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仟(二十二)


虞姬是在午睡后去探望的安娜,带了些女性通常都喜爱的糕点,以及一支金镶玉步摇作为见面礼。r

以虞姬的身份大可不必准备这么贵重的礼,出身好的女子不会承她情,因承她情既是贬低自己身份。如果没有意外,这位被少爷看中的姑娘会成为钱家少奶奶,一言掌管二门内的大小事。辈分高一些的虞姬虽不用每朝向她奉茶问安,但确确实实将要受她管束。商人家不比书香门第规矩多,男人的钱财也落不到女人争管,最重要的是钱家父子都非贪恋女色之人,二门内除了几位老资历世仆也就虞姬地位最高,所以她在这里日子过得相当舒坦。现在突然冒出个有权力给她小鞋穿的准少奶奶,虞姬是该担忧的,但是,凭老爷一句“这个女人娶不得,亦留不得”她就安稳心,连送礼都阔绰了。r

老远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很快适应后虞姬感觉心旷神怡,她猜想是不是修习医术的少爷又在鼓捣新药材。一边走一边默默打腹稿,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就先说点家常拉近关系;若是熟读诗书的才女虞姬也不是什么诗词也应对不出来;若是同行那便要耍些手段毫不客气的镇/压一下,免得以后不知大小;若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就更好办了,任何新奇事都能打动她。虞姬千思万虑唯独漏掉一种可能,江湖女子,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遥远传说。r

虞姬的眼睛先看到一身毫无花式的白衣,像等待书写的素帛,而泼墨似的黑色长发直直垂到小腿,每一根发丝都在玉梳下灵动舒展。长发是女人的第二生命,如此绮丽的生命叫虞姬心生惭愧。若是同行,单这样一个背影虞姬就晓得自己必输无疑了。想到老爷的话,她忍不住低低哀叹一声,然后让表情和眼神都笑起来,“可是安姑娘?”r

安娜闻声偏过脸,她听到抽气音,可想又是一个被过度惊吓到的人。她随随便便打量了两眼,“什么事。”r

虞姬的眼神落在她身前宝剑上,所有腹稿都荒废,讶然脱口,“姑娘会剑?”r

“有事说事。”安娜心情实在说不上好。被突袭醒来发现身处陌生地方,然后有人告诉她这是钱家。身边只有剑和琴,且无极情况很奇怪。空气里的香味熏得她几乎提不起灵力,因着身躯与灵魂靠灵力维系,灵力不足她对身躯的控制力直线下降,脑子里更是昏昏沉沉的。麻烦的是宅子深处还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妖力镇着,时时刻刻都提醒她别妄想逃脱。r

虞姬没法去介意安娜的无礼,看神色就知道她根本不愿意接受什么少奶奶的身份。只是不曾想过温厚的少爷会对意中人用上邪道手法,这香味的功效大概就是手抄书中武林人士最怕的散功软骨散一类,对正常人自是没有影响,但对她……其实端坐已经很不容易了吧。虞姬从服侍安娜的婢女手中接过玉梳,借机拉近距离是一个原因,她想摸一摸绸缎一样的长发是另一个原因。持梳子的是一双灵巧的手,不止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难不倒,还能三两下就挽出个漂亮的发髻。r

自来熟的坐在对面,由衷的赞叹,“真是美丽极了。”她大大方方的望住安娜的眼睛,“我叫虞姬,是老爷的妾侍。”r

安娜心念一转:钱家老爷既千景他爹,那钱老爷的妾侍就是千景的后妈?这女人有着绵羊般温驯无害的表象,不知内里如何。r

“安姑娘的眼睛真罕见,敢问一句,姑娘是从西域而来么?”r

还真敢一言就戳关键地。不过,西域是指极西之地的“异邦人之城”吗?安娜用被熏得迟钝的脑子想了一想,判断出和她解释西大陆会比较麻烦,于是含混作答,“姑且算是。”r

“据说西域女子皆善歌舞,且会异术,真的吗?”r

“假的。”安娜毫不留情的打消虞姬的好奇心,“至少我不会。”r

虞姬缓缓一笑,流露出既羡且慕的神色,“姑娘仗剑走江湖,自然不会学这些伺候男人的东西。”r

安娜实在搞不懂她来做什么,直到这会儿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如果自家院里多出个陌生人,当然要去认识熟络一下的。问些关于出生喜好的事、扯扯家常、邀约个时日一同逛街都是家庭常态,是她先入为主把每一个人都想成阴谋家,眼前的妇女只是东大陆千千万万个被一夫多妻制毒害的女性之一。她伺候惯了人,梳发的手法柔得像水一样只怕弄疼自己;她习惯低眉顺首,每一句话里都有些谦卑的讨好奉承;她有聪明的谋生手段,到此刻为止都没叫自己反感厌恶。r

安娜扫过她打开的见面礼,用眼睛研究点心的时间多于金镶玉步摇。虞姬让婢女准备清茶,而她直接取过发饰给安娜簪上,欢喜的微微一笑。这种时候任何赞美的言语都显得做作多余,那真心实意的一笑恰到好处。安娜被她弄得没脾气了,轻道一声谢。r

虞姬见识到江湖女子的直爽清高,也发现她单纯的小女儿心性,若非生有倾城容姿,虞姬很愿意接受这样一位钱家少奶奶。只可惜,她也不想招祸,不想太平舒适的日子走到尽头。钱家还是太小,护不住这样一个禁脔之宝。初见之日,虞姬为自己在安娜心中打下个千金难买的好基础,以至于今后钱家上下几十口人,只有虞姬的话安娜还会给面子听一听。r

至于千景,这会儿正在梧桐居耐着性子与紫竹共处一室。紫竹到底是年长者,又走过同样的路,千景会做什么、能做什么他看穿得轻易,“我知道人在你那儿。”r

千景不动声色,安娜出城前在梧桐居爆发的争吵他已经由自己的渠道得知。r

紫竹摩挲着手里的铜镜,语气沉沉,“在她的故乡,母亲亲吻孩子的额头,拥抱孩子的身体是表达亲情的行为方式。就算儿子长到二十岁,母亲还是会给予晚安吻。”紫竹瞥一眼千景的神色,“别装作不明白,更别装作听不懂。她已经很懊悔,只是死不承认罢了。”r

“你叫我来究竟想说什么。”r

“你该知道的今天我都会告诉你,最后你决定怎么做我也不会干涉,毕竟是你们之间的事。”千景的情绪虽然比以前藏的深,但还是十分有趣,可惜紫竹今日没心情捉弄他,“她死于分娩,以你无法想象的残酷方式将生命延续到儿子身上,那时未满二十三岁。”r

紫竹不说安娜对千景的疼爱是基于她舍命保下的儿子,这么浅显的隐情千景能自己判断。r

“不出意外,她儿子还活着。她与丈夫有过约定,待儿子成年便来东大陆接她回家。”紫竹停顿一下,眼角余光注意到千景脸色更加苍白,他慢吞吞的喝了口茶尽量自然的给千景一个喘息时间。“她从十岁左右就必须浴血而生,存活在各种阴谋杀戮里。换做我们的说法,她是前朝帝国遗留民间的唯一皇室血统,她的使命是复国复仇。死前她成功了,获得的地位和权力比端坐禁城里的那位还要高的多,她一手掌控的并非一个国度,而是整个大陆,但也因此耗尽生命。”r

千景因为过度震惊而无法思考,紫竹描述的女帝和他心中的安姨根本没法联系起来,他需要时间,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接受和消化。r

两个男人静静坐到日落,如果没有小厮来传话大概还会一直坐下去。紫竹几乎是用哀伤的眼神目送千景离开,对安娜,对千景,他已经尽到最大努力。在某一个瞬间忽然领悟,这件事里不该责怪任何人,当安娜遇见千景,孽缘便滋生。一个永远年轻,一个日渐成长,两人相依相偎情感深厚,却又没有血缘顾虑,这一幕早晚会上演。而结局,一个依旧年轻,一个暮年垂老。r

紫竹哀叹一声,联想到清莲杀死雷禅炼魂又将娑罗炼器,当妖爱上人,再怎么疯狂也不为过。因为怕失去,人的一生是何其短暂。思至此,掌中的铜镜忽而灼热起来,紫竹断了念想去研究铜镜,首次发现它是具有灵性的。r

千景去探望安娜也只是默默坐一会儿,他从不怀疑安娜对他的作为一清二楚,没有抱有侥幸的余地。但安娜眼里不存在愤怒和责难,只是些藏不住的懊悔和委屈。两人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同桌吃饭然后千景陪她散个步。经历前事,他不再求安娜不离开的保证,所以清风苑里奇香不断。他因目睹安娜的虚弱而痛心,一转身又从鸢儿手里接过大量熏香,命哑巴婢女在院院落落每一处都放上香炉点燃。两人时常相顾无言,其实千景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多的不知从哪里开头。他也可以借满园花草笑吟吟的告诉她,这是南国的茶花,叫花露珍,这株为扶桑,与一个已经灭亡的东方古国重名,可以入药的。r

但千景在花一个月郑重的作出决定前半个字都说不了,他与安娜的相处是一部哑剧。r

那些忧虑重重的日子里,钱家上下都传开清风苑里入住了一位来自西域的倾世绝代的安姑娘。当千景知道消息走漏的时候已经人人皆知了,他想做些什么来弥补都没办法。这其中不乏虞姬的推动与钱老爷的默许。封锁消息,藏匿安娜,这是千景原本的打算,所以他拜托锦衾亲自出马去守候安娜,用法术隐藏身姿悄悄带回钱宅;他直接面见父亲,将自己的意愿和安娜的存在仅告知这一人;又千挑万选了一名哑巴婢女,专门服侍安娜不准踏出清风苑半步。到头来这么多的安排却还是令秘密不胫而走。r

千景隐生不安,很快钱氏族人就争先登门探虚实。安娜推病拒见,她虚弱不假,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任那些不怀好意的猎奇者怎么收买贿赂下人也只能得出这对父子不是有意藏匿美人的结果。很快又有人带着重金请来的名医上门,却被千景挺身堵回去:老先生你医术很高明吗?有我高明吗?有我高明啊,那你有入宫切脉的资格吗?没有啊,我有,请回吧。从来不得罪人的千景在短短一月内几乎把都城周边的名医们得罪了个遍,最后都有人告状告到他的太医师傅那里去。r

德高望重的老太医皱皱眉:你们怎么就一个个都自以为医术比老朽的关门徒弟高呢?名医们面面相觑,老太医又道:钱当家的腿病你们多多少少都有耳闻吧,当年也请你们中的部分人来看过。对,就是膝盖骨全碎了,是千景徒儿花了五年的时间给治好的,现在钱当家都能不著拐杖行路,你们中有谁做的到吗?名医们悻悻而归。没这点本事和天赋,就算钱当家奉上再多的钱财,老太医都不会费心收这个关门弟子。至于千景为什么厉害如此,还得感谢江湖医术排的上名号的大师傅笑佛。r

吵吵嚷嚷日子过得也快,终于迎来七月末至关重要的一天。r

千景在清风苑留宿了。r

大家都知道少爷心仪安姑娘,但平日发乎情止乎礼,连摸个小手的事情都不见得有过。这一回真是雷霆之击。r

天色暗了,千景迟迟未走安娜已经有所预感,他果然关了门屏退哑巴婢女。一旦下定决心倒也没什么犹豫,在梳妆镜前亲手卸去她的发饰,一声不响的为她梳理长发。安娜透过镜子看到千景表情里的凝重,知道他做出决定。只不过今夜会放她走,还是永久留住她,安娜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来。她等待着,等待着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开口,可千景梳理得那么认真,仿佛有三千发丝他便要从发根到发梢梳理上三千下。r

当千景放下玉梳,烛火即将燃尽,他抬起眼与镜子中的安娜对视,心尖上出奇的柔软。r

噼啵两声,烛火小小的挣扎了一下,整个房间陷入黑暗。r

“我不愿你离开。”r

安娜的呼吸停滞一瞬,他终究要留住她。r

“在你丈夫接你归乡前,我照顾你。”千景的声音缓缓沉入黑暗,他绝无掩饰的吐露心声,“我会每日祈祷他找不到你,甚至恶毒的祈愿他不来找你。”r

放在平日,安娜会暴跳如雷,无论谁胆敢说这句话就必须狠狠修理一顿,但此刻……千景依旧是那个诚实的孩子,他将最真实的想法告诉她。r

“千景。”r

两个字令堂堂七尺男儿身躯一颤,再见之后,安娜就没叫过他的名字。r

“记住,我不是好人。”安娜微微牵动唇角,一个美丽到令人心悸的弧度,“无论你对我做什么都不必愧疚,不必自责。既然想做我的男人,就拿出本事来。”她一点一点转身,一点一点抬起手臂,指尖置于千景左胸,“千万别期待我会什么都不做就等你扑过来,一个不小心,你将被撕碎。”r

千景熟悉温柔和蔼的安娜,也见识过暴走凶残的安娜,今夜,他又突然邂逅了别样的一个安娜。这一发现令他心慌意乱,措手不及。r

年轻炙热的心在胸膛中激烈的跳动着,安娜欣赏他的慌乱,从中感受到愉悦。无论安娜还是伊琉,对于妄想追求她们的男性从不留情面。千景还不明白,男人与女人间的爱情,可以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也可以是一场惨烈至极的决斗。因他选择了安娜,所以决斗必不可免,代价则是败者须献上包括生命的一切。r

这样的爱情将会带来烈火焚身般的痛不欲生,以及淋漓尽致。r

此刻千景想不到,紫竹想不到,连安娜自己也想不到,她最终果真焚身了。r

一杯烈酒,一场大火,回眸一笑天地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