仟（三十五）

滋啦——r

伴随着阵风卷过，安娜只觉得右半边身体倏然凉爽，扭头看去，一条撕口从裙裾一直开到腋下，连肚兜带子也被割断，小狐狸仰着头张大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姬连城剑在鞘内两个拦击将那一小团“风”堵住，同时单手把外衣罩在安娜身上将她护在怀中，看着被他拦下的小东西，很伤脑筋。r

萌小六贼贼一笑，跳起来与被剑鞘抵住白白肚皮的风妖击掌欢呼，“好哥们儿，够义气！”r

这只风妖长着一条长而柔软的羽毛尾巴，有点像凤凰尾羽，可惜只有一根且为青色，羽毛边缘呈锯齿状相当锋利，身体覆盖白色短毛，背脊一条青色花纹，与小狐狸差不多个子。要不是姬连城的剑鞘还戳在他肚皮上，这会儿不止暗中朝小狐狸眉飞色舞，还要手舞足蹈翻几个跟头了！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姬连城，一小朵泪花坠在眼角，尾巴也拉耸着，短短的小爪子在胸前搅圈圈，一副无辜样。r

对付这种小无赖，安娜有的是经验。她拽住外衣蹲在小风妖面前，拨开姬连城的剑鞘，一派温柔加心疼，“小家伙，怎这般不小心，有哪儿撞疼了吗？”r

风妖微愣，咕咚一声直挺挺的往草地上倒去，开始打滚呻吟，“好痛！尾巴疼！腿儿疼！唉哟唉哟疼死我了！”r

安娜小心翼翼的抱起他，拣去毛上粘着的草屑搂在怀中一下一下柔声安抚。起初小风妖很是享受，渐渐的，在萌小六羡慕嫉妒恨纠结抓狂怒火冲天的瞪视下躺不住了，几次要跳下来都被安娜万分关切的阻止，错觉这个温柔怀抱竟溢出杀气！背上的小青毛一根根刺起来。安娜低头冲他笑了笑，小家伙心里咯噔一下，终于哇的狂飙眼泪，安娜哄了会儿，心疼道，“乖，漂亮的毛都打湿了，这样做出来的毛皮手袋会不好看的。诶，小家伙，再哭下去眼睛肿了那块儿的肉就不好吃了。”r

小风妖四肢一挺，彻底晕厥。r

安娜冷笑，拎住尾巴往草丛里头一扔，拍手走人！r

萌小六傻眼，半秒钟后咂咂嘴，往他爹身上扑去，“爹，我饿了……”不见半点兄弟义气，这小贱狐！r

安娜也不奇怪，越是和人类走得近的妖怪，越是容易沾染人类的劣性，而众多妖怪中，狐妖绝对是最喜欢混迹于人类生活的几种妖怪之一，血液基因里遗传下来的处事之道是青丘土生土长的风妖所不能比的。r

安娜忽然有些好奇，问姬连城，“青丘的老大，狐仙，是个怎样的妖怪呢？”r

“师父他……很懒，什么都不管，酗酒又好赌，只要有谁能在这两方面胜过他，就会刮目相看当真朋友。不过，”姬连城笑了笑，“能胜过他的妖怪实在很少。能胜过他的人类，至今只出现过一个，非常了不起。”r

酒，安娜是绝对不行的。赌，也非她强项，看来这次结交狐仙的几率不大了。本就不怎么期待，也没甚失望。r

但是，当登上山腰歇脚所一位女性妖怪送来一套衣裳给安娜更换的时候，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安娜心头油然而生:不会，那么巧吧……r

层层叠叠薄如蝉衣，正是紫竹曾告知过安娜的十二单衣，极富贵有身份人家的女儿才有家底制作的衣裳。安娜东大陆之行只见一人穿过，这种衣裳却作为备用出现在狐仙的青丘。安娜顿时头大如斗。r

“不好意思，有没有别的选择？”r

“青丘上人类的衣服只此一套，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用妖力给你变化一身。”r

“那有劳了！”r

“不过……”女妖坏心眼的一笑，“如果碰到比我妖力更高的妖怪，被破解了可不得了~”r

安娜浑身一颤，“还是、还是这身好了……”r

女妖眯起眼眸低声笑道，“大王会开心的。”一个转身，又在心中嘀咕：也说不定会生气吧……大王实在不擅长记人。很多妖怪都不擅长记人，在我们看来人类都长一个样，这人类的模样又和那位差不多，十之八九会认错。有意思~r

姬连城本没想过要将安娜引荐给狐仙，只带她在青丘上四处闲逛聊些小时候与妖怪们相处的趣事，安娜也没有刻意想要见狐仙，跟着姬连城说说笑笑散散心，长长见识。这期间，锦衾与安娜分道而行，去办他的正经事。经某个女妖的恶趣味散播，在一群想看老大笑话的强大妖怪坏心眼的策划下，身着十二单衣的安娜居然与狐仙同庭出现了！r

姬连城在前方引路，“这里是蝴蝶泉，菊花仙子的住所，仙子的金菊酒乃青丘一绝，师父也喜欢得不得了。想不想尝一尝？”r

安娜连忙摇头，“我不胜酒力。”r

“那可惜了。菊花仙子的金菊酒与白蛇神君的竹叶青、甘若饴老丈人的罗浮春被妖怪们并称美酒三绝……”r

“等等！”安娜停住脚步，“白蛇神君，是不是颜川边上竹林里的山神白蛇？”r

“怎么了，据说白蛇神君失踪很久了，安姑娘竟然认识？”姬连城小小的吃了一惊，笑道，“你知道的真不少。”r

“青丘上妖怪诸多，有没有耳目聪灵的？有人托我打听白蛇神君的下落，那人很担心他。”没想到竟在这种地方得到消息，安娜喜出望外。晴川的委托有希望了！r

“耳目聪灵的不少，但如果要打听消息，我推荐白泽，是位脾气很好的百事通。”r

姬连城带着安娜往回走，埋伏在泉边的小妖可急了，连忙跳出来，“连连！我们、我们去喝酒吧！菊花仙子今儿个做东开了坛五百年的好酒摆席，我们一起去吧！”r

这反常的急切邀请引起安娜与姬连城的注意，两人相视一眼，姬连城问，“白泽一直在山上，什么时候去找他都可以。有兴趣去酒席看看吗？”r

有兴趣去酒席看看是什么“恶作剧”吗？姬连城是这个意思，安娜挽唇一笑，“我真的不能喝酒，除此以外仅仅去‘看看’也无妨。”r

酒席中央，一袭纯白的对襟长衫，九条慵懒的奢华狐尾，面具遮挡住容颜却掩不了那妖物的绝世风华。能叫安娜一眼惊叹出声的角色实在不多，今朝算是见到一个。安娜的到来令热闹非凡的酒席一时间安静下来，围在狐仙身边的一圈大妖怪都暗中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不过他们的演技要比小妖怪们高明许多，叫安娜和姬连城都没能轻易看破。r

姬连城刚坐下来，话还没说就被灌了三大碗，以此为契机酒席再度热闹起来，划拳、豪饮、赌骰子，吆喝声此起彼伏，唯独坐在最中间的狐仙一只手拿着超大号酒碗悬在空中，面具后面的视线紧紧盯在安娜身上。安娜本注意着“恶作剧”或者“陷阱”，可那视线太强烈，令她被迫迎视，“请问……有什么事吗？”r

“……你是谁？”面具后面传来清朗又疑惑的声音。r

忽然间，万籁俱寂，却又在下一刻爆出哄堂大笑。r

“纹虎兄！我们大王终于没有再认错人了！”r

“非也非也。老大，你仔细瞧瞧，这容貌，这衣裳，还会是谁呢？”r

有个长牛角的妖怪居心不良的出言诱导，成功令狐仙更加困扰，“……不对……少了什么……”他放下酒碗环起手，想了很久方如梦初醒道，“琴呢？从不离身的琴呢？”r

这下连姬连城都惊讶了，“师父！你居然还能记得这种细节！徒儿敬你三碗！”r

狐仙饮酒的时刻，替安娜送衣服的女妖贴近到她身边，低声道，“小姑娘，什么都别说。”表情那是相当愉快！一转眼又娇滴滴的凑到狐仙身后，尖尖的下巴搁在他肩上，呵气如兰，“大王，琴，放在我那儿了呢。您还记得她的名字吗？”r

狐仙放下酒碗摸摸下巴，面容被面具遮住也瞧不出个表情，但看得出他确实是在很努力的回忆，“慢着……慢着……我要好好想想……”说着他忽然背对大伙儿，嘴里不断嘀咕着什么，没多久又开始一下一下敲着脑袋。r

安娜狂汗，如此强大出色的男妖，竟然是个脑残啊！暴殄天物啊！！！……不过：十二单衣。琴不离身。我们还真是有缘。r

安娜拉拉姬连城的袖子，“你师父，没问题吗？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r

姬连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没问题没问题，他只是非常非常记不住关于人类的事。”r

安娜疑惑的看看他。r

姬连城反问，“你认为我是个纯粹的人类吗？”r

“不是吗？”r

“二十年前或许是，但现在的我是喝着妖怪的奶水、吃着人类的血肉长大的，如果我还自认为是人类，龙神都会发怒。”r

妖怪抚养长大的孩子，就像靠近山林的村子偶尔会流出狼孩的传闻，被野狼抚养长大的人类孩子，既非人，亦非狼。r

“在你眼里我可能是个人，但在青丘，我和大家没什么差别。”说这些话的时候，姬连城的语气和往常一样坦然自在，他的眼神炙热又柔情，并不因为喜欢安娜而对她有什么欺瞒或特别对待，换句话说，他并不期待安娜的同情怜悯或者试图令她刮目相看。r

突然间明白了清莲为什么一直对雷禅和娑罗的有所保留不满，妖怪间的坦白，和人类间的坦白，级别不一样。对人类而言坦诚不欺已经十分对得起对方了，没有人可以掏心掏肺将自己都不愿意面对不愿意回忆起来的事告诉别人。被妖怪抚养长大的经历对姬连城而言该是痛苦的，是绝不愿意揭露的回忆，却这般倾诉出来，且又不过分期待她的回应。听取他人的沉重过往却没产生任何负担，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心。r

是被珍重的感觉，被呵护的感觉。r

很多时候愿意珍重一个人，不代表懂得如何珍重，爱的越深，带给对方的负担往往越重。这一刻的珍贵体验令安娜开始朝正确的方向尝试，如何让被她所爱的人生活得更轻松舒心。r

“苏琢！！！”狐仙突然站起来，影子一晃掠身到安娜面前，面具后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看得安娜汗毛都竖起来，奈何那女妖又不知什么时候贴身坐在安娜身边，一只手暗中拍她大腿示意不准说话，也不准点头或摇头。r

“快点！”狐仙又道。安娜一头雾水，快点做啥？r

“快点给我生一堆小狐狸！”r

“哈？”r

噼里啪啦杯碗掉了一地，所有妖怪都笑翻了，更有人连声大喊，“杰作！这可真是杰作啊！！！我们敬爱的大王！啊哈哈哈哈哈哈！！！哪有妖怪像你这么求爱的！！！？”r

狐仙倒是一点笑意都没有，盯着安娜穷看，这会儿茫然的伸出手摸摸她的耳垂，“……不对。”r

女妖止住笑，轻声问，“大王，哪儿不对？”r

“讹姬，她已经走了。这个人类不是她。”r

“那么大王，你想不想再见到她？”所有妖怪都安静的看过来，先前嬉笑玩闹的表情全收敛干净，讹姬脸上也不见往常的坏心眼笑容，她认认真真、一字千钧的又问了一遍，“大王，您放得下心吗？今后的酷暑时节，会像这数年间一样，再没有人能同你喝酒，为你弹琴，陪你从骰子牌九玩到麻将双陆，你真的甘心吗？”r

“……讹姬，你今天话太多了。”冷冷的，狐仙侧过半张脸。女妖登时煞白脸，双膝跪下将额头深深埋在地。r

这种令人从骨髓里冒出恶寒、浑身颤抖不已的感觉安娜很熟悉，强者的威压，一旦认真便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来。一阵清风拔地而起，再转眼狐仙已然不见。r

有人扶起女妖，“讹姬，辛苦了。大王她……只是拉不下脸吧，毕竟苏姑娘临走前还吵得那么凶。”他抓抓脑袋，“呲铁哥，你说大王还记得他与苏姑娘吵过架吗？”r

苏琢会吵架？她那样文静低调弱气到极点的人还会吵架？安娜大大的傻眼。r

背上两柄巨斧的牛头妖怪绷着脸，“九成九是不记得了，好几年前的事我们都记不清了，更别说大王。他能认出这位姑娘不是苏姑娘，已经是个奇迹。啊，这位灵魂姑娘，抱歉了，把你搅和进来。我替大伙儿向你赔罪！”一大碗酒敬向安娜，表情很诚意。r

有只小妖纳闷了，嘀咕的声音却不小，“大王认不出人类的脸，还认不出每个人特有的力量？”r

众大妖怪集体沉默，一脸被戳到痛处又不好发作的模样。良久，讹姬才笑了一笑，无奈道，“对于大王而言，我们的妖力都如同蝼蚁，他确实分不清。”r

够打击的！r

酒席不欢而散。看得出来，青丘上的妖怪们对狐仙既敬重又畏惧，安娜不得不感叹：王当成这样子才成功，还有讹姬这般不顾性命都希望他获得幸福的下属，真是大成功！苏琢也是，人不可貌相，一副娇小柔弱的身体居然那么能喝，把她骗去西大陆真是个好决定，这下夜殿喝酒有伴儿了吧？r

晚上，姬连城将安娜带到被誉为百事通的妖怪白泽住所。一片广袤星空下的草原中，人类面容的少女仰望夜空，白色的长发和犄角，姿容端丽，并膝跪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前，一手执笔，一手支着下巴，许许多多古老卷轴散落在她雪白的小脚边。r

“白泽，又在对着星星发呆？”r

“小姬，晚上好。”少女回首，笑容略显羞赧。r

姬连城拉着安娜在她身边坐下，说话语气比对别的妖怪更温和亲昵一些，“这位是安姑娘，有些事想请教你。”r

安娜还没有问，少女便答，“再过没多久你就可以亲自见到白蛇神君，写封信给晴川，让她去福井镇静候就可以了。要写两封，第一封信会因为种种原因送达不到，第二封信必须让华莲的半妖之子用‘鱼传尺素之法’，不然也无法送达。不必问我白蛇神君现在何方，只要成功传信，你和晴川的约定就达成了。”r

“你是……先知？”r

“不是。我和真言不一样，她是你们西方占卜师的后裔，我是‘神通’，不需要靠任何手段就能知晓天下事。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只要我想知道，就没有无法知道的。”r

“有一种……想把你也掳去西大陆的冲动啊……”安娜有感而发。青丘，太厉害了！r

“话虽如此，我能知晓的只有‘事件’。运用起来有时候也不如真言的能力好使，比方现在你心中在想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真言的眼睛，就能看见。”r

“你认识真言？”r

“我们是朋友。真言、真言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一直到罗兰，全部都是我的好朋友。这是罗兰拜托我的，要继承‘罗兰’之名，就必须与我交朋友，与我交朋友，就必须告诉我一件我所不知道的事情。罗兰说，这是罗兰一族的最终试炼。”r

“那家伙，想得还真周到……”r

“罗兰是好人，我喜欢听他的故事。”她在脚边的卷轴里翻找，随后递给安娜厚厚的一卷，“这些，全都是罗兰说给我听的故事。魔法师、异能者、塔罗牌、精灵、吸血鬼、妖精、天使，许多许多。还有，你和伊琉、爱丽丝的故事。我很喜欢。”言罢，她又转向姬连城，“小姬，你可以喜欢她，但不能爱上她，安娜不是属于你的人。否则，你会变得与狐仙大人一样，苦痛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