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楼上,安娜冷眼旁观事态进一步恶化。果然在问斩前有不屈义士跳出来大喊冤屈,嘶声力竭的控诉太子弑父栽赃的恶行,并且将理由证据一二三四说得头头是道,又称第二十皇子一生善行,甚至不曾猎杀过一只野雀如今却要午门斩首,言罢竟以头触石欲令苍天开眼。事先安排的人在人群中蓄意挑拨,不知真相的百姓跟着大闹起哄,卫旭再不出铁血手腕场面就要失控了。当他下令镇/压之时,一大群所谓的侠义好汉突然冒出来,劫法场,杀太子,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怎么乱怎么闹。r
安娜瞥见千景的眼神,心中一沉。这孩子习医,却在目睹血战时不为所动。安娜没想过,千景早就感受过更强烈的杀气,更血腥的场面。见识过地狱的人是不会畏惧杀场的,而这地狱之门,正是安娜与寻人合力为他打开。安娜知千景冷血,却不晓得他为何变得冷血,她觉得心痛,却不明白始作俑者是她自己。千景受她影响太深太深。r
乱斗中,安娜的视线至始至终落在风清越与卫旭身上,风清越再厉害,大庭广众下也不得不顾忌卫旭的风评,他可以眼也不眨的杀掉几十名黑衣刺客,却无法对伪装成布衣百姓的刺客下狠手。敌人太多,浴血奋战终有力竭时,保护太子的侍卫接连倒下,最后只剩下寥寥数人死死支撑为卫旭开出一条血路。风清越身中数刀却越杀越狠,手起刀落难留全尸,在这种境地下卫旭仅仅溅到几滴血,连半根头发都没伤着。不只卫旭,就连卫旭的死敌都觉不可思议,风清越简直是个兼并冷静与理智的杀神!太可怕了。r
但风清越是人,不是什么神。当淬着麻药的袖中箭在他肩头划出道不碍事的小口子,身手因此微微一缓的瞬间,背后,同伴的剑措不及防的刺穿他的胸膛。安娜竟然看到他淡淡笑了一下,回头对卫旭说了一句话。r
卫旭整个人僵在那里。r
是告白?是叮嘱?还是再简短不过的最后呼唤?r
安娜转身取下墙上悬挂着作为装饰的雕弓,在众人疑惑的视线中掂了一掂,比起精灵弓过于轻浮,不过将就一下吧。拉弦,以圣光之力凝聚为箭。安娜没有好好练过弓术,她没自信能在高处远远射中目标,只得浪费一些琉璃碎片中珍贵的魔力了。“风的精灵,苏醒吧,锁定目标,去!”乳白色的治愈之箭被青色的风魔法包裹,无视一切外力直直射向乱斗中央。r
安娜的这一举动连玖攸都惊动了,也站起来瞧到底是谁有那么好运。定睛望去,诧异道,“娜娜,你对他有兴趣?”r
“死了我会觉得可惜。”r
“救得活吗?”r
“只要他及时脱离乱战。千景,带上马匹干粮和救急药物去东城门外接应,玖攸,护好千景。大表哥,帮我一把呗?”安娜回眸一笑,半个身子已探出窗外。r
紫竹心惊大喊,“你觉得你身手好过太子的侍卫?!别闹!快回来!”这样混乱的场面无法靠一人之力终止,若安娜真想救人,只有玖攸出面。她去能做什么?!r
安娜没理紫竹,只给了玖攸一个“安心去吧”的眼神,“除了魔法武技,术法剑术,别忘了我还会什么。”r
随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玖攸不禁莞尔,“千景,走了。竹妖只需要帮她搬人就行了,去吧。”r
两组人分别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最后于东城门外再遇。紫竹与卫旭一人架住风清越一个膀子,安娜悠哉悠哉的在前领路,紫竹却阴沉着脸,最后终于忍不住趁千景给风清越做紧急处理的空子把安娜拉到一旁,“刚才究竟是什么。”r
“诶,在我记忆中没见过?”r
“没有。”r
安娜操着手点点头,“也对,我不喜欢这一招,所以没用过几回。”r
“魔……法?”r
“是领域。”玖攸忽然插入对话,“很少有人不喜欢自己的领域。”r
不过安娜真心不喜欢她的领域,总觉得操纵人的感知过于卑鄙,“我倒想问,东大陆没人练成领域么?”r
玖攸似笑非笑的轻哼一声,“在这里,无论领域还是异能,都被归为异术,以‘亵渎神灵之罪’株连九族。”r
“有意思。”安娜做出中肯的评价,“领域和异能都以血统为基础,这株连之罪定得妙,可彻底斩断根基。东大陆的Boss有一手啊。”r
“若父神听到有人这么夸奖他,会在梦中笑醒的。”玖攸皮笑肉不笑,对父亲显然没什么敬重之情。r
看着安娜和玖攸你来我往的讨论,紫竹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排挤了。他最多只是站在一个教派继承人的角度看世界,和安娜玖攸这种站在大陆高度看世界的人心态差太远,连听懂他们对话中的暗意都难。相比,站在国家角度看世界的卫旭能多理解一二,这会儿风清越伤势稳定下来,他竖着耳朵越听越心惊,忍不住向安娜投去惊疑的眼神,仿佛在说,你究竟是什么人?r
“无论我生前是什么人,现在只是个拥有一柄剑与一把琴的弱女子。”安娜笑笑,悠然走近站定在卫旭面前,“我就直说吧,你不适合做卫国的皇帝。今日的情形,你也败得彻底。等下发火,让我且先问一句,到现在为止你能确定叛徒是谁了吗?……别这么瞪我,真不是我出卖的你。看吧,你根本连状况都没有搞清。我承认你领兵打仗有些天赋,但论阴谋诡计还差得太远,你思考问题习惯直来直去,这对一个权力者来说是致命的。哎呀,我只是做个比喻你就不高兴了,你以为你折腾得那些小九九就不算直来直去了?连我家千景想个问题都能比你多三个弯儿!”r
手中不停的千景脊背微微一僵,这句褒奖听在耳朵里怎这么刺……r
安娜没能注意到千景的小忧伤,继续佩佩而谈引导卫旭,“忠心耿耿追随你的多为武将,但治国更需要文臣,你应该……”r
卫旭阴沉着整张脸打断安娜,风马牛不相及的一问,“清越以后会如何。”r
安娜愣了一下,悻悻然把发言的机会让给千景,自己跑去踢路边石。千景听到卫旭的话也竟一时间脑筋没折过来,呆了下方答,“回殿下,因救治及时风公子性命无碍,但伤及心脉,今后莫要再动武为好。”r
一辆外在普通内里豪华的马车停在路边,不用说,车内一定有够路上食用的干粮和绝不寒碜的盘缠。已经做得那么明显了卫旭哪能不懂,习武者又性子爽快,卫国“前太子”上马车前,最后,只是深深望了一眼都城方向,眼底暗压着冰冷的愤怒。r
傍晚,浮生斋茶楼的贵客间里,三男一女喝着茶讨论今后动向。r
“我回福井镇。”玖攸目标很明确。紫竹明白他为什么执意留在那个南方的偏远小镇不愿远离,做出无情的行为并不代表中心也无情。r
安娜翻来覆去套弄几个紫砂杯,懒洋洋的眯着眼,“玖攸啊,还有一个暗藏在都城的是谁?”r
玖攸笑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r
“这可真是……太小看我了吧。帮不帮卫旭于你而言也不过举手之劳,可你的立场从一开始就很明确,一定有不能帮他的理由。如果我没猜错,就一定有别‘人’参与了这件事。能叫你这么服气退让的,是谁?”夕阳反射入杯中水,水面恰巧映出千景的表情,虽然只是极短一瞬间,安娜倏地转头瞪住他,“千景!”r
“……!?”千景心头微乱,却更加诧异的与安娜对视:一个表情的泄露她就能懂?r
安娜顿时恨铁不成钢的狠狠瞪住他,“你搅和什么事不好,非得参与这破事!回去跟你爹说,卫旭已经败退,给予卫祈最大支持的钱家已经能得到足够利益,别再深入下去。你们只是商人,沾染权力没有好结果!”安娜咬咬牙,罕见的语重心长,“我不想挑拨你和卫祈的关系,我知道你真心对他好,他也确实有在为你打算。到目前为止你们的合作很顺利,但之后,你该学着退出,一点一点不动声色的退出卫祈的势力范围,不要给旁人机会借着你的名头在背后对卫祈说三道四。大恩于重权者,并非好事,只要他登上足够高的位置,难保不会有一日心生杀念。千景,恩义是一辈子的负担,他会喜欢?”r
紫竹一脸茫然索性喝自己的茶不管他们的事。千景眼中渐渐困惑,安娜的意思和父亲的基本相同,是他自己执意要帮卫祈到底,但是……r
安娜啪啪拍桌子,她耐心向来都不好,“退出,听到没有!在神的眼里人连个屁都不是!你会对厨房里的鸡鸭心生怜悯吗?那就别期待你们请来的神会在危难时对你们心生怜悯。别看玖攸人模人样的走在大街上、坐在茶楼里和你吃一样的东西,其实心里只想着‘这个太老,那个太瘦,这两个又太肥,不!好!吃!’”千景望向玖攸,不可置信,而玖攸则对安娜的话丝毫抵触都没有的点头表示无误。r
安娜叹了口气继续替千景分析,“你们不该试图取风清越的性命,这是唯一一处败笔。如果说卫祈是狐狸,卫旭便是狮子,被挑起怒意的狮子狐狸能抵抗得了?若卫祈真聪明过人,今后就该暗中摄政得到他想要的,然后及早抽身,绝不是抛头露面全权掌政。卫旭会回来的,一定,他的下一次到来必定伴随着战火,他非常愤怒。你今日救了风清越一命,看在这个份上,即使暴露了你是卫祈安插的眼线的身份,卫旭也不会对钱家赶尽杀绝,最多抄家底充军饷。若你再深入……”r
说至此处,安娜脑中闪过一句话——不出二十年,京都要乱。她一愣神,回忆起海上与苏萝的意外邂逅,这句话是苏萝最后送给她的。如今卫国京都正开始混乱,安娜猛的站起来,“是螭吻,对不对?在背后支持卫祈的,竟是他!”r
玖攸、千景和紫竹全看着她反应过大到失态,安娜烦躁的转悠了几圈,“玖攸,我和你一起走!”r
“怎么了?溟哥不是是非不分的神。你和他有过节?”r
安娜顿住脚步,蹙眉道,“有过节……还不小。”r
三人都不明白安娜怎么和螭吻摊上事的,互相看看,最后由玖攸发问,“发生过什么事?”r
“简而言之,他爱的女人因我而死。”苏萝的确由于安娜的关系而亡,若不是安娜当年需要娜迦海妖之泪,多萝西也不会想出馊主意要火焰鸢尾海贼团用娜迦海妖之泪换玖攸,再说了,这其中的曲折螭吻怎么知道,在他看来就是安娜把苏萝和一干船员害死的呀!紫竹与千景一脸震惊,玖攸知道螭吻去西大陆找他并和安娜有交集的事,但还真不晓得二哥螭吻曾有个喜欢的女人,还因此送了命!r
“还有,”安娜讪讪一笑,“几年前,我把他们唯一的女儿骗到西大陆去了……”r
啪!玖攸手中的杯子砸碎了,杀妻拐女,二哥脾气再好,再讲道理也……,“娜娜,你今晚就跟我走。”r
事到如今,安娜只能干笑。螭吻不对她出手,只能说人家比菩萨还仁厚,安娜断然不该继续留在都城晃悠刺激挑战人家的底线。唉,不知道苏琢还好不好,不知道苏琢有没有安全抵达西大陆、有没有遇见……安娜略出神,呐呐道,“玖攸,现在是暗夜历几年了?”r
安娜随口一问,她大概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玖攸也就随口一答,却意外捅破真相。r
“暗夜历280年吧。”r
“这样啊……280年了……呃,诶?哇啊啊啊!!!!”r
“别突然间大叫!”紫竹受害最深,险些被一口水呛死,拽在手里把玩的铜镜也掉了,这会儿惊魂未定语气未免凶狠了点。r
千景吓了一跳,随后扶起安娜失手弄倒的茶具,用手帕替她擦湿衣裳,关切的低声询问,“有没有烫伤?”安娜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又听到耳畔极低的响起一句话,“到约定接你回去的时间了吗。”安娜转眸看过去,只见千景微垂着眼睫细心擦拭自己的袖口,表情那样专注。r
她张张口,却没有将一个“是”字说出来,反而一阵莫名心疼。r
举目窗外,是夕阳太忧伤。r
当天色暗下来,虞姬意外的登上浮生斋茶楼,敲响贵客间的门带来钱老爷口信,“少爷,最近几家铺子都挺顺利,你也累了很久,出去游玩一下也无妨的,路上一定能增长见识。”r
众人领意,钱家老爷算个人物,知道只要千景留在都城就一定会继续帮卫祈做事,为了莫惹火上身这不主动给他放长假来了。r
安娜跟着千景回了趟钱宅,千景是做远行准备,安娜则去见隐居在别院之人。r
马车徐徐行在夜路中,一行人安安静静。紫竹持鞭控车,玖攸坐在他边上睡大觉。与马车并行的还有一匹高头大马,一名白衣翩翩的青年男子端坐其上,往日淡然的眼神笼着一丝阴霾。紫竹时不时偷眼瞧他,然后小心的呼出一口气:剑祖心情还是很不好啊……r
马车内,颇有些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安娜同锦衾似乎天生合不来,每一次眼神的碰撞都能带出嗞嗞火花,鸢儿当然帮着她主子,千景只能夹在无形的杀场中做和事老。好在锦衾知分寸,不会欺人过头,而安娜明白真动手自己干不过半妖少年,也没真的张弓搭箭,最多和鸢儿拌拌嘴。僵持了前半夜,渐渐有些困倦了,鸢儿最先打着呵欠入眠。千景也乏累,但眼看安娜与锦衾精神都那么好,难说他刚睡那两人就闹起来,这会儿努力让自己提神醒脑,可马车富有节奏的晃荡太催眠,千景实在忍得很幸苦。r
瞧瞧千景,安娜撇撇嘴,终于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准备睡觉好让千景安心休息。刚闭上眼两分钟,千景的气息小心翼翼的贴近来,替她盖了条薄毯,似乎犹豫一瞬,又将她整个人轻轻的搂在怀里,令幼时的入睡场景颠倒角色再现。安娜刚想挣扎开,身体忽然不能动弹,她狠狠瞪向少年,锦衾也不隐藏他捏诀的手势,反正千景看不懂,安娜又无力反抗。捏诀的手势变化一下,安娜陷入沉睡。r
一梦浑然,迷蒙难辨真假。r
却隐约知晓伤了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