽幽的,这个话题他并不喜欢,“怎么选择是我的自由,你若不愿意可以离开,天地之大任尔游。”r

“少爷,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无论芳主还是少爷都待鸢儿恩重如山,我只希望你自在快乐!”r

“每月能按时收到千景的信,我就很满足了。”r

鸢儿忽然福至心灵,“千景公子贵人劳碌没时间回福井镇,少爷,既然你思念,为何我们不动身去都城探望一下千景公子呢?也好给他一个惊喜呀!”r

“倘若某一日千景遇难我必然前去,但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城不比其他地方,被子非道尊察觉了还不晓得要闹出什么麻烦。”少年言罢,悄然叹了口气,自己又何尝未想过去都城见阔别近七载的友人一面吗?真是怕阴阳观的道尊吗,也不见得没法子不让他发现。其实……其实只是无法解释六年不变的容颜,无法解释自己并非是个完全的人。r

半妖。既弃不了纷攘红尘,又如何努力都格格不入,借着赵家深院做屏障,半隐居着只与尘世牵了一根线。如果居在别处可能还会有妖界之物慕先母之名拜访,有幸寻得三五意趣相投的妖友把酒言欢,奈何饕餮脚下,谁敢来?r

寂寞惯了,时间过得也快,一眨眼又至大年初一。赵家老太公被管家搀扶着走进这处落在莲花池塘深处的小院,屏退下人,心里头七上八下,脚下蹒跚踉跄,在屏风对面按着礼数跪下,“晚辈赵瑞德给三爷拜年了。”年近古稀的赵瑞德只知道这是前当家传下来的礼数,年年大年初一赵家的大家长就要来到这处院落,院落中偶尔能见到一名年轻婢女,凉薄而艳丽的眉眼,对他们冷眼不语。他当屏退下人,独自跨过数道门槛进入一间弥漫着药香和檀香的古老房间。檀木床前四扇屏风组成一幅仙境画作,红色漆木的小拱桥架在碧绿池塘,粉色与白色的两种莲花淡雅却透出令人诧异的惊艳,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r

赵瑞德不知道屏风另一边是否有人,即使有人,这位算算年纪也要百余岁的三爷又生得怎样一幅容貌。据说他久病卧床,不良于行,仅有一名贴身婢女奉汤侍药。但这名婢女却是个永远年轻美丽的妖孽。主子久病不死,婢女百年不老,真真可怕!前当家却遗言要像供奉神灵一般对待他们,赵家后人方能富贵安乐。一把年纪的赵瑞德忍受着膝盖腿骨的酸麻僵硬,还要做出恭敬的样子禀告三爷去年谁家几房添了赵家乐字辈新血脉,哪个院落的少爷成年行了冠礼,谁又因着意外或伤或病或死。新的一年里头,谁家的小少爷到了启蒙的年纪,谁家的少爷到了订婚的年纪,谁家的儿子到了分家自立的年纪,点点滴滴,把一大家子人都念叨了一遍。r

屏风对面一如往常没有半点声息,赵瑞德说完又行了磕头大礼,才准备艰难起身却听得一道极年轻的声音徐徐扬起来,“阿瑞,赵家该自立为生了。先祖的财富总有用尽一日,十年后莫要靠卖宅为生。”r

赵瑞德听了腿骨彻底一僵复一软,他忆起年幼贪玩时跑到池塘边邂逅的一名美丽少年,当时惊为天人,问过父亲家中并无这般男儿,虽心中疑惑但毕竟年幼心性简单,还是日复一日偷偷溜出来与他垂钓玩耍。那时少年唤他“阿瑞”,几次之后少年便忽然不见了,他找过很久,问过很多人,大家只当他童言无忌,时间久了便也淡忘了。五十年后的这声“阿瑞”叫得赵瑞德惊慌恐惧,浑身颤抖不已。r

少年垂敛了眼睫,鸢儿领意扶起瘫软如泥的老当家将他交予院外等候的管家,小跑回屋笑语嫣然,“少爷,你总算愿意放手了!”r

少年不语,指尖犹夹着昨日送到信纸:千景很不快乐,千景卷入了他不擅长更不喜欢的麻烦之中,再发展下去有性命之忧。都城果然不是个好地方,千不该万不该与皇子掺和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