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将这一天剩余的时间都耗在了卡尔蒂姆城里,他努力搜寻更多关于那群自称赫拉迪姆法师的人的消息。他试着抑制住内心的兴奋,以免表露得太过明显,可当他提起库拉斯特的时候,人们似乎都在故意避开他的话题,拒绝谈论与此有关的事情,有些人甚至狐疑地看着他,就好像他长了两个脑袋似的。人们告诉他那是一座死城,到处都是杀人狂和强奸犯,像他这样的老人根本没有容身之地。
随着一番四处走动,凯恩的挫折感越来越重了,看来想要找到任何与赫拉迪姆有关的线索都不容易,他现在已经几近绝望。离开酒吧的时候他还为自己的收获兴奋不已,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一无所获,他越来越相信是库鲁姆搞错了,他只是编造了凯恩有兴趣的内容就得到了那块金子。
这一天的晚些时候,他被三个铁狼战士盘查了一番,那些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家伙穿着金光闪闪的铠甲,手中提着沉重的刀剑。幸好他们没有仔细搜查他的背包,不然他就该被扔进大牢了。很明显,现在卡尔蒂姆城内的法师部族、萨卡兰姆以及贸易联合会的首领之间关系紧张,现在这个城市算是由卡尔蒂姆和前库拉斯特的贵族共同执掌,在库拉斯特被墨菲斯托和它的军队攻陷时,那帮家伙落荒而逃,来到了这里。人们害怕库拉斯特的黑暗和腐败会蔓延到卡尔蒂姆,因此,忠诚成了本地的最高准则,这个老人是否是个浪人法师对于那些警卫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警告凯恩做完自己的事情必须马上离开,然后就让他走了。当太阳落至城墙以下,夜幕降临的时候,凯恩返回了吉莉安的住所。
他不知道当自己到达那里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吉莉安在那天早上的情绪和前一天晚上截然相反,简直判若两人。他在幽暗沉静的房子前敲了好久的门,都不见有人出来。凯恩以为吉莉安可能出去了,正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门开了,他看见吉莉安站在阴影里,她的面色苍白得毫无生气。
“我和你的朋友库鲁姆谈过了,”他走进门,把手杖放在一旁说道,“他是个有趣的家伙。”
凯恩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但说不出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这味道令他的肠胃很不舒服。吉莉安随手关上门,但并没有往回走。“他不是我的朋友,”她说,“我没有完全对你说实话,迪卡德。我不……我已经不在那个酒馆工作了。”她向右方扫了一眼,喃喃低语着,好像正和另一个人说话,尽管房间里空荡荡的。
“我知道了。那么吃点东西怎么样?”
“我……我随便。”
吉莉安的声音有点紧张。凯恩点亮了桌上的提灯,房间亮了起来。吉莉安向后缩了一下,就像那火焰要跳出来灼烧她一样。她的视线忽左忽右,扫视着房间的每个角落。她的脸上映着提灯的光芒,眼睛周围是两个黑眼圈,嘴巴不停地抖动着,好像要说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没说。
从房间的陈设来判断,她手头应该没有多少余钱了,再加上照顾小孩的压力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的经济状况现在肯定已经接近极限了。她昨天晚上对他说什么来着?
“窸窸窣窣的私语声总在我脑海里盘旋不止……让我不得安宁,而且总会说到些可怕的事情。”
与恶魔的近距离接触通常会使人发疯,症状可能会持续到几年后,像池塘里的涟漪一样久久不息。
吉莉安不再看向他,她的一只手藏在自己身后。
“你手上拿着什么?”他尽量保持着正常的语气,虽然他已经察觉到危机迫近。
“没什么。”她摇着头往后退了一步。
“让我瞧瞧,吉莉安。”
她再次摇着头伸出另外一只手,似乎想要阻止他。她现在背对着门口,当她挪动身体的时候,凯恩瞥见什么发亮的东西一闪而过。她的内心似乎正处在激烈的斗争之中,面孔皱起,双唇不停地颤抖。一滴眼泪划过她的脸颊,然后她又使劲摇头,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冷酷与暴怒。“不,不。你现在就离开这座房子,迪卡德,这里不欢迎你。”
“我觉得你应该坐下来冷静冷静,我给你倒杯茶吧。”
“我不要什么茶!你是不是想在茶水里施加魔法好让我闭嘴?难道那不是你的作风吗?你们的族人就喜欢埋葬过去,让一切都成为过去。就像在崔斯特姆发生的事情一样。”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吉莉安的表情又变了。她的语调变得轻快起来,几乎是戏谑地说道:“我和他一起长大,你不记得了吗?直到他消失……”
“够了!”凯恩喊道,“别提那件事。”他脸上涌现出自我厌恶和愤怒的表情,向吉莉安走近一步之后,她从身后抽出手来。
吉莉安手上握着一把大刀,刀锋边缘全是血。
现在他终于知道进门时闻到的气味是什么了——铜锈一般的血腥味。
“我刚才正在切肉,”她说,“切了肉好做晚饭。”
“那小女孩在哪里?”
“她正在睡觉。他们要我别打扰她。”吉莉安突然笑了起来,这是个狂野狰狞的笑容,就像一条蛇吞下老鼠之前望着自己的猎物大笑。她的眼神变得极其呆滞,眼球上翻露出了眼白。
房间似乎在围绕着迪卡德·凯恩转动,墙壁鼓胀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肺正在呼吸。那个孩子!他再次撇下一个无辜的生命,让她处于危险之中。他只顾追求自己的目标时,却放任她惨遭横祸。他为自己的盲目和愚蠢自责不已。昨天就有危险的迹象,但他却并没有留意。吉莉安当时很脆弱,也非常的危险,而他却忽视了那些警示信号。他总是这样粗心。
那些伤心往事挣扎着翻涌出来,几乎快把他压垮了。这一次,他要赶快行动,不然就完了。
“你们的族人就喜欢埋葬过去,让一切都成为过去。”
凯恩抓起灯竭尽全力一瘸一拐地向走廊走去,灯光反射在在地板上和天花板上,在他面前投射着跳动的影子。莉娅的房门上有个门闩,但门是半开的。凯恩走进房间的时候,心脏一直在剧烈跳动,不过很快平静了下来。灯下的景象很安详:小女孩在窄窄的床上蜷缩着,脸色光滑而平静。
他深深地吁了口气。吉莉安只是在切肉做饭,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莉娅很安全。
也许是这样,但吉莉安诡异的行为还是令他难以理解。随着金钱不足的压力越来越大,她们也许很快就会变得一无所有。不过这也解释不了为什么吉莉安的声音会那么怪异,她为什么会害怕莉娅。
“就像在崔斯特姆发生的事情一样……”凯恩突然听到背后发出一阵声响,他转身看到吉莉安,她手里拿着刀走进房间。
吉莉安就像没有看到他一样,当她靠近小床的时候,室内似乎温度骤降。莉娅坐了起来,眼睛还是闭着的,看上去像是在沉睡。当吉莉安举起刀的时候,她们之间突然迸出一股能量,似乎有一只无形巨手有力地抓住了吉莉安,将她猛甩到墙上。
凯恩惊吓得浑身打颤。这股力量来得太快了,他根本没有看清楚过程,但显然有魔法在起作用。莉娅现在就像被人拉着的提线木偶,脑袋如同被催眠了一般诡异地来回晃动。他想起上次碰到她的手,就感觉到她体内盘旋不息的能量,那是一种受威胁的时候就会爆发的能量——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那到底是什么呢?
吉莉安站起来再次走向床边,莉娅张开了眼睛,被吓得尖叫起来,向后退缩。这时,吉莉安手中的刀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夺去,砰地摔到了地上。
“恶魔!”吉莉安大叫着口吐白沫,眼睛瞪得浑圆。她向前拳打脚踢了一通,似乎这样才能令自己稳住身形。“女巫的孩子!你那些邪恶的法术也撑不了多久!死神很快会降临到你头上!”
现在莉娅完全清醒了,她看上去完全没有能力阻止已经发生的一切,她的身体也好像也不由她自己控制了。她慌乱的眼神在凯恩和吉莉安的脸之间晃动。
趁还来得及,凯恩必须迅速结束这一切。
他放下提灯,从袋子里取出一瓶药粉,那些药粉是拉斯玛祭司用托拉然丛林里的树根和某些生物的骨头配制的。他打开瓶口将一些药粉倒入手掌里,然后往莉娅的脸上吹去。
女孩儿长出了一口气,眼睛上翻,仰头倒在床上,失去了意识。
凯恩紧接着转向吉莉安,她刚刚摆脱了一直控制自己的力量,正试着去拿地上的刀。他把剩下的药粉向她撒过去,她顿时像石头般跌落在地,头重重地撞到墙上,两条腿软绵绵地蜷到一起。
当那股能量消失的时候,房间安静下来。凯恩检查了一下吉莉安的脉搏,发现她脉象紊乱,心率高得惊人,呼吸也显得非常急促。他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蠕动不已。死灵法师的药粉可以通往生死之间的位面。将它施放在还有意识的人身上,如果用量少的话,会造成幻觉和迷惑,而用量过多就会非常危险,有可能把人带到某个永远都没法回来的位面。他当时没有时间估算用量,不过现在一切都无法改变了。
他走到床边检查了一下莉娅——她正在熟睡,脉搏稳定,面色平静,看上去就像个天使。一种意想不到的情绪在他身上涌动着:这个女孩被某种她自己也无法控制、无法理解的力量掌握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过去,醒来却发现自己的妈妈正拿刀袭击她。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是她造成的,她也感到迷惑和恐惧。
他需要用更好的方式来保护她。不管怎样,他都得帮助她,但是他不是英雄——他一次又一次证明了这点。他拿什么来拯救这个小女孩呢?他这区区老迈之身,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如果他找不到阻止恶魔来到庇护之地的方法,那些事情都将不再重要,他们都会没命,甚至比没命还要糟糕得多。
莉娅的脉搏还在有力地跳动。凯恩试着从吉莉安的肩膀下面伸过手去,但是他抱不动她,他的脊背和膝盖根本无法承受如此重负,于是不得不放弃。老人将吉莉安留在原地,拣起莉娅的衣服和鞋子,抱起莉娅穿过黑暗来到前厅,轻轻地把她放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火光照亮了小小的房间,驱散了笼罩着他们的黑暗。在这过程中,莉娅没有被吵醒。
他重新回到卧室,吉莉安呼吸平缓了,心脏也不再疯狂地跳动。凯恩费力地把她拖起来放到莉娅的床上。然后关上门带上门闩。
一切办妥后,他拿上刀走到莉娅身边,同时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这个女孩的力量似乎是防御性的,她只有在被威胁的时候才有反应,但是这反应比简单的本能反应要大得多。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事情。莉娅的生母是位功力深厚的女巫,很可能是她把魔力传给了自己的女儿。女巫不是法师,训练有素的巫师可以用类似的方法控制各种元素,控制自己的能力去影响物质世界,但是要练就这层功力需要耗费几年的时间。一个女孩居然在对那些技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到那些,真是太令人震惊了。她的能力很可能有着潜在的危险。
肯定有人了解这是怎么回事,凯恩想起了库鲁姆曾经提到的那些法师。如果那些人学习了赫拉迪姆的方法,也许可以帮上忙。真正的赫拉迪姆教徒能理解她的天赋,并且能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引导她穿过暴风骤雨。
他们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他的理智坚持着这种意见,但是你,一个老头子,只不过是一个玩戏那些东西的学者。你并不是什么贤明的导师,没有他们,你还有什么希望?
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他朝厨房看去,发现了一具大老鼠的尸体——它被砍头之后又被掏出了部分内脏,好像吉莉安打算把它当晚餐。
他过度劳累,对眼前的景象连厌恶的力气都没有,他把残骸扫进垃圾桶里,坐在椅子上端详莉娅的睡姿。这种粉末可以让她安静至少几个小时,他必须在药物失效之前决定怎么应对她和吉莉安。形势不会一直波澜不惊,但他还没能想出解决办法。
新的责任重重地压在他肩上。从那晚开始,他又开始做同样的梦了。与吉莉安一起躲在萨卡兰姆教堂的暗影之中,发现一个可怕的东西正在逼近他们,另一个女人和孩子紧随其后。几乎五十年了,他一直无法忘记他们充满责备的眼神,也无法将他们的谴责深藏记忆之中:你为什么不救我们?
幸亏这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