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从未受过她的抚养之恩,r
若只是名东大陆寻常女子,r
若相遇时自己已长大成人,r
是不是,会有另一番故事。r
“吾友,你想知道吗?”少年认真的问,如翎篁般绮丽的眉眼斜过来,轻易看破友人心声。r
“是,我想知道。”r
“那睡吧,这将是一场不会发生却真实的故事。”r
江南烟雨地。r
都城富商家的少爷千里南下除了订购价值不菲的青花瓷与辑里丝,也想拓展商路。乌篷船内,三名受雇的品酒师刚完成工作,向闲闲煮茶的年轻商人细说着。没一会儿,那俊俏青年抬起眼,谈笑间一掷千金,“云集酒坊的花雕,东浦酒坊的善酿,千里香酒坊的元红与香雪,各捎五十坛回去吧。”乌篷船缓缓荡过石拱桥,余光中白衣掠起翩若惊鸿。r
小船驶出阴影,年轻人举目望去。r
清明细雨中,有人持着一把上好的油纸伞止步桥上,桃花纸为面,漆光竹为骨。伞下的人儿着丝质素衣,衣袂与裙摆绘青花缠枝,烟雨笼罩,背影窈窕,泼墨长发不加修饰竟直垂双膝。青年商人一呆,恍然如遇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夜色中船行渐远,唯醒时叹失良机。r
“少爷,同施老板约好咯,明儿正午我们直接去城东瓷窑挑货。”能干的忠仆将行程一步步安排妥当,却不知少爷已心不在此。r
次日傍晚,江南地方小有名气的瓷器商施老板亲自将都城来的大主顾请到家中,在他心爱的书房中将珍藏的宝贝一件一件小心翼翼的摆出来展示,这些都是近年他手下瓷窑里烧制出来最美丽的器皿,只盼对方能相中哪怕一只瓷鼻烟壶也好。青年商人漫不经心的扫过两眼,架子上虽然都是上等品,但从小身居京都见惯了珍品甚至是宫中贡品,这些玩意儿还不值得他千里带回都城。r
终究,书桌上一只素胚瓷笔筒沿儿上的青花缠枝令他俊眸一亮,“这图案倒是别致。”r
瓷器商略微一愣,有些意外。一屋子的名贵瓷器,唯桌上用着的笔筒不是出自名家或者经验丰富的窑工之手,竟被大主顾夸赞了,他心中盛喜,语气也透出得意,“不瞒您说,这瓷胚的工艺是简陋了些,釉色上的极好,图案更是小女亲手作画,赠给我的四十岁生辰礼。”r
“小女?”r
瓷器商心头忽然突突狂跳起来,他一心只想让女儿嫁与姑苏功名世家子弟,但若能嫁入京都富豪之家……“小女施安安,二九年华,尚未定亲。若喜欢,让她再做一个赠予钱少爷您便是了。”施老板满脸堆笑间,已经吩咐下人把小姐从闺阁里叫来。r
闺阁?青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肯乖乖待在闺阁中的女子,哪会一个人晚上撑着伞跑到桥上去。r
一盏茶后,仆人匆匆而来,俯身在施老板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施老板脸色立马就变了。只隐约听见“小姐不在”,“又偷跑出去”,“给我马上找回来”寥寥数字。年轻人只顾赏玩案上笔筒,隐约泄露一丝笑意。r
施安安,瓷器商人的独女,生长于姑苏地,后随父亲移居江南。据说幼时极为漂亮,后因一场意外伤了容貌。自幼良师教导,作得一手好画,尤擅细腻的烟雨花月图。施家瓷窑好些图案都是工人临摹她的绘作而成,深受周边文人喜爱。可这位小姐性子过于清高出尘,向来对他人不屑一顾,也曾有不少人登门求亲,若非施当家看不上,就是被施小姐冷眼逼回去。渐渐的小姐年纪也不小了,求亲的才子名士们碰了一鼻子灰自然把小姐和施家往坏里说,到如今已没什么人再上门提亲。r
这日,施家仆人到天黑都没找到施安安,钱少爷更无缘相见佳人,只得吩咐人暗地里去查一查。当夜,年轻商人在书案铺开画像,高烛明火下画中少女似要踏纸而出,他无法不称奇,“十四岁时就生得这般秀丽绝俗,真如新月辉晕,只可惜……”往后几幅画像,少女日渐长大,却有的蒙上面纱,有的绢扇掩面,许是那些文人多事,到后期只画背影赋诗咏叹一番了。r
第五日,施老板差人捎来口信,请钱家少爷去家中吃茶。刚临行出门,又有一小仆急冲冲跑来,说改道去城东瓷窑。少爷心中微叹:施安安果真顽劣呀,当爹的都管不住她。施老板带着钱少爷再次踏入瓷窑内,只闻乒乓作响,好好的成品砸了一地。施老板却不叫也不跳,反而笑着对主顾解释,“前些日子临摹小女细雨烟波图的一批瓷瓶出窑了,小女有个习惯,只要临摹她的画儿,出售前便要一件件细细瞧过,有瑕疵的现在就剔除,绝不外售。”r
再往里走几步,眼见名素衣姑娘神色专注,捧着一套茶具一只一只小杯子对着光细细检验察看,一头乌黑长发如同顶级丝绸罩了釉彩,双眸漆漆更似融入星月光辉。秀眉微微一挑,手中的杯子便被她抛在地上响起一记清脆的破裂声。袖中柔荑又向另一套杯盏探去,候在边上的两名窑工虽面露心痛之色,对小姐的这番作为却是不敢吭声的。r
施老板老远就唤出她名字,“安安,来,有贵客!”r
女子这才徐徐转动身子瞧过来,姣好的面容略带冷意,尤其是左脸颧骨处一道青黛缠枝,虽巧妙遮挡了烧伤,映在雪白肌肤上又莫名寒得渗人。她打量的视线蕴含着审视的意味,似乎在分辨一只青花瓷可有瑕疵,能否上市出售。任谁被她这般瞧住都不舒服。r
年轻人先行一礼,“京都,钱景,见过姑娘。”r
女子回礼,礼数标准却看不出她有多少诚意,“姑苏,施安安,向公子问好。”冷冽如山泉的声音说着吴侬软语的调子,真是别有一番风味。r
年轻人复一笑,定定凝视她:清冷的声音,清冷的眉眼,清冷的态度,宛若一只上好的青花瓷安安静静立在面前,她深知自己的价值,端庄又精致,从内到外皆美丽到叫人转不开眼。r
施老板笑容满面,“安安,领钱公子转一圈,你挑个好胚子作个江南风月笔筒。”r
“不劳姑娘费心,在下只想求一幅青花缠枝扇面。”言罢展开手中昂贵的白绢面象牙骨扇。r
扇面?施安安微蹙眉,“小女未曾作过扇面,叫公子失望了。”r
他豁达的笑一笑,“无妨。”r
施安安遵从父意领着他逛了一圈瓷窑,细细解说,除此之外别无一句他言,连看人的眼神都是冷冷清清的,显然没甚意思。r
而后一月,钱景隔三差五的邀约施安安品茶、游江、登楼、赏花,施安安碍于父命无一不应约,却时时保持距离,绝无亲昵言行。钱家少爷启程回京都前一日收到父亲来信,同时施老板也收到钱老爷的信笺。第二日,施安安便跟随钱景回京了。这门亲事定得突然。r
下榻的客栈,钱景敲响施安安的客房门,“安安,在吗?”r
“请进。”r
施安安的眉眼总是冷淡又清明,性子孤寂,不爱笑,也不爱人伺候,这令钱家少爷一路上对她万分疼惜。忽然间远嫁京都,却连一个婢女都不带。据说她在施家也是这般,衣裳只做素白色,所有饰纹全由她亲手刺绣,别人碰不得。自幼喜素食,口味清淡,作息规律,晨起少不得一壶佳茗,睡前少不得一册书卷。除了总喜欢独自往外跑,也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姑娘。r
“在马车上受累了一天,还好吗?叫厨房做了些清淡的佳肴,你尝尝合不合胃口。”r
山上鲜菇河中活虾入粥,熬了一下午用炭火煨着,只等人到,哪有不鲜口的道理。施安安尝了一小口,微微点头,“嗯。”r
钱景看着她小口抿食,心头很是满足。差人快马先半日赶到镇上准备,非常值得。r
施安安吃了小半碗,用丝巾抹净嘴,方抬头望住他,半晌道,“你娶我,会后悔的。”r
他笑着摇头,“安安,你是我见过的最值得娶回家的女子。”r
“你不了解我。”r
“今后会慢慢了解的。”r
“那便来不及了。”r
“安安,你累了。”临走前,他细心的替她关好门窗,从怀中取出一本此地流行的志怪小说交予她手,“别看得太晚,早些休息。”r
再温柔体贴不过如此,施安安却睁着清明的眼目送他离开客房,心若明镜:自己等待的人不是他。r
一路北上,钱景对施安安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无论衣食皆耗费苦心。知道她不喜欢荤腥,而不食荤腥又有损健康,就想方设法的弄那湖中鲜鱼活虾、山上野菌珍兽或熬汤或煮粥,用极昂贵的香辛料祛除腥味,还命人细心撇去油腻肉末,只留精华在其中。往往每到一个落脚点,就有人早半日抵达搜罗城镇里最好的厨子与食材,将功夫汤羹先熬制起来,等她入了客栈梳洗完毕就可进食。施安安不喜欢花哨的衣裳,钱景就买下江南最好的蚕丝锦衣,又替她准备姑苏地特产的刺绣丝线,偶尔陪她烛光里穿针引线,在衣袂袖口绣上雅致的青花缠枝纹。r
旁人看在眼里,虽然施安安还未过门,与钱家少爷已然有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样。未来少夫人的性子是冷清了些,任何人都难以接近,但相处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她不是个会为难下人的主子,最重要的是没有脾气,不训斥人也不责罚人。仆人做的不合心意她最多只是屏退了自己动手,但若顺着她的作息习惯办事,叫她满意了,赏赐起来也颇为慷慨。r
施安安喜爱赏月,特别是满月,但又总嫌那银月太清冷。偶尔她会感叹若月儿是紫色的就好了,钱景笑她异想天开,复又问她冷不冷,饿不饿。她挑选青花瓷的目光极出色,路过古董铺子钱景会特意带她去逛逛,一路上以低廉的价格入手了几件大有来头却被时光埋没的上品瓷器。在进入京都地区以前,施安安终于心血来潮在十五的月下做了一副扇面,可惜不是钱景想要的青花图案,倒是一副“五福临门”图。见她提笔将五只蝙蝠画得栩栩如生,钱景莞尔一笑,“安安,你见过蝙蝠吗?”r
“见过。”r
“不怕吗?”r
“为何要怕?”r
“安安真是好胆量。”r
施安安如月清辉的黑眸子里少见的闪过一丝迷惘,她伸手摸了摸脖颈,似乎有什么东西记不太起来了。她抬起脸,月光下神情愈加冷寂,“钱景,我还是不想嫁给你。”r
“为什么呢?”钱少爷也不恼怒,静静与她对面而坐,语气是温和的。r
她歪着脑袋思索,斟酌着用词,“我觉得,我以前见过你。我们不该是这样的关系。”r
“安安,你讨厌我吗?”r
“不讨厌。”r
“那你喜欢我吗?”r
“该是喜欢的。”r
“为什么不愿嫁给我呢?”r
“……我等的人不是你。”r
一声马儿嘶鸣打破宁静的早晨,伴随着急刹车几个睡在车厢里的人都被惊醒,表情一个比一个痛苦,可怜的鸢儿还撞痛了脑袋。车帘被撩开,随后传来紫竹的声音,“醒醒,安娜,出来。”r
千景头痛欲裂,锦衾施术替他缓解,解释道,“就算毫无攻击力的术法,被打断也会有反噬,现在好点儿了吗?”r
千景深吸一口气,“我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r
“唔……我不该让你也失去现实记忆,吾友千景,我们可以换种梦境再试一次。”r
马车外,安娜莫名的全身疲乏。一清早的就有一名青年大大咧咧的挡在车前,似乎还背着一名幼儿。安娜迷糊着,看清那人面容倏然惊醒,“寻人!”r
“好久不见。”当年清亮的少年音已经变得低沉,面容上也留下不少岁月刻痕,唇边仍携着一抹小狐狸似的笑意,却多了僵硬,少了灵动。r
安娜凝神看了会儿,渐渐蹙眉,不祥的预感弥漫上来,“就你一个?真言呢?”r
寻人艰难的弯起唇角,答非所问,“看在真言和祖爷爷的份上,你能替我照顾这个孩子吗?”r
“回答我的问题,真言在哪里!”安娜跳下马车,一个箭步冲到高过她两个头的寻人面前,掌心隐隐被冷汗潮湿。r
寻人淡褐色的眼眸沉沦入黑暗,嗓音如同幽灵飘渺,“两年前就死了。”r
安娜怔怔后退一步:真言,死了。那个身着夸张到极致的大波斯菊图案汉服的女孩儿,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死了。“真言不是无所不知的吗?她为什么不避开危险?她怎么会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给我说清楚!!!”r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寻人的视线不知聚焦在哪里,微弯的唇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无论罗兰还是花开,全都短命,何况她又是个不顾后果替人扭转命数的笨蛋……她借用了你的死法,留下两个孩子。还告诉我,今时今日,在这里能见到你最后一面,必须将女儿托付给你。我不明白,我从来都不明白那个笨蛋在想什么,你明白吗?我是真的不明白啊……”r
那双本该似小狐狸般狡猾灵动的眼里,镌刻着深深地、深深地绝望和无力,寻人早就崩溃了,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还能活到今日。明明能呼吸,能吃饭,能跑,能跳,却不如死了。r
千景听到安娜失控的声音也跟出来,寻人的发色和眸色都有异于东大陆人,他一下子就辨认出来。可当年那个对千景刮目相看的杀手少年却再也没能认出他,想来除了依真言的遗言找到安娜,寻人没想和这个世界再有任何关联。r
乖乖伏在他背上熟睡的幼儿看起来才两岁大小,胖胖的脸蛋乌黑的发,有些真言的影子。寻人解开绳结,将幼儿交到发愣的安娜手上,什么话都没说便离去,也不再看他的骨肉一眼。r
忽然间,安娜止不住颤抖,恶寒渗入灵魂。真言用自己的命替她扭转命数,真言看了她的记忆,借用那最残忍的死法。就像当年她逼着夜殿下手,寻人是否也亲手剖开真言的肚子,在滚烫的内脏中摸索着掏出两个血淋淋的婴儿?寻人崩溃了,寻人是天生的杀手,是世间再冷血不过的“花开”!这样的寻人都崩溃了!r
夜殿呢?那只心软到叫人愤怒的吸血鬼,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怎么样了!!!!!r
她双腿一软,瞬间被千景扶住,却只是一味自语。r
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全错了……r
第一次,安娜希望夜殿背弃诺言;第一次,安娜希望夜殿痛快的死于伊琉之手;第一次,她觉悟自己竟用最最残忍的方式折磨夜殿,期限是280年。r
这一刻,她恨透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